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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太醫(yī) 第99節(jié)

    “多早晚走?”熱炕頭太舒服,黃卞迅速昏昏欲睡,只憑借僅存的一點理智問道。

    洪崖打了個哈欠,“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個月瞧瞧?!?/br>
    經(jīng)過總結(jié)后發(fā)現(xiàn),這瘟疫并不是染上之后立刻發(fā)作出來的,短則三五日,長則八/九天才出現(xiàn)苗頭,洪文生怕有漏網(wǎng)之魚,萬一他們走了,這一仗不就白打了嗎?

    太困了,黃卞抬手往自己臉上甩了個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暫地喚回一點神志,“是這么個理兒,況且這會兒你們想走也走不得。”

    只有真到了遠(yuǎn)平府才知道什么叫春脖子短。

    這里的三月壓根兒跟春天不搭邊,清明都過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樹和草地的綠色也是斑駁,只零星憋出來幾顆嫩芽。冷不丁一看,還以為剛?cè)攵亍?/br>
    大小道路都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各處官道、驛站也只好掃出一條細(xì)細(xì)的窄路來專供往來加急文書奔走,若是大部隊馬車,一準(zhǔn)兒堵在半路上。

    一群腮幫子燒得通紅的大夫們齊齊撐著脖子看黃卞,紛紛沖他豎大拇指,十分欽佩。

    對別人狠算什么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絕色。

    “田家那頭怎么處置的?”有事兒忙著的時候還好,現(xiàn)在事情一了,洪文才算真正體會到何謂歸心似箭,若不是道路不通,他早飛回去了。

    也不知何家人怎么樣了,長公主怎么樣……

    現(xiàn)在他夢里都沒旁人了,白天晚上都覺得有塊平安牌在眼前晃蕩。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黃卞昏昏沉沉道:“田滿和兩個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沒為官奴,余者依據(jù)程度輕重各有懲罰。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滿起三代為賤籍,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jìn)京。”

    眾人都跟著倒吸涼氣,嘶嘶聲不絕于耳。

    隆源帝輕易不動怒,可一旦動怒就是個狠的: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jìn)京,這就生生斷了這家人的前途了。說句不中聽的,就算沒有外力干涉,田家能不能綿延五代還兩說呢;可如今圣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后一點念想掐斷了。

    另外,隆源帝借著此次機(jī)會將全國各地的佛寺、道觀都梳理了一遍,還真揪出來不少掛羊頭賣狗rou的腌臜事兒,殺的殺、攆的攆,又收繳上來不少贓款和歸屬不清的土地,又下令這些地方從今往后不得隨意煉丹配藥。

    ******

    轉(zhuǎn)眼進(jìn)到四月,疫情沒有再復(fù)發(fā),原本灰突突的山頭也披了綠裳,夜里睡覺時已經(jīng)能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凍了大半年的山川河流開始復(fù)蘇。

    過去幾個月的兵荒馬亂仿佛是一場噩夢,現(xiàn)在夢醒了,一切照舊。

    洪文等人決定后天就啟程。

    得知他們要走,流民安置區(qū)的百姓都掉了淚。

    大家一窮二白,也沒什么好感謝的,就都跪下磕頭。

    “我們都給幾位立了長生牌,日夜供奉禱告,求老天開眼,保佑幾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圍在洪文身邊,眼巴巴看著,“洪大夫,您還回來嗎?”

    小半年下來,他們的漢話已經(jīng)說得相當(dāng)流利。

    洪文摸摸他們的小腦瓜,“回。”

    若以后還在太醫(yī)署,若有機(jī)會來東北,誰也甭想跟他搶。

    若不在了,自不必說。

    莉娜兩只藍(lán)眼睛里蓄滿淚花,癟著嘴巴問:“一定?”

    洪文用力點頭,“一定,我們拉鉤好不好?”

    “什么是拉鉤?”莉娜不明白。

    洪文笑道:“就是說好了就不會變,一定要做到。”

    一群小孩兒恍然大悟,紛紛嚷道:“我也要拉鉤!”

    程斌等人則在跟大人們道別,黃卞則指揮著人在新壘的城墻上鑲嵌匾額,“醫(yī)鎮(zhèn)”兩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個鎮(zhèn)子全賴諸位才得以保全,從今往后,就叫醫(yī)鎮(zhèn)了!”

    離開時,全鎮(zhèn)的人都出來送行,這里不再是臨時拼湊的安置點,而是上了正經(jīng)地方文獻(xiàn)的城鎮(zhèn):醫(yī)鎮(zhèn)。

    再走出去幾十里,濛濛薄霧中漸漸現(xiàn)出來路邊整齊的隊列,程斌盯著那飄揚(yáng)的軍旗看了眼,驚喜道:“是康將軍!”

    無數(shù)士兵分列在道路兩旁,沉默地目送他們遠(yuǎn)行。

    康雄,王西姆,死雞……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來了。

    誰也沒說話,只有春蟲低低的鳴叫,合著軍旗在空中的獵獵作響,傳出去老遠(yuǎn)。

    馬車吱呀吱呀穿過軍陣,忽聽康雄揚(yáng)聲道:“擂鼓,吹號,唱軍歌,給這些英雄送行!”

    乳白色的晨霧中,鼓點伴著低沉的號角聲蕩開來,像來自遠(yuǎn)古的呢喃,莊重而肅穆。

    軍歌并非經(jīng)常聽到的那一首,舒緩悠長,哪怕不聽歌詞也能體會到里面nongnong的不舍之意。

    洪崖忽嘆息道:“是當(dāng)年碩親王寫的?!?/br>
    在這遙遠(yuǎn)的東北之地,已經(jīng)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人物神奇地與活著的人交匯了。

    又往前走了幾日,回家的期盼逐漸沖淡了離別的傷感,所有人臉上都掛了笑意,眼底洋溢著快樂。

    要回家了!

    但洪文反而睡不好。

    他時常于夢中驚醒,或夢見疫情卷土重來,或夢見尸橫遍野,或是……嘉真長公主與自己擦肩而過,漸行漸遠(yuǎn)。

    少年不知愁滋味,以前總跟著師父四海為家,如今竟也有些近鄉(xiāng)情怯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xiàn)就把他驚著了:從什么時候起,他竟已將那巍峨宏大的都城當(dāng)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或許是被太醫(yī)署的同僚接納的那一天,或許是交到朋友那一天,抑或是……與嘉真長公主邂逅當(dāng)日吧。

    哪怕就此離去,在望燕臺的舊時光也注定要成為他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無法抹去。

    越往南天越暖,從遠(yuǎn)平府出發(fā)時眾人還穿著皮裘,等到進(jìn)了望燕臺地界,早已換上一水兒的春衫,整個人從身到心都松快了。

    眾人歸心似箭日夜兼程,四月出發(fā),六月初就到了,一路的奔波勞碌都在看到城墻上巨大的“望燕臺”三個大字后煙消云散。

    到家了!

    按照規(guī)矩,眾人要先在驛站休整,然后等待隆源帝傳召。

    驛吏知道這群人是立了大功回來的,故而分外熱情,“熱水都是預(yù)備好了的,諸位大人且先洗洗,一會兒就有熱飯熱菜送上,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說?!?/br>
    洪文下意識摸摸路邊的界碑,不由感慨道:“一去一年多,竟有些陌生了?!?/br>
    洪崖就笑,“小孩兒家家的,做什么老人之嘆,先去把自己洗吧干凈是正經(jīng)。”

    依他看,照那位公主的性子,保不齊什么時候再來個驚喜。

    眾人都累狠了,果然去狠狠搓洗一回,又大吃一頓,然后一覺睡到大天亮。

    六月的望燕臺已經(jīng)很熱了,洪文半夜還蹬了被子,被敲門聲喚醒時,一睜眼就是幾個噴嚏。

    驛站里栽種了許多月季花,這會兒都開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一開門,暖融融的空氣就帶著花香味鉆進(jìn)來,甜絲絲的。

    那驛吏見洪文睡眼惺忪,腦袋上也亂糟糟的,不由失笑,“洪太醫(yī),快拾掇拾掇,宮中來人了。”

    洪文愣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哎呦一聲,跳著腳鉆回去梳洗更衣。

    一邊收拾一邊還嘀咕,陛下也忒不知道體貼人,這大清早的,連覺也不讓人好生睡……

    正是貪睡的年紀(jì),一路風(fēng)塵仆仆也沒睡夠,現(xiàn)在洪文腦子還有些糊涂,竟沒發(fā)現(xiàn)往正廳來的一路上都空蕩蕩靜悄悄的。

    進(jìn)門之后他還找呢,宮中來人,哪兒?

    忽聽得噗嗤一聲輕笑,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洪大人,別來無恙?!?/br>
    這聲音就像一道春雷,從天靈蓋刺入,一路轟然炸開直流竄到四肢百骸,叫洪文頭腦發(fā)懵。

    也不知過了多久,嘉真長公主都繞過來了,他才驟然回神,如墜夢中,喃喃道:“公主?”

    嘉真長公主歪頭笑,“可是睡糊涂了,連人都不哎呀!”

    話音未落,對面那人竟上前將她死死摟住,“公主……”

    他力氣極大,嘉真長公主被這一下撞得頭暈?zāi)垦?,?dāng)熟悉的藥草清香撲面而來,她才回過神,面上作燒道:“要死了,人來人往的,這樣,這樣成何體統(tǒng)……”

    可那人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公主?”

    嘉真長公主聽他聲音微微發(fā)顫,下意識應(yīng)了聲。

    “公主。”洪文緩緩?fù)铝丝跉?,整個人都放松下來,“這次是真的了,真好……”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想拉拉夢里人的手,跟她說說知心話,可每次都是泡影,一觸即散。

    這次,終于是真的了。

    春衫極薄,嘉真長公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骨骼,不由鼻頭泛酸,本想去推的手順勢往他背上捶了幾下,“傻子?!?/br>
    話一出口,竟微微帶了顫音,摻雜著些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怎么,你怎么才回來!

    時隔數(shù)月,這人又拔高了些,肩膀也寬了,已然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br>
    只是這么靠著,就叫人安心。

    洪文任她捶,聽著兩顆心一起跳動,只覺說不出的滿足。

    腔子里原本有一塊空著的,東北的風(fēng)極冷,呼呼往里頭灌……可現(xiàn)在,都填滿了。

    兩人也不知抱了多久,這才戀戀不舍地松開,四只手輕輕碰了下,索性又拉住了,就這么面對面看著。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看到彼此濕漉漉紅彤彤的眼圈,微微一抿嘴兒,都噗嗤一聲樂了。

    洪文捏了捏嘉真長公主的手,心疼不已,“瘦多了?!?/br>
    嘉真長公主哼了聲,“還說我呢……”

    “對了,”洪文松開一只手,從脖子上摘下那塊平安牌,“如今物歸原主?!?/br>
    他的眼睛亮極了,像午夜的星星,又像冬日陽光照耀下的碎冰,灼灼逼人。

    嘉真長公主被他熾熱的目光盯得受不住,慌忙別開眼,耳尖微紅,“送出去的東西,哪兒有收回來的道理。”

    饒是這么著,那一只手也始終沒松開。

    洪文笑了笑,又把平安牌收回去,“也罷,暑日快到了,趕明兒我親手縫個辟毒香囊回贈公主?!?/br>
    嘉真長公主詫異道:“你還會做這個?”

    洪文點頭,“以前我跟師父常年在外奔波,一應(yīng)洗衣做飯都是自己來,早就練會了?!?/br>
    嘉真長公主聞言一樂,眉眼彎彎,“那好,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