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3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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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娘端正坐著,眼皮微垂,看著茶杯口那縷裊裊的水霧,片刻,抬眼看向衛(wèi)福。 “我和他。”艷娘轉(zhuǎn)過頭,看向李桑柔,“從小兒一起長大。 “他們衛(wèi)莊是大村,離我們伍家溝一里多路,他大姑和我家是鄰居,他成天跑過來看他大姑,找我玩兒。 “他頭一回跟人家打架,打的頭破血流,是因為我,他后來起五更爬半夜,拾的柴除了自家夠用,還堆滿了他們村頭衛(wèi)先生家院子,就為了讓衛(wèi)先生教他認字,他說,也是為了我。 “后來他跟著他小姑夫?qū)W功夫,后來又去吃兵糧,他說,他都是為了我?!?/br> 艷娘看向衛(wèi)福,李桑柔順著艷娘的目光,看向手肘撐在腿上,雙手抱頭的衛(wèi)福。 “后來,我們成了親,他說他一定要讓我夫榮妻貴,要讓我子孫滿堂,要讓我是一個縣里最有福氣的媳婦兒,要讓我到老的時候,也能被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尊一句老太太。 “他讓我等著他?!逼G娘的話頓住,眼里淚水閃閃,哽了片刻,才接著道,“他走了半年,官府里送了他的死信兒。 “我活著,一天一天的捱著,不是為了等他,我以為他死了。 “我一天一天的捱下來了,是因為我一想到他,我想著他,我就不覺得苦,我想著他,就覺得,他就還活著,我要是死了,就沒人想著他,好像,他就真死了。” 艷娘一字一句,說的很慢。 李桑柔看著仰頭看著角樓的艷娘,沉默聽著。 “有一天,我正想著他,他突然站到了我面前,雖然和我一直想著的模樣變了些,可他還是那樣。 “恍恍惚惚的,我一直覺得,是我天天想天天想,把他想活了?!?/br> 艷娘的話頓住,低頭看著面前那杯茶,片刻,伸出手,端起杯子,捧在手里。 “前兒他說,要送我回去,給我置田置鋪子,給我過繼孩子,多買人侍候我,他還能給我請誥封,讓我做一個整個府城都尊重的老太太。” 艷娘抬頭,直視著李桑柔,“當初,他去吃兵糧,不是為了我,他升了十夫長,興奮的手舞足蹈,也不是為了我,他學功夫,他學識字,都不是為了我,他是為了他自己?!?/br> “嗯?!崩钌H嵊G娘的目光,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 “唉?!逼G娘長長嘆了口氣,“去年臘月初,他回來,他跟我說,他跟著你,他怎么扮成富人,那些煙花多么好看,一路上闖關多么驚險,他喊著桑大將軍回營,他兩眼放光,手舞足蹈。 “他一下子年青了,年青的就跟他剛娶我那一天,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兩眼放著光,他和我說:他要給我掙個誥封,他要跟我生至少三個兒子,他要讓我天天穿綢衣裳,他要讓我不管走到哪兒,所有人都仰頭看我,人人都嘖嘖羨慕:看,那就是衛(wèi)三郎的媳婦兒!” 李桑柔默然聽著,衛(wèi)福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 艷娘的話頓住,低頭看著手里的杯子,片刻,將杯子輕輕放到桌子上,直視著李桑柔,“你們這樣的人,不配成家,不配為人父母,你們都不配!” “是?!崩钌H嵛⑽⑶飞恚八磺卸际菫榱怂约?,甚至頭一回打架打的頭破血流,也是為了他自己,你也該為了你自己?!?/br> “我是該為了我自己,我活到現(xiàn)在,不是為了他,他不配,你們都不配?!逼G娘站起來,看著隨著她站起來的李桑柔,“那一回打架,他是為了我?!?/br> 艷娘轉(zhuǎn)身往外走,衛(wèi)福看了眼李桑柔,垂下頭,跟在艷娘身后,進了馬廄院子。 李桑柔看著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院子,出了院子,呆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 她和他們,不配成家,不配為人父母,她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她早就舍棄的東西。 第303章 狀子 出了正月,建樂城府衙整理好因為過年擱置的卷宗,正準備報的報、結的結,一件案情分明,算不得大案的陳留縣弒親案,生出了枝節(jié)。 在他們衙門口代寫狀紙的那個丑女人,二月初一一大早,往衙門里遞了張狀子,替陳留縣弒親的杜氏啞巴鳴冤。 付娘子這訴狀,不是一張,而是厚厚兩大摞! 這兩大摞整理的明明白白,一摞是陳留縣杜家街坊鄰居的證詞,清晰明白,手印畫押,齊齊全全。 一份是付娘子寫的訴狀,案情如何,陳留縣的判決如何,她覺得哪兒不妥,因何不妥,旁引博證,論證清晰,邏輯嚴密。 訴狀遞到了應推官手里,應推官粗粗看完那張訴狀,額頭一層細汗。 這個付娘子,到府衙門口擺攤兒前,順風速遞那位師爺,陸賀朋陸先生,專程找他打過招呼,說這位付娘子,他們大當家稱之為友。 后來,陸賀朋領著這位付娘子,幾乎天天往大理寺,往刑部看卷宗,這事兒,他也知道。 后來,這位付娘子的狀紙攤兒擺到府衙門口,他跟白府尹提心吊膽了兩三個月,白府尹怎么樣他不知道,他自己是翻來覆去,把從他授官那天起,經(jīng)過的事,經(jīng)過的案子,仔仔細細過了兩三遍。 攤兒擺出來之后,這位付娘子看起來和其它幾家寫狀紙的攤兒沒什么不同,除了她常常不收錢。 可他跟白府尹,這心,從來沒敢真正放下過。 果然,現(xiàn)在事兒來了。 “推府。”衙役頭兒老伍伸頭過來,一臉神秘,“剛剛,那付娘子遞狀子的時候,小的瞧見那位常爺了!” “哪位常爺?”應推官正在想著付娘子和手里的的訴狀,一時沒反應過來。 “咦?!崩衔橐宦曔?,鄙夷了應推官半眼,“還能有哪位常爺,順風那位!” “你看清楚了?”應推官瞪大了眼睛。 “咦!”老伍這一聲咦,響亮多了,“瞧推府說的,常爺那身膀,還能看不清楚?清清楚楚!” 應推官呆了片刻,呼的站起來,翻出陳留縣那份案卷,再抱上付娘子那份厚厚的訴狀,急急去找白府尹。 白府尹聽應推官說完,一把抓過付娘子的訴狀,細細看過,再看過一遍那一厚摞證詞,接著看陳留縣遞上來的卷宗,細細看好卷宗,白府尹回頭再看訴狀。 又是一個來回看過,白府尹緊擰著眉,看著應推官道:“案情無誤?” “看起來是?!睉乒贅O其謹慎的答了句。 白府尹緩緩舒出口氣。 案情無誤,那他們縱然有責,這責,也有限! “我再看一遍?!?/br> 白府尹又看了一遍案卷、訴狀和那一摞證詞,抬手拍在厚厚一摞證詞上,“照你看,她這是想干嘛?” “替啞巴脫罪?”應推官不怎么確定的答了句。 “這案子,兩個苦主,一個是癱子,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無足輕重,要是只替啞巴脫罪,用得著這么大的動靜?”白府尹拍著案卷。 “許是,不懂行?”應推官擰著眉。 “她不懂行情,那位陸先生難道也不懂?你剛才說,看到順風那位常爺了?”白府尹說到順風那位常爺,上身微微前傾。 “老伍說看到了,說那位常爺那身膀,指定不會看錯?!睉乒偌泵忉?。 “這倒是,常爺那身膀,一般人可沒有。 “常爺可不是個到處看熱鬧的,再說,這還沒熱鬧起來呢。 “我再看看!”白府尹又拿起那份厚重的狀子,仔細看。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白府尹似有所悟,將狀子推到應推官面前,“你再看看,別想著常爺,也別想著大當家,就是看這狀子,你看看,琢磨琢磨這個味兒?!?/br> 應推官拿起狀子,看了一遍,眨了眨眼,接著又看了一遍,抬頭看向白府尹。 “什么味兒?”白府尹點著應推官,屏氣問道。 “像是,通篇都是講這采信的證詞不對啊?!睉乒僬Z調(diào)有些遲疑。 “對!”白府尹猛一拍桌子,“我也是這么覺得! “這個女人,嘖!”白府尹響亮的嘖了一聲。 白府尹這一巴掌外加響亮的一個對,把應推官的底氣拍出來了,應推官長長舒了口氣,“真要這樣,她這狀子,不是對這案子,而是……”應推官搓著手指。 “可不是!這個女人!嘖!”白府尹再次嘖嘖。 “那咱們怎么辦?她這狀子這說的,跟咱們就沒什么了,可這狀子,還是夾在咱們手上,這事兒,一個不好,可就不是小事兒?!睉乒賱偩忛_的那口氣,又提起來。 “咱們這府衙,頂在杠頭上呢! “不過!”白府尹往后靠在椅背上,“好在么,咱們這是建樂城,那邊,皇城宮城,刑部大理寺,有的是人。 “你收拾收拾,咱們這就去一趟刑部,這是人命案子,該交刑部會審,這狀子也該給他們,這是應有之義?!卑赘贿呎f一邊站起來。 應推官跟著站起來,急急回去換了件衣裳,白府尹也換了官服,兩個人抱著案卷訴狀證詞,進了東華門,直奔刑部。 ……………………………… 李桑柔在順風總號后院,沒等來熱鬧,等來了刑部任尚書。 傍晚時分,任尚書一身便服,只帶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幕僚,一前一后,跟著老左,穿過馬廄院子。 李桑柔沒和任尚書照過面,好在老左前腳還沒踏出馬廄院門,就已經(jīng)陪著一臉笑,不停的欠著身介紹,“大當家,這是刑部任尚書,說是來找您說說話兒?!?/br> 李桑柔急忙站起來,拱手長揖,“見過任尚書?!?/br> “不敢當不敢當,這怎么敢當!”任尚書急忙長揖還禮。 老左失笑出聲,平時都是他們大當家不敢當,今天換人了! 跟在任尚書身后的幕僚跟著長揖見禮。 李桑柔同樣長揖到底見禮還了禮,忙拖了兩把椅子,欠身讓坐。 老左看著任尚書和幕僚出了院門,就退后一步,往鋪子回去了。 李桑柔挪了茶盤過來,重新燒水燙過,重新沏茶。 ”這個地方,大當家這順風開張之前,我倒是常來,那時候,就覺得一片雜亂,還有幾分破敗之氣,沒覺得這兒風光好。 “這幾年,總聽人說,大當家這順風后院風光極好,我還納悶,那個地方,能有什么好風光? “沒想到,今兒過來一看,真真是一派好風光! “可見,這景兒,也是因人而宜,所謂福人所居,必是福地。”任尚書打量著四周,笑道。 “任尚書過獎了?!崩钌H崽ь^看了眼任尚書。 這位尚書,可真會說話兒,不像是刑部尚書,更像是禮部尚書。 付娘子那份狀子,是今天上午遞進府衙的,這會兒,刑部這位尚書登門而來,只能是為了付娘子那份狀子了。 李桑柔沏了茶,倒了兩杯,推給任尚書和跟來的幕僚。 “這茶清新透腑,回味無窮,好茶!”任尚書抿了一口,連聲贊嘆。 “好茶好水!”幕僚看著架在蘆棚一角,那兩只標識明顯的山泉水桶。 “可不是!這茶,也是?”任尚書上身前傾,帶著一臉不是外人的熟稔,沖對面的皇城抬了抬下巴。 “是。”李桑柔忍不住,一邊笑一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