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清臉色一變：“你這叫什么話？”

    “還是殘廢了？”

    馮妙不急不躁說道，“他要是沒死沒殘，叫他自己來，要離婚，我隨時同意，他不離婚我也要離的，但是想跟我要孩子，叫他自己來?！?/br>
    “馮妙，你能不能冷靜考慮一下。”沈文清臉色變了變，憋著一口氣硬壓了下去，“你就不要抱著什么幻想了，你不跟他離婚，他總不會回來這馮家村的，你自己又能有什么好處？”

    “你還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再不然，我給你小弟也解決一個招工名額，還有什么條件你說，這總行了吧？我知道你一定很愛他，那你更應該為了他、為了兩個孩子的前途考慮，更應該識大體，做出一些犧牲，他會很感激你的。你難道非得讓孩子留在農(nóng)村荒廢一輩子？這是自私愚昧?！?/br>
    馮妙：“方冀南是我兒子？”

    “？”沈文清一臉，“……”

    “他又不是我兒子，我不是他爹媽，我為什么要替他的前途考慮？”

    馮妙頓了頓，笑了下，“至于我兒子，他們是我生的，他們的前途我負責就好，旁人管不著?！?/br>
    “你，你……”沈文清噎了半天道，“孩子是我們沈家的?！?/br>
    “又不是你生的，你管不著?！瘪T妙，“他們現(xiàn)在姓方，我也可以給他們改姓馮，我還可以給他們找個野爹，到時候想讓他們姓什么就姓什么。”

    “你……我……”沈文清氣青了一張臉，一咬牙，“不可理喻，農(nóng)村潑婦！”

    “我還可以更潑婦呢，”馮妙冷冷打斷她，“我要是你，我就麻溜地滾，我們這可是愚昧的農(nóng)村，我們農(nóng)村人野蠻，大半個村子都姓馮，信不信我現(xiàn)在出去喊一聲，全村的農(nóng)村潑婦能排隊拿狗屎砸你?！?/br>
    沈文清一張臉氣得冒血，渾身發(fā)抖，喘了半天粗氣，氣急敗壞爬起來走了。

    什么玩意兒！馮妙端起涼了的開水喝了一口，氣得把碗摜在桌子上。

    “mama……”

    馮妙一抬頭，兩個孩子并排站在她面前，兩雙黑幽幽的眼睛一起望著她。

    “怎么了，擔心mama呀?！瘪T妙伸手把二子抱到腿上，問道，“大子，二子，你們想不想跟著爸爸進城？”

    大子：“我才不要去?！?/br>
    二子看看哥哥，趕緊搖搖腦袋跟著表態(tài)：“我也不要去，不要去?！?/br>
    “城里條件好，跟著mama就得吃苦，你們爺爺家里，可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瘪T妙笑道。

    “mama，我又不傻?！贝笞诱f，“城里有后媽，后媽會打人，還不給飯吃，我才不要后媽呢?！?/br>
    “……”馮妙好笑地在他毛刺刺的腦袋上擼了一把，笑問，“這都誰跟你們說的呀，后媽也不全是壞的?！?/br>
    “我都聽見你們說話了?！贝笞诱f，“反正我不去，爸爸連飯都不會做，我要在家跟mama一起?！?/br>
    好吧，考慮比較周到，民以食為天，吃飯這個理由非常充分。

    “那你上次還說，要是爸爸分一個小孩，弟弟太小了讓你去，你就去城里上學呢？”

    “那……我說著玩的，我不去?！贝笞诱ＵＱ?，黑眼睛里一片慧黠，“mama，小孩說話不算數(shù)，你不能聽小孩的?！?/br>
    馮妙：“……噗！”

    “mama！”大子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了，不依地叫她，“mama，我能幫你干活，我還能領(lǐng)弟弟，我長大了掙錢給你花，掙很多錢……”

    “行啦，”她忍笑摸摸大子的頭，認真道，“放心吧，不想去就不去，你爸爸要是敢回來跟我爭孩子，我打斷他的腿?！?/br>
    “打斷腿呀，”二子看看自己的小短腿，莫名覺得好疼啊，小臉忸怩了一下，“mama，我也不去?！?/br>
    馮妙不禁想笑，看見大子落寞的小眼神，心中卻又一嘆，五歲的孩子，其實已經(jīng)有心事了。

    她倒是看得淡，然而對于兩個孩子來說，爸媽要離婚這種事帶來的影響，遠沒有表面看到的那么平淡。

    “咱們中午吃什么？”馮妙換了個話題，“搟面條行不行？還是扯面皮？要不要煎雞蛋？”

    小孩注意力果然立刻轉(zhuǎn)到了吃上，二子趕緊喊：“搟面條，搟面條！”

    大子猶豫了一下：“都行吧，mama，我想吃打鹵面，咱們做那個雞蛋醬?！?/br>
    “那就雞蛋醬打鹵面，我去和面。”馮妙拍拍二子讓他下來，打發(fā)倆小孩，“你倆去剝蒜，再去幫我摘一把小蔥葉子?！?/br>
    倆小孩屁顛屁顛去了。

    娘仨優(yōu)哉游哉吃了頓打鹵面，剛放下碗，聽見有人敲門。馮妙應了一聲站起來，倆小孩已經(jīng)飛跑去開門了。

    “大子，”劉大光一手扶著門，看看堵在門口的倆小孩，“你媽呢？”

    “是劉大伯，就你自己嗎？”大子問。劉大光四十歲上，跟馮妙一比，愣是被叫成了大伯。

    “就我自己呀，咋啦？”劉大光推開門，大子往旁邊閃開，還不放心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劉大哥呀，有啥事嗎。”馮妙擦著手迎出來。

    “馮妙……”劉大光頓了頓，欲言又止道，“冀南他大姐來的事，你知道不？”

    “我知道。上午來過了?！瘪T妙道。

    “她來，給冀南辦手續(xù)?！眲⒋蠊庖娝敛灰馔獾臉幼樱蛋邓闪丝跉?，卻又越發(fā)擔憂起來，便說起上午沈文清來，還有公社的人陪著，辦理方冀南的回城手續(xù)，戶口都遷走了，糧油關(guān)系也轉(zhuǎn)走了?！榜T妙，這都咋回事?。课衣犓隳莻€口氣……咋不太對勁么，他自己咋不回來？”

    “我其實也不知道咋回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唄?！瘪T妙笑笑。

    “……”劉大光低聲罵了句粗話，又問，“老隊長知道不？”

    馮妙：“應該還不知道吧。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中午沒到老宅去。”

    第36章 雙面繡

    “不行, 我得去找老隊長說說?！眲⒋蠊獯掖易吡恕?/br>
    馮妙張張嘴，卻沒有開口攔他，算了, 早晚都得知道。

    晚些時候陳菊英來了，眼皮有點不自然的浮腫，恐怕是在家哭過了。馮妙心里一哂，一下子卻又不知怎么寬慰她，怕一開口, 她又要掉眼淚。

    這個女人, 一輩子在村里，養(yǎng)兒育女辛苦勞作, 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男尊女卑，女人要順服, 要依附男人。你甚至沒法去叫她覺醒，她從小到大幾十年的人生, 她所處的環(huán)境、所生的土壤, 就是這個樣子的。

    再說時下農(nóng)村, 離婚的女人該多么不容易。這樣一個落后閉塞的地方，女人離了婚甚至連寡婦都不如, 寡婦死了男人那是沒辦法，怪不著誰, 可是女人離了婚，人家總要追問一句：為啥呀？

    “妙啊，晚上回去吃吧，娘上午上工就手挖的薺菜, 給你們炒雞蛋吃?！?/br>
    馮妙掀開鍋蓋：“娘, 我晚飯都做好了, 倆小孩要吃面疙瘩，湯湯水水的也不好往你那邊端。要不明天吧?！?/br>
    “那你……你好生吃飯?！?/br>
    “娘啊，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吃吧，疙瘩湯里我放了雞蛋、蝦米和小青菜，可鮮了，炒個醋溜白菜，秋天腌的小蘿卜和青辣椒，早晨烙的蔥油餅還有兩塊，我們娘兒四個也夠吃了。”

    陳菊英說：“你們吃吧，我先回去了，你爹和你爺爺，吃飯都恐怕找不到嘴。”

    “您下回烙個大餅，給他們套脖子上?！瘪T妙笑嘻嘻攬著陳菊英的肩，撒嬌道，“娘，你就別回去，看看他們能不能餓死。你要真不管他們，你看他們保證也餓不死。”

    “嗐，你還不知道，你那個爹，和你爺爺，一輩子開水都沒燒過?！?/br>
    “好吧，娘，那你回去好生吃飯?！?/br>
    陳菊英來的時候一肚子擔擔憂悲憤，老輩人心里，女人離婚是天大的事，女兒年紀輕輕拖著兩個孩子，真離了婚，往后著日子可咋過呀。這會兒見馮妙笑顏如常，還有心思張羅著吃吃喝喝，反倒還安慰她了，陳菊英稍稍寬慰一些，囑咐幾句才走了。

    她一走，大子就好奇地問：“mama，為啥要烙個大餅，套在太爺爺和姥爺脖子上？”

    “這就是個故事?！瘪T妙笑，領(lǐng)著小兩只回屋，從壇子里掏出腌蘿卜干和腌辣椒，一邊切碎裝盤，一邊給倆小孩講起這么個故事：

    說一個特別懶的人，他娘要出趟遠門，擔心他不會做飯挨餓，就做了個很大的餅，中間掏個洞給他套在脖子上，懶人一低頭就能吃到。過幾天他娘回來一看，懶人把前邊嘴能夠著的餅都吃光了，脖子后邊夠不著的他也懶得轉(zhuǎn)過來，活活餓死了。

    倆小孩聽了笑得打撲棱，大子：“太爺爺和姥爺什么飯也不會做呀，姥姥不管他們就該挨餓了?！?/br>
    “你信不信，姥姥要是不管他們，他們保證也餓不死，保證就學會做飯吃飯了。”馮妙心說，慣的，她問：“要是mama不在家，沒人管你們，你們會不會餓死？”

    “那，我就煮雞蛋吃，煮紅薯，我會燒水，水咕咚咕咚冒泡就是開了?！贝笞尤嗳啾亲?，趕緊說道，“mama，我長大了要學做飯，我可不想餓死?！?/br>
    “我兒子行?！瘪T妙笑著伸手擼他的腦袋，想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學做飯了，琢磨著五歲的小不點還是太小，萬一她不在家，小孩子自作主張燒火做飯不安全，就說，“那以后，mama做飯喊你幫忙，你大一點自然就能學會了?！?/br>
    “要多大的餅，才能套在脖子上呀。”二子居然還在琢磨餅，小胳膊比劃一下問，“mama，是不是像上次太爺爺拿的那個大鍋盔一樣？”

    二子：“mama，我想吃那個大鍋盔了，切成塊，放火上烤烤，可香可香啦。”

    馮妙好笑地無語。當?shù)貍鹘y(tǒng)的大鍋盔，年節(jié)或者喜喪才吃的，十公分厚，又干又硬，足有臉盆那么大。記得還是兩三個月前，本家有高壽老人過世，家中才拼了面粉做了一個，祭奠過后，切成塊分給本家近房“添福壽”。

    這小吃貨，就吃記得牢。

    “那個不是平時吃的。你要想吃，mama明天給你們做發(fā)面餅，做的厚一點硬一點，用火烤著吃，味道一樣的。”

    娘仨吃著飯，商量著明兒吃啥喝啥，飯后出門散步消消食，早早地就收拾睡覺。

    說不上生氣，馮妙對沈文清來的事，有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心里反倒落實了。

    塵埃落定，她也利索了。

    她當然也知道這事情在村里又激起了一片波瀾。鄉(xiāng)下老百姓也懂，知青回城是不允許帶老婆孩子的，像隔壁村那個王知青，要回城先跟媳婦離婚。而今方冀南回城了，戶口都遷走了，本人沒回來，還是讓他姐來辦的，這分明是故意避著呀，肯定是離婚了。

    村里再遇見了，便總有人在馮妙跟前表示一下同情，義憤填膺把方冀南罵上幾句，馮妙聽了也就一笑置之。

    馮妙隔天帶著孩子回老宅吃飯，去了才知道老爺子病了這一宿了，都沒怎么吃飯。馮妙進去看時，老爺子倒是無大礙，懨懨的，只是一個人憋悶著，也不太說話。

    老爺子一輩子忙慣了，辭掉大隊長又讓二叔氣了一回之后，這陣子本來就有點提不起來精神，再加上眼前這事，雪上加霜。

    “爺爺，您不舒服呀?！瘪T妙挨著炕沿坐下。

    老爺子半靠在炕頭抽煙袋，只搖頭說了句：“沒啥，你不用擔心?！?/br>
    “爺爺，飯好了，您起來吃點兒吧?！?/br>
    老爺子擺擺手：“我不餓，你帶倆孩子吃飯去?！?/br>
    老爺子只字不提，馮妙也不想多跟他提，只好轉(zhuǎn)身出去。

    馮福全站在屋檐下，看著馮妙嚅嚅道：“你爺爺，他也沒想到這一步，他要是早知道……馮妙，我打算去趟帝京，我要去找他們，我當面問問他姓沈的！”

    “爹，您知道去哪里找他？”馮妙搖頭，直截了當?shù)?，“您知道帝京有多大，怎么找他？我說句您不愛聽的，門您都不一定進的去，您費那個勁找他干啥呀？我早就看開了，您只當咱家這幾年的糧食喂了狗?！?/br>
    馮福全氣道：“可就算離婚，他也該回來當面說清楚吧？”

    “再說吧，您就別管了。照顧爺爺就夠您忙的了。”馮妙道，“你們誰也不用替我生氣，我倒覺得現(xiàn)在挺好。他要是從此不回來了，別來跟我爭孩子，我倒還感謝他了呢?！?/br>
    這幾天但凡馮妙一出門，總有人過來找她罵方冀南幾句，而她既不喜歡給別人八卦，又不喜歡聽別人謾罵“前夫”，索性也就減少出門，關(guān)起門來，帶著倆孩子搗鼓些費工夫的吃食。

    薺菜正好吃的季節(jié)，馮妙興致上來，包了兩頓薺菜rou的餛飩，當?shù)厝说故遣惶责Q飩，農(nóng)村莊戶人家，大概嫌這東西費事還不頂餓，倆小孩倒是吃著喜歡。

    rou餡兒弄多了，第三頓不想再吃了，她索性放點兒白菜絲和胡蘿卜絲做炸春卷，反正方冀南寄來的油票她還有。既然倒油炸春卷，干脆又炸了些馓子，最后鍋里剩的油丟一把粉條下去，炸得白白胖胖，又香又脆。

    二子短短胖胖的小手指捏著炸粉條，嘎嘣嘎嘣吃得脆響，還分出嘴來問：“mama，這兩天咋吃得這么好，過年嗎？”

    “傻蛋，前陣子才剛過完年呢。”大子嫌棄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