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空春色晚(重生) 第8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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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抿唇而笑,臉蛋仍然圓潤,眼神也依舊真摯,卻少了從前的沖動活潑,而多了幾分沉靜和主見。 于是,李燕燕只得挑明:“……宗瑋有再多政績,始終出身差了一步,只能依附我上位,在眾人眼里,這個瑕疵他永遠(yuǎn)擺脫不掉,只能綁在我這條船上,和我同進(jìn)退。小春卻不完全是。要我說,小春嫁人……還不如尋個家世清白的士子,貧寒不要緊,官階低也不要緊,真要有天……也好有條退路?!?/br> 小春聽懂了,卻眨眨眼,堅定道:“殿下,小春不需要退路。也希望殿下明白,小春不需要退路?!?/br> 李燕燕皺眉:“我疑誰也不會疑你,若為了這個嫁他——” “也不全是,”小春笑道,“宗瑋這人呢,野心太過,雖然年紀(jì)一把了,心卻不老實,需要時不時敲打一下。您也想多只眼睛看著他吧?” 李燕燕愕然:“……我可沒想搭上你。” 小春這才低頭,有些赧然地說:“殿下不必放在心上,這些也都是附帶的好處……說到底,是臣自己想嫁。實不相瞞,想攀附于臣的人不少,長安城里的媒人臣快見了個遍,就連出去辦事也總有人‘偶遇’我……” 小春笑笑,自嘲道:“年輕的時候不起眼,如今卻成香餑餑了?!?/br> 李燕燕不知該說什么。 小春卻正色道:“到了這個年紀(jì),與其再浪費時間分辨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倒不如和熟悉的人湊合一下算了。宗大人對臣還不錯,嫁他也不用cao心生兒育女的事……臣心里有數(shù),多謝殿下關(guān)心?!?/br> 小春自己想得透徹,李燕燕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她有時不免感慨,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越多、地位越高,幾乎到了高處不勝寒,卻依然是拿人心毫無辦法。她從前以為,重生回來的自己不該任意踏入他人命運的河流里,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是一條河流,無論她想或不想,都左右不了流向,留不住的總是留不住,她永遠(yuǎn)只能在岸上。 留不下的人中,古英娘是最讓她悵惘的一個。 承平堡一役后,李燕燕遵守諾言,帶張晟的遺體進(jìn)洛陽面見英娘。 和久居深宮的李燕燕不同,英娘常年在戰(zhàn)場廝殺,風(fēng)吹日曬,那時她才二十出頭,臉上卻已有風(fēng)霜。見到張晟遺體,古英娘面色平靜,淡笑著替張晟整理好散落的亂發(fā),才朝李燕燕深深拜下,說多謝。 李燕燕來之前原本想了很多話,想安慰英娘,想勸她想開往前看,想說英娘為社稷百姓立下大功,有周一朝,她都享有長公主的食邑……可真的見到英娘,那些話都說不出口,也不必說了。 最后,她只是攙起英娘,說:“阿英姐,應(yīng)該是我和岑驥謝你……” 拉起古英娘指腹粗糙的手,才發(fā)現(xiàn)那對深褐色的眼里其實含著淚意,李燕燕喉頭一哽:“阿英姐……” 她忙擦了下眼角,止住淚意,問:“阿英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古英娘見她悲戚,反而笑了,像從前一樣爽朗道:“我們古家在定州沒什么近親了,從前熟識的親戚朋友,如今大多在岑驥麾下效力,也不用我再替他們cao心。就剩下幾個干兒子,有幾個不爭氣的被你們俘虜了……” 古英娘唇角笑意更深,勾起一道深刻的紋:“他們年紀(jì)輕輕的,還算有些用處,我呢,會勸他們投奔明主、建功立業(yè)……要是實在不爭氣,那我也只能帶走了……” 她抬眼,揣度李燕燕神色,謹(jǐn)慎說道:“……張晟在這世上也沒什么親人,我想帶他的遺體回白石山安葬。白石三寨還有些當(dāng)年沒遷出的老人,我聽說后來因躲避戰(zhàn)亂又搬進(jìn)去不少人,我準(zhǔn)備以后就住在白石山,等著讓干兒子給我養(yǎng)老,不再出來了……要是、要是你允許的話?!?/br> 李燕燕又一驚,忙道:“阿英姐說的什么話,你想去哪里不會有任何人阻攔,只是……只是去白石山……” “阿英姐這般能干,又正值大好年華,何苦現(xiàn)在就決定去白石山避世?還有寧兒和安兒,阿英姐難道放心的下他們嗎?” 古英娘卻又笑了,淡淡地說:“這次來洛陽前,我還在猶豫,一面想回白石山終了此生,一面又想,是不是該留下照料寧兒安兒,至少等他們長大再做決定。” “可來了洛陽,看見他們被嫂子照顧的很好,這個牽絆也能放下了?!彼嘈?,“我和大哥鬧別扭,這些年遠(yuǎn)離洛陽,孩子們跟我也不親了……我相信他們留在嫂子身邊是最好的,再不濟,還有你和小石頭呢,我這個當(dāng)姑姑的也做不了更多,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英姐,我……” 千言萬語,都沒有必要再提。 李燕燕見古英娘心意已決,只得噙著淚道:“那好,我會替阿英姐求一道旨令,就請你替大周管好那方法外之地了。還有——” 她抽抽鼻子,道:“還有,請阿英姐去老阿爺墓前,替我謝謝他,告訴他,那一年,桃花仙真的來了?!?/br> 古英娘眼里一暖,像很多年前那樣,笑著答應(yīng):“一定帶到?!?/br> …… 更衣完畢,她坐到妝臺前,讓憐青梳頭,鏡中映出容顏清麗端莊,卻不知為什么,有些陌生。 李燕燕苦笑,十?dāng)?shù)年如一日,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有多久沒在意過容貌,好好端詳自己這張臉了? 和英娘告別,每一個片段都?xì)v歷在目,好像不過發(fā)生在昨日,卻已經(jīng)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燕燕輕輕搖頭,感到有些難以相信。 ……那只是個開始,那之后她又送走過很多人,當(dāng)然,也新結(jié)識了更多的人。 而今天,連他也要走了…… 李燕燕凝視鏡中面孔,制止了憐青想要再添一對寶簪的舉動。 “妝飾不必太過,”她笑說,“是送別阿衡哥哥,又不是旁人,他什么樣子的我沒見過?” 李燕燕攝政十余年,崔道衡在相位上待得更久,如果從當(dāng)年舉神童授校書郎起算,崔道衡年紀(jì)不大,卻已經(jīng)在官場上混跡了二十多年,堪稱元老功勛。哪怕是玩樂,二十年也會覺得厭倦,更何況崔道衡從來無心權(quán)勢?當(dāng)初百廢待興、朝中無人,他只得挑起大任,自從遷回長安,國事漸漸步入正規(guī),崔道衡的歸隱之心也愈加強烈,多次上表請辭,都被李燕燕和皇兄給勸了回去。今年崔道衡家中老父病逝,再度請求致仕,百善孝為先,李燕燕也只好準(zhǔn)許,特地在午后空出時間與他告別。 “……這些都是可用之人,詳情臣已經(jīng)寫在表上,殿下看了便知?!币灰娒妫薜篮庀瘸噬虾窈褚豁匙啾?。 “我知道。倒是阿衡哥哥,說了再也不理世俗,卻還花心思在這些事上。”李燕燕笑。 崔道衡也笑:“這么多年習(xí)慣了cao心,真說要放下,反而沒辦法立刻停下來。” “阿衡哥哥為相,功勛卓著,天下百姓一致稱贊,滿朝文武聯(lián)名上書挽留……今后,只怕大周再難出你這樣一位賢相了,”李燕燕嘆息,“只要有我在,阿衡哥哥何時厭倦了田園山水,朝中總會為你留有一席之地?!?/br> 崔道衡抬起頭,和她對視,眼中笑意盈盈,聲音里卻頗有倦意:“世人如何評判,臣早就不在意了……家父臨終前卻對臣很失望,說臣自幼飽讀詩書,放言要專精學(xué)問、開宗立派,可惜卻被世事牽絆,到后來連讀書的時間都沒有了,和家父書信對答都落于下風(fēng)?!?/br> “長公主治國有方,眾臣工各盡職守……臣留在朝中,能做的已經(jīng)十分有限。倒是——” 崔道衡收斂起笑容,認(rèn)真地說:“倒是著書立說、廣納門生……興許還能為長公主鋪平前路?!?/br> 李燕燕不由動容:“阿衡哥哥,我還不需要……” “會需要的?!贝薜篮馐挚隙ǖ卣f,“有生之年,臣不愿再見風(fēng)波……于國于民,這都是最好的出路,長公主聰慧,想必不用臣多說。反對會有,詆毀會有,但長公主只能砥礪前行……臣只愿替殿下多承擔(dān)一些?!?/br> “阿衡哥哥……”李燕燕哽咽。 許多年前,他答應(yīng)會盡己所能地幫她,后來,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過三旬,和她身邊大多數(shù)人一樣,無情的歲月也沒有放過崔道衡,剝?nèi)チ怂帐胬士⌒愕耐獗?,留下的軀殼雖仍然風(fēng)姿卓越,卻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 李燕燕深感痛心,忽然不知該說什么。 談?wù)?,論學(xué)問,在離別時刻,那些事都顯得并不重要。再說,真有必要,還可以書信往來,還可以隨時將他召回朝廷。 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么?關(guān)注他的生活……? 她內(nèi)心里默默否定掉了這個想法。 她不會勸他另娶佳人,從小到大的情誼,那樣做反而是假惺惺的客套。再說,他們都是這么大的人了,就連兒女都已經(jīng)成人,崔道衡娶或不娶,著實同她說不說沒甚么干系,不如不提。 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他們之間,互相懂得,只是那些有趣的、煩惱的、傷感的、喜悅的事情,身邊有了相伴的人,自有人訴說。 到最后,竟是相對無言么? 李燕燕深吸一口氣,難得語塞。 崔道衡見她沉默,突然又笑了。 一如往昔,風(fēng)華絕代。 崔道衡從前光彩奪目,本會令人覺得高不可攀,不由自主產(chǎn)生敬畏之心,可偏偏他笑起來時很溫柔,眼神寧靜如同一汪湖水,又會引人想要親近。 如今,就算他雙鬢已染霜雪,李燕燕相信,依舊會有數(shù)不清的小娘子,為了這一笑,甘愿溺死在湖水里。 連她也有些臉頰發(fā)熱,忙掩飾道:“怎么?阿衡哥哥在笑什么?” 崔道衡笑容轉(zhuǎn)為無奈,像聊家常一樣緩緩說:“其實我原想等到趙王還朝,讓阿琇認(rèn)祖歸宗再走……然后,替犬子,替阿璟求娶阿琇?!?/br> “哦?” “不過見了阿琇,我想,還是算了?!贝薜篮鈸u搖頭,“阿琇那個性子,當(dāng)真是有心人,就算同姓、就算名義上是兄妹也阻礙不了他們……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萬一不成,反倒令他們疏遠(yuǎn)了?!?/br> 李燕燕垂眸,輕輕嘆息:“我也很喜歡阿璟那孩子……” 崔家子,是她心中阿琇的良配,然而…… 崔道衡一臉了然:“不是我夸口,小一輩子里,比人品、相貌、學(xué)問,滿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比阿璟強的。只是,歸根結(jié)底,還要看阿琇自己怎么想……” “阿琇……”提起女兒,李燕燕眉頭擰起,重重嘆了一口氣,“阿琇的心思,我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br> 崔道衡哈哈大笑:“從前我也這么擔(dān)心你,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你比誰想的都更多、更深?!?/br> “阿琇也一定沒問題,她的聰明不輸給你當(dāng)年?!贝薜篮庑牢康匦?。 李燕燕也只能跟著笑。 孩子們大了,他們這些老家伙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緊?就算阿琇錯了,要跌跟頭,那也是她自己的路。 憐青的身影在簾后晃動了下,李燕燕會意,抱歉地說:“阿衡哥哥,我送你出去?!?/br> 她的時間多半屬于大周,只有一小半屬于自己,其中更只有一丁點兒能分出來給他。 崔道衡明白這點,起身再拜,真誠地說:“是藥三分毒,殿下也不能總靠補藥度日,還需平日里多用飲食調(diào)養(yǎng),不要太過勞累?!?/br> 說完他笑:“我也知道,這話說了等于白說……若身子不好,一定立刻告知于我?!?/br> 李燕燕也起身,點頭道:“嗯,我明白,不會和自己身子過不去。” 兩人并排向外走,來到織香殿外的白玉闌干前,崔道衡似乎輕輕嘆了聲,說:“殿下,就送到這里吧。” 從很多年以前,他跟在爹爹身后,第一次登上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他有過心愿,曾經(jīng)有一些時刻,他似乎已經(jīng)得到了,可最終的結(jié)局,他還是雙鬢染霜,一無所有離開……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然后一切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去深究也無益,就這樣吧,得不到的終是得不到,他并非偏執(zhí)之人,也早已放手。 就到這里吧。 李燕燕卻扶著闌干,若有所思道:“阿衡哥哥,你還記得嗎?當(dāng)初我們打賭,我說織香殿前的臺階共有一百五十九級,你卻說有一百六十八級……后來我重新數(shù)過,改口說有一百六十八級,你卻也變了,說有一百七十一級……” “真奇怪,當(dāng)初各自數(shù)出來的數(shù)字,我記得清清楚楚,可賭注是什么、結(jié)果怎樣,反而都不記得了……后來日日在這織香殿上,卻從來沒想過再驗證一下,當(dāng)初誰對誰錯。要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來,怕還想不起這件事來……” 崔道衡先是一笑,隨后干咳了下,不大自然地說:“我當(dāng)初改口,其實……其實是我作弊了,背著你查閱了營造圖紙,圖紙上明白記載著是一百七十一級……” 還有賭注,他也記得。 如果她輸了,就嫁到清河崔家當(dāng)新婦;而他知道,她一定會輸。 “哈!難怪!”李燕燕挑眉,恨恨道,“我還傻傻爬了兩遍臺階!” 崔道衡笑道:“也只兩遍……不過,工匠建造也并非總是遵循圖紙,不如我今日再數(shù)一遍,說不定真是一百六十八……” 李燕燕斂目,道:“那好,那就……祝阿衡哥哥一路順風(fēng)了?!?/br> 崔道衡拱手:“殿下請回?!?/br> 李燕燕不再多言,提起裙裾,轉(zhuǎn)身向后。 燕燕…… 身后,好像有誰在呼喚。 不管是一百七十一還是一百六十八,這些臺階,他們曾一同走過成百上千次,在人生的某個時刻,彼此都堅信,會一直并肩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