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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空春色晚(重生) 第83節(jié)

    可什么時候,一不小心被風吹開,漸行漸遠,等再回頭時,已經(jīng)難以觸碰了呢?

    她沒有回頭,一步步,繼續(xù)走向大殿。

    燕燕……

    風溫柔繾綣,撥動她耳側(cè)發(fā)絲,猶如安撫,又似哭泣。

    燕燕……

    她在殿門駐足,身側(cè)侍衛(wèi)齊刷刷跪下,金屬甲胄發(fā)出清脆聲響,可她還是能聽見。

    燕燕……

    一定,是風聲吧。

    ……

    送走崔道衡,李燕燕沒空胡思亂想,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無窮無盡的政務當中。批閱完上午余下的折子,又和工部敲定了驪山行宮的營造方案,眼看日頭快要偏斜,她才忽覺肚子里空空落落,想是午膳太敷衍,這會兒已經(jīng)覺得餓了。

    答應了今日和阿琇一同用晚膳,李燕燕只叫憐青隨便端些櫻桃畢羅、玉露團上來,準備用個簡單的茶點,等憐青時,順便又拿出崔道衡留下的冊子,隨手翻看著。

    可今天卻是個不尋常的日子,才看到第二頁,憐青回來了,茶點卻還沒到。

    “怎么?只兩樣茶點也這么慢?”李燕燕不想,可語氣里未免帶上了一絲怨念。

    憐青卻笑:“茶點叫人備著了,很快就來——今日要好好準備,有稀客到訪。”

    “稀客?”李燕燕蹙眉,“誰?”

    憐青答:“一老一少兩個道士,不肯報名,卻有趙王手諭?!?/br>
    李燕燕哪里會不懂,點頭道:“是么……確是稀客,快請進來?!?/br>
    和麻衣道人再次相見——她等這一天,很久了。

    雖然相信岑驥人品和兩人感情,可在監(jiān)國的頭幾年,李燕燕始終被“大周天子亡于劍下”這個預言折磨著,幾度寢食難安,又不能同任何人傾訴。也正是由于這個預言,在一統(tǒng)大江南北后,她有意放緩了進攻川蜀,對外說是先重建長安,其實存了權(quán)衡考驗之意。

    又過了幾年,朝眾已經(jīng)搬回長安,岑驥看她的面子,對皇兄也并無不敬,更不像有謀權(quán)篡位之心……李燕燕這才決定叫岑驥率軍攻蜀。

    那時,距邵敏挾持她七弟李夷信入蜀已經(jīng)過了十年,十年里中原混戰(zhàn)、外族侵擾,除卻徐承意短暫控制過蜀地,其余大多時間里,竟無人有暇西顧,倒叫邵敏過了許久安穩(wěn)日子。

    以他的能力來算,這安穩(wěn),已經(jīng)太久了,久到邵敏忘卻了出身,忘掉了當初如何浴血廝殺才獲得了權(quán)勢,再不去看川外形勢,只圖享樂,疏于練兵,在岑驥的大軍面前毫無反抗之力,不過月余幾道防線皆破,只能退守益州城。

    直到那時,邵敏還當岑驥和從前的徐承意一樣,只要服軟就能打發(fā)掉,遣人送來數(shù)不盡的寶物美女,表示愿俯首稱臣,歲修朝貢。

    岑驥的回答卻是更為猛烈的攻勢。

    邵敏眼見投誠無望,倒也撐起精神一力死戰(zhàn),他本非碌碌之輩,在蜀中經(jīng)營多年,平素御下有道,倒也養(yǎng)出了一批死士,固守益州數(shù)月。

    然而,也不過是螳臂當車,只是稍將滅亡推遲。

    第二年初春,益州城破,邵敏在蜀宮深處自焚而亡,將一座窮奢極欲的蜀宮拉做陪葬。

    火焰滔天的蜀宮中,岑驥的部下在一條通向城外的排水溝里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李夷信——這世上除李夷光外的另一位“大周天子”。

    被穆貴妃和邵敏扶上皇位時,李夷信還只是稚齡童子,后來穆妃被誅,邵敏帶他逃入川蜀,雖則打著他的名號胡作非為,卻也始終待李夷信恭順有加,等得李夷信長成,兩人早已情同父子。邵敏原本想帶李夷信一同自盡,可臨到最后關(guān)頭,卻忽覺不舍,含淚道別,命身邊僅存的侍衛(wèi)將李夷信帶出宮逃命。

    李夷信也不舍離開養(yǎng)父,又覺求生無望,情愿一死,只是抵不過侍衛(wèi)生拉硬拽,還是被架到了排水溝。眼見要離開蜀宮,李夷信大哭大鬧,不愿意鉆溝而走,大火越燃越烈,侍衛(wèi)們本就疲憊不堪,眼見大勢已去,也不再管這位“天子”,干脆留他在溝渠里自生自滅,李夷信鬧了一陣,口鼻吸入煙塵昏迷過去,所幸命大,被岑驥下屬抓了回來。

    事先和李燕燕做過保證,岑驥本想等局勢穩(wěn)定再派人押送李夷信北上,可沒想到,已經(jīng)消失多年的麻衣道人突然出現(xiàn)在益州,提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麻衣道人比十多年前又老了不少,已然滿頭白發(fā),可他開口還是和從前一般,帶著令人生厭的篤定:“長公主宅心仁厚,不愿看到同室cao戈,可她上面畢竟還有一個陛下。那位陛下,就算已經(jīng)不能走路,只能當個無所作為的富貴天子,卻不見得能容忍這個弟弟……再說,他和穆妃之間,不算先帝那份,也還是有血海深仇,放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若真送這孩子去長安,只會引他們兄妹失和,倒叫長公主為難?!?/br>
    這番話說到了岑驥心坎兒里,雖然討厭麻衣道人,岑驥想了想,還是耐著性子問:“……你又有什么辦法?”

    麻衣道人呵呵地笑,故意賣關(guān)子,叫岑驥安排筵席,酒足飯飽后,方才獻上一計。

    幾天后,岑驥故意設(shè)計了一樁“當眾斬首”,當著數(shù)萬益州民眾,在高臺之上“斬殺”李夷信。實際上,利劍只是斬斷了李夷信的頭發(fā),而高臺另有玄機,底下人只能看到利劍揮下、鮮血迸出、頭身分離,卻不知斷了頭發(fā)的李夷信早被另一具尸體暗中替換。

    自那以后,名叫李夷信的大周皇子從世間消亡,麻衣道人身邊卻多了一個年輕的弟子。

    ……

    “當初你是怎么答應趙王的?”李燕燕抿了口茶,不滿道,“他在蜀地籌劃反攻回紇,你云游四海,先帶七弟來見我……結(jié)果呢?三年過去了,他都快要回長安了,你才把人帶到我面前?”

    麻衣道人邊往嘴里塞點心,邊哂笑:“蜀道難,咱們腳程慢?!?/br>
    糟糕的借口,李燕燕懶得計較,目光轉(zhuǎn)向麻衣道人身后的李夷信。

    李燕燕去和親時,這個七弟才不過四歲,在她記憶中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調(diào)皮得很,經(jīng)常藏起來叫人找不到,惹得穆貴妃大驚小怪,連累宮人受罰。

    可眼前清秀的少年身姿挺拔,雖然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破破爛爛,但舉手投足間還留有舊日習氣,很是矜貴守禮。

    目光相接,李夷信害羞地低下頭。

    李燕燕和他年歲相去甚遠,幾乎從未真正相處過,李燕燕得知他活著已是欣慰,卻并無太多話可說,又要防備皇兄的眼線,又怕李夷信在宮中待久了會觸景生情想起小時候的事,便叫幾個小內(nèi)侍帶李夷信去書房挑幾本有意思的書帶走,實則是借故支開他。

    李夷信似乎很喜歡讀書,一聽這個安排,眼里放出光來,可還是先用眼神詢問麻衣道人,得到肯定后,乖巧謝過李燕燕才走。

    等他走遠,麻衣道人吞下口中的點心,嘆道:“我這個小徒弟慧清,最是懂事,雖然從前命途多舛,誰知道后面沒有大造化……他不笨,心里都明白,一到長安就央我去買了香燭紙錢,找個僻靜地方燒了,遙遙對著皇宮拜了幾拜?!?/br>
    李燕燕默然。

    李夷信的生母穆貴妃在宮變中被亂刃分尸,不知歸處;兩個同母jiejie也被他們的二哥所殺;相處多年的宦官邵敏自焚……他在世上也的確無親無故、了無牽掛,拜麻衣道人為師,也許不是件壞事。

    “所以……”她思索,“你所謂的‘大周天子亡于劍下’,就是這樣了?”

    麻衣道人不但不知恥,反而理直氣壯道:“這樣不好么?”

    李燕燕皺眉:“對預言涉及的其他人,也許是好的。可對岑驥一家……你這句話,卻是從天而降的災禍!”

    麻衣道人老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羞慚:“殿下有所不知,草民那時還年輕,天眼看見他朝帝王揮刀,下一刻一個人頭咕嚕嚕地滾過……換了您又會如何解讀?況且——”

    他干咳一聲:“況且,草民當時想,給人算命,說的玄妙些,叫人聽了害怕,才能顯出草民的厲害來……”

    “至于趙王家人的遭遇……”麻衣道人嘆氣,“臣說不說,那些事,也都是注定的,總會以料想不到的方式發(fā)生……”

    李燕燕斜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你再敢胡亂騙人,本宮必不輕饒?!?/br>
    麻衣道人討好道:“那是,那是,草民現(xiàn)在都是挑吉利話說……”

    李燕燕又嘆了口氣,問:“行了,人我見過了,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晌移叩芩斦嬗行扌械幕鄹矗俊?/br>
    麻衣道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然沒有。不過……反正草民也不是真的修道?!?/br>
    李燕燕又是一噎,麻衣道人已經(jīng)干掉一盤點心,擦掉嘴上殘渣,站起身朝李燕燕長揖到底,然后轉(zhuǎn)身就向外走。

    宮人都吃了一驚,李燕燕卻知他做派,淡淡地說:“那就……再也不見了吧。”

    沒想麻衣道人突然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殿下放心,這次別過,是真的不會再見了?!?/br>
    “殿下,您的結(jié)局,草民現(xiàn)在能看到了……祝您馬到成功。”

    他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離開,再也沒有回看一眼。只剩李燕燕獨自坐在原處,脊背生寒。

    許久,她喃喃道:“……也許不該放他走……他和七弟,換別人也許都不會放走……”

    可她,愿意一試。

    **

    忙碌的一天過去,晚膳見到阿琇,李燕燕才發(fā)自內(nèi)心喜悅起來,可還是先板正臉責問:“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和太子吵架了?”

    阿琇已經(jīng)比她還高了,眉目肖似岑驥,臉型和嘴唇卻很像她,癟著嘴生悶氣時尤其像——李燕燕見了,差點忍不住發(fā)笑,很是一番辛苦才維持住了母親的威嚴。

    “我沒生氣呀,”阿琇嘴硬,“他氣不氣我就不知道了,您怎么不問他?”

    李燕燕淡然道:“我還用問么?太子稱病,把早朝和功課都逃了,真叫太醫(yī)又不準,卻在拐彎抹角埋怨你……又是說你搶了他的宮女,又是說你不懂規(guī)矩,見了他也不好好行禮,總是嬉皮笑臉,和小宮女眉來眼去……什么亂七八糟的,雖是小孩子鬧脾氣,可我聽了也實在沒臉——”

    “您聽他放屁!”阿琇眉頭皺起,憤怒到真的忘了規(guī)矩。

    李燕燕只是抬了抬眉,阿琇臉立刻紅了,心虛道:“唉呀我一時忘了,以為還在軍中……阿娘別生氣,我回頭就抄三遍《論語》跟您請罪!”

    李燕燕翹起嘴角:“……三遍?”

    阿琇千伶百俐,立刻說:“不是!您聽岔了,五遍!五遍,不能更多了!”

    李燕燕這才滿意,又問:“……所以,你和太子,怎么回事?”

    阿琇放下筷子,煩躁地揉了揉頭:“也沒什么……是太子小心眼,我不和他計較,他竟還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說起來,還不都是爹惹出來的麻煩。”

    “……你爹?”

    “是啊,”阿琇跺腳,自暴自棄道,“之前皇帝舅舅說要給我指婚……您知道,他一天有幾百個怪主意,不過就是隨便提了一嘴,我爹卻當真了,上書把古家哥哥夸了一通,還說他這次回來把古家哥哥帶回來給我看……有什么好看的?我剛從蜀中回長安半年,半年里他臉上還能長出花來?”

    說著,阿琇自己先咯咯樂了起來。

    李燕燕跟著也笑,心情卻沒女兒那么輕松。阿琇的婚事……皇兄絕不是隨口提提而已,岑驥想法也許是好的,安兒近些年也很爭氣,可阿琇看起來卻還沒有那份心思。

    阿琇笑完,擺擺手,說:“哎,扯遠了,扯遠了……反正吧,這種事,又沒什么要緊,我爹回來面見舅舅的時候再說就好了,他卻非要上書。舅舅懶得批折子,都推到太子那里,他看了就不對勁,陰陽怪氣地諷我是‘將軍夫人’……還想套我的話,問我古家哥哥是什么樣的人?!?/br>
    “我能怎么說,我不能欺君對吧,當然是實話實說!我說,古家哥哥,馬比他騎得好,武功比他高,臉蛋比他……哦,不能和他比……臉蛋比他身后的小宮女還好看?!?/br>
    “他聽了要氣死,就發(fā)瘋了?!卑L得意地笑。

    李燕燕扶額,有一瞬間真想撒手不管了。

    阿琇臉上卻忽然浮現(xiàn)出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憂心忡忡的表情:“他生氣時,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阿琇看了看周圍,屏退眾人,貼在李燕燕耳邊,神神秘秘地說:“他問我,是不是眼里從來沒他,就算他死了也無所謂……他還說、還說他父皇不該退位,他父皇相信您,他卻不敢信……您能害死他母后,以后也會對他下手……”

    “……等我嫁給他,生下小皇子后,您就會對他下手……而我會立刻再嫁,一滴淚也不會為他掉。”

    “他還說,就算我當上太子妃,他也不會同我親近,為了不讓您如愿,他不會和任何女人親近……”

    李燕燕聽到這里,忍不住嗤笑了聲:“……孩子脾氣?!?/br>
    阿琇大半個身子都靠在母親身上,討好似的說:“對吧,他比我大,卻還像個小孩。我也笑他來著,我說,那最好不過,千萬別讓我當他的倒霉太子妃,我該嫁誰嫁誰,想和誰親近和誰親近,他呢,就孤零零地守著他的皇位過一輩子吧。我新得了兩個眉清目秀的侍從,回去就找他們親近去,我叫他不要太羨慕我!”

    “……然后呢?”李燕燕愛憐地拍拍阿琇,輕聲問。

    “然后……”阿琇忽然有些扭捏。

    “嗯?”李燕燕當然不會錯過女兒身上任何細小的變動。

    “然后……”阿琇尷尬地咳了聲,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然后他像瘋了一樣,說他不允許,然后沖上來,我還以為他要和我打架,可他、可他卻抱住我不放……還……呃、還親了一下?!?/br>
    后面的事情,阿琇死也不會和母親說……太子李延祚流著淚在她唇上試探,和她說對不起,被她狠命打回去也不肯放手,后來她安靜下來,他反而又放開她,倒像是受了驚,愣愣地說她好甜……

    阿琇沒說,可臉卻紅得像熟透的果子,李燕燕眼睫輕垂,淡淡地說:“我會和太子說,讓他不要再這樣做……這件事別告訴你爹,除了我,別告訴任何人。”

    從來任何事都瞞不住她娘,阿琇早早就明白了這件事,認命似的長嘆一口氣,咬著嘴唇說:“我當然不會和別人說……可是,我反正是要嫁給他的,對嗎?”

    李燕燕皺眉:“這又從何說起?”

    阿琇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望著自己的膝蓋,小聲說:“就像太子說的……我嫁給他,生下小皇子……舅舅和他都退位,這樣,阿娘還能繼續(xù)執(zhí)掌朝政,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