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的娘親哥哥都在仙鶴門外等著呢，您要召見她們嗎？”

    皇帝向來眼睛長在額頭上，哪里能看得到凡人，此時心里正矛盾著，聽星落這般說，心里就突突起來了。

    這小妖道忽然說要讓他見她的親長，這是何意？

    他微抬手，肩輿便落了地，便有內(nèi)侍為他端來一把圈椅，皇帝長腿微抬，這便落了座，說了一聲好。

    星落傻了眼。

    原就是不能直說您別廢話了，我家人還等著接我這等話，故而轉(zhuǎn)彎抹角了一句，結(jié)果陛下還當(dāng)了真，連椅子都坐下了。

    無奈只得聽阮英高聲傳了娘親和哥哥們進(jìn)來，娘親身為國公府世子夫人，又是出身江南望族，入宮入慣了的，倒是兩位哥哥，從未出入過宮廷，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哟藭r都收起來了，都裝出了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

    待娘親同哥哥們跪拜天子起了身，皇帝便點了點頭，先是問了句容夫人近來可好，便說起來黎大將軍的事。

    “大將軍乃朕之肱骨，他在外為國守邊，夫人cao持家事、養(yǎng)育兒女，功勞至高?！彼麑⒁暰€緩緩落在躬身而戰(zhàn)的黎立庵和黎立觀二子身上，“二位舅子……”

    這一句二位舅子甫一出口，驚了一圈人。

    容夫人疑心自己聽岔了，險些愕目抬頭，黎立庵同黎立觀聽的明明白白，卻也疑心自己聽左了——那座上可是九五至尊，二位舅子這樣的用詞從他口中說出來，簡直比讓自家meimei話少些還要令人匪夷所思。

    星落卻沒聽明白，只知道陛下及時住了口，這便微側(cè)了頭望住了陛下。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顫抖，這幾日他的手總是因了各種緣由抖來抖去，若不是他自知才二十一歲、身體一向康健，都要疑心自己快要中風(fēng)了。

    如何能脫口而出舅子這二字？大約是前些時日議論林國舅時，黎立庵恰巧出現(xiàn)有關(guān)。

    一個人出現(xiàn)的場合、氛圍甚至氣味都很重要，這將決定未來旁人想起你時的初印象，皇帝自我開解了一時，這才以手握拳，抵在唇邊虛虛一咳，掩飾過去。

    “二位公子更是儀表不凡?！彼麅?nèi)心有些錯亂，急著遮掩過去，“朕希冀二位能夠努力進(jìn)學(xué)，為國效力。”

    黎立庵同黎立觀聞言謝恩，皇帝方才出了這樣的口誤，便不欲再多說什么，起了身上了肩輿，眾人忙跪拜山呼，心中都舒了一口氣。

    容夫人忙拉著自家女兒，從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間仍是一貫的稚氣，這便放下心來，先摟在懷里使勁兒抱了一會兒。

    “……兩宮娘娘待你如何？陛下待你如何？”

    星落便躲在娘親懷里，摟著娘親的腰，慢慢兒往仙鶴門走。

    “左不過就六日，面都沒見幾次，能多好？我還多賺了一日的銀子——祖母該后悔了吧?！彼騺韴笙膊粓髴n，不愿拿糟心事來煩娘親，“便是陛下，都十分器重女兒的才華?！?/br>
    黎立庵就在后頭一嗤，“器重你能吃會睡，最會氣人？”

    因著meimei出宮了，他心里高興便多說了幾句，“我瞧著陛下眼底烏青，像是被氣出了精神錯亂——才剛怎么冒出了兩位舅子這樣的話?！?/br>
    因還沒出仙鶴門，容夫人這便一巴掌，扇在了自家長子的腦袋上，咬牙切齒，“我看你是作了大病了，敢這么編排陛下，滾滾滾，離咱們遠(yuǎn)點，免得濺一身血?！?/br>
    黎立觀雖才十七歲的年紀(jì)，卻是比黎立庵沉穩(wěn)許多，他環(huán)視了左右，見并無什么人在側(cè)，才低聲道：“那一句舅子實在清晰，糖墩兒莫不是真要做皇后了？”

    他擔(dān)憂地看了自家meimei一眼，“兒子實在難以想象，半夜偷吃糖馓子灑一床的人，能母儀天下？”

    容夫人又是一巴掌把次子打了個懵圈，剛想再來一巴掌，便聽身后有清朗之音響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喚了一聲容夫人安好。

    母子三人回身，正見那親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辜連星，清清落落地站在天光下，端的是英挺清俊的好樣貌。

    星落一陣驚喜，一陣歉疚，喚了一聲辜家哥哥，容夫人因著上回他幫忙找糖墩兒的事，一直感念在心，這回見了，便慈笑地應(yīng)了一聲。

    辜連星向著黎家兩兄弟頷首，淺笑致歉：“……原說好了要來送糖墩兒，卻因公務(wù)耽擱了，實在抱歉?！?/br>
    容夫人不知還有這樣的約定，只是一笑，“你在宮中當(dāng)差，自然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怎好耽擱你的公務(wù)?！?/br>
    辜連星便陪著母子三人慢慢向外走，出了仙鶴門，目送了糖墩兒上車轎，在車窗下溫聲交待她。

    “端午那日，舍妹在朝雨樓設(shè)宴觀賽龍舟，你若想瞧個歡喜，我叫她下請?zhí)c你——那一日我也會下場比賽?！?/br>
    星落遠(yuǎn)離俗世的這些熱鬧已久，心里又藏著對辜連星的愧疚，這便小小聲地應(yīng)下來。

    “……爹爹mama應(yīng)當(dāng)會同意。屆時哥哥賽完了龍舟，我也有話想同你說?！?/br>
    小小的姑娘眉眼低垂，有些黯然的樣子，辜連星怔忡，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黯然起來，便輕輕嗯了一聲。

    約定好了，車轎便起了，辜連星心里有說不出的悵惘，目送著國公府的車轎慢慢兒地駛離了。

    這一廂糖墩兒離了宮，皇帝這一日過的卻十分勞累，軍機(jī)、朝政、各地絡(luò)繹送來的有關(guān)賦稅的折子，不停來軍機(jī)處奏報的臣工，將皇帝的時間塞得滿滿。

    忙碌一直持續(xù)到了夜半，皇帝更了衣，在那窗下站定，看那稀藍(lán)天幕上，懸著一輪孤月，忽然覺得心里有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到了第二日，皇帝視了朝回了西配殿處理政務(wù)，便聽有內(nèi)監(jiān)唱道禮部尚書石嵐清有奏。

    皇帝聽到他的名字，精神一振。

    這老小子，回回奏稟都是催他大婚、催他選秀、催他早立國本，他從前煩他煩得要死，不知為何今日竟有些期待。

    石嵐清躬身進(jìn)來了，有些頭皮發(fā)麻——他這些年因著催婚，在皇帝眼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上個月人人漲了俸祿，就他還是老樣子，故而他近來便不想再做那個惡人，今次來，也不過是為著過些時日泰山封禪一事，來討要陛下的主意。

    他給陛下行了禮之后，站在下頭向上覷了一眼，不料正好同陛下的視線對了個正著，石嵐清的心腔子都在顫抖，剛想開口把來意說出來，以消除陛下對自己的誤會，豈料陛下卻清咳一聲，先開了口。

    “朕知道你的來意?！被实酆皖亹偵赝瘝馆p，頭一次覺得這老小子也并不是那么的討人厭煩，“朕從前讀史書，總覺得那些個為了平衡朝政，而被迫納權(quán)臣之女入后宮的皇帝，不能使朕共情，未曾想，近來朕也遇上了這樣的難題。”

    “安國公為國守邊二十年，民間聲望頗盛，如今黎大將軍又接連打勝仗，朕已然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倘若他有不臣之心，朕這般年輕，應(yīng)當(dāng)如何制衡？”

    “你覺得，朕該不該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妥協(xié)一次？”皇帝十分苦惱地蹙起了眉，“朕真的很為難啊?！?/br>
    作者有話說：

    石嵐清：？？？又下套？您別妥協(xié)，做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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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百鬼夜行

    室中空寂無聲, 石嵐清鎮(zhèn)定地抬起了頭，看了陛下一眼。

    皇帝也淡然地看了石嵐清一眼。

    石嵐清表面很鎮(zhèn)定，內(nèi)心已經(jīng)瘋了。

    座上那人, 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才不管你樂意不樂意，愛不愛聽, 妥當(dāng)不妥當(dāng)。

    可臣子聽了就要瞎琢磨了：陛下幾個意思呢？是在暗示什么呢？

    首先絕不是要他領(lǐng)頭彈劾黎大將軍, 他只是個禮部侍郎，干不來御史臺的事兒。

    再想想陛下方才最后一句話, 仿佛是在暗示他：朕要為國妥協(xié)，妥協(xié)什么呢？

    陛下最抗拒的是他總舉薦中宮人選, 聽方才的意思，竟像是下了很艱難的決定, 打算立后了？

    再想到這幾日安國公府的六姑娘, 入了宮伴太皇太后的駕, 石嵐清琢磨明白了，登時就覺得加薪有望, 謹(jǐn)慎地向上抬眼道：“……古來天子為平衡朝政，選忠臣之女充盈后宮寵幸常有之, 陛下治國雖雷霆萬鈞，但也要適當(dāng)親近朝臣……”

    皇帝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朕的妥協(xié)很珍貴，你要抓住機(jī)會?！?/br>
    石嵐清忽得便有肩扛重任之感, 他年過不惑, 有個嫡親的meimei在宮里頭, 封了嫻太妃，皇帝十分優(yōu)待先帝時的后妃，石嵐清一直感念在心。

    如今陛下信任他，有了妥協(xié)的念頭，第一時間便告訴了他，這是拿他當(dāng)自己人呢。

    他鄭重其事地向陛下保證：“您放心，臣一定做到事事有著落，件件有回音，使命必達(dá)！”

    ……

    皇帝揮了揮手，石嵐清這便躬身卻步而出，只是還沒出大殿，就尷尬地想起來自己的事兒還沒辦，這便又小心翼翼地折回來，同陛下討要封禪的主意。

    這廂皇帝在宮中理政，糖墩兒卻在家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睡了個好覺，第二日神清氣爽地開始在小窗下寫信。

    給靜真、世仙、合貞女冠各自寫了一封信，封在一處皆捎給靜真，屆時讓她慢慢分配，又同青團(tuán)兒一道，將太后賞的金元寶、金頭面、祖母給的兩千兩尾款、陛下給的小金牌，全都?xì)w置在一塊，仔仔細(xì)細(xì)地商討了起來。

    青團(tuán)兒托著腮，看著自家姑娘扔小金牌玩兒，給她出主意。

    “靜真尼師那里最是需要現(xiàn)銀，這些金元寶小金印委實派不上用場，倒不如去錢莊把金元寶兌成銀子，叫刑銓一道捎回去了?！?/br>
    刑銓是青團(tuán)兒的同胞哥哥，就在府里給大爺當(dāng)差，因著從前跑過鏢，所以府里若是送信跑腿，也都是他來。

    星落玩兒金拐骨似的，把陛下給的小金牌扔著玩兒，聽了青團(tuán)兒的話，覺得甚是贊成。

    “事不宜遲，吃了午飯咱們就去——倒是得想個借口才是，別叫祖母娘親起了疑。”她仰臉伸手接住了小金牌，“正好去把這金牌融了，打個神霄令牌……”

    青團(tuán)兒好奇地看了一眼姑娘手里的赤金牌牌。

    “這兩面寫的什么呀？”

    星落不學(xué)無術(shù)，哪里認(rèn)得這上面的篆體，無所謂地將赤金牌牌往腰間小袋一收，收了口。

    “管它寫了什么，陛下給了我那就任我處置——我只擔(dān)心陛下這么輕易地給了我，別是個狗頭金就成?！?/br>
    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這一茬，星落立刻把赤金牌牌從袋子里掏出來，擱在齒間咬了一口，倒是軟軟的。

    她同青團(tuán)兒正狐疑，便聽外頭小丫頭雪片在外頭喊姑娘。

    “正院兒開飯了，老夫人叫姑娘快去吃——廚房今日烤了杏仁酥、小雞酥點，蒸了椰絲桂花糕，還煮了淮餃?！?/br>
    吃飯皇帝大，星落攜著青團(tuán)兒一陣風(fēng)地出了門，順便還叫雪片也快點兒跟上。

    進(jìn)得那正廳，只祖母同母親、二嬸娘明氏并一個小的弟弟在，因著祖父在樞密院還掛著職，午間便不在家中吃，而幾位哥哥都在外進(jìn)學(xué)，一個jiejie又嫁了出去，家里便只有她們這些人。

    星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同祖母、母親、二嬸娘行了禮，又逗了逗才四歲的弟弟黎立寺，這才坐下用膳。

    家里人不多，卻很熱鬧，容夫人和明夫人一個爽利，一個開朗，再加上薛氏從不拘束她們，因著無外人，飯桌上便聊的很熱絡(luò)。

    星落心里記掛著辜連星的事，吃飯吃的便不專心，頻頻走神，薛氏就關(guān)切地問起她來：“可是不合胃口？”

    星落想了想，擱下了筷，認(rèn)真地同祖母和娘親將四年前的事說了一遍。

    她見三位親長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說到后來自己也有些郁郁。

    “孩兒才向合貞女冠去了信，盼她能問問天師爺爺出關(guān)的時辰，好救一救辜家哥哥?！?/br>
    容夫人秀眉輕蹙，“怪道文安侯夫人不應(yīng)兒媳的約，根兒出在這兒呢。”她是個溫和的性子，立時便自責(zé)起來，“……后來兒媳還背地里說了文安侯夫人好幾句壞話，現(xiàn)下想來真是對不住——”

    眼見著星落眉眼下垂，幾欲落淚，薛氏卻敲敲桌，說起老公爺那一日霸道拽走她說的話來。

    “……依著老公爺?shù)恼f法，阿貞倒是吃了許多次他們家的閉門羹，也聽說辜家那孩子年紀(jì)輕輕的，就常吃藥……看來當(dāng)真有咱家的緣故——只是有幾分，是不是真，還要細(xì)究。不管怎么說，是咱家的錯咱認(rèn)。糖墩兒也不必難過，眼下最緊要的，是同他們家討要個賠償法才是。”

    星落垂著小腦袋，小聲道：“有一晚，我同陛下因辜家哥哥的事吵了起來，就賭氣說要把自己個兒賠給辜家哥哥……”

    明夫人第一個輕呼了起來，“你同陛下吵嘴？還是因了辜家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