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怪她到底對此地的風(fēng)俗教條了解不深，若是換了旁人必能明白，常武這是心下默認(rèn)了常父常母愿意留了趙恪做女婿。

    當(dāng)世理學(xué)森嚴(yán)，男女大防深入士族之心?？v使常家村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未曾婚配的男女們也對彼此私下相見多有避諱。似常家這般坦蕩，多半是已許婚配之人，沒有這般忌諱。

    感嘆歸感嘆，常武也不是那般愛嚼舌根的婦人，回到家中訓(xùn)了自己那憨玩的小子一頓之后，心中總算痛快了不少，跟誰也沒有提及此事。

    倒是他家那小兒子平白挨了老爹一頓罵，當(dāng)即苦了臉，提著自己新捉的那一串蛐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

    七月初七，本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可在常家，卻為著另一樁相聚忙活開了。

    早早便托人帶口信要回家來的常平，今日總算被師傅給了三日假。一身粗布短打的身影伴著暮色，出現(xiàn)在了常家村的小道上。

    吳氏本在灶間忙活，聽見小童跑過來嚷起“阿平哥哥回來了！”，頓時(shí)扔下了手中的燒火棍，穿著圍裙便朝村口跑。

    常瑛也被她娘這股子激動感染起來，利落地丟下了手中的茉莉花粉，也跑去村口看她那素未蒙面的大哥。

    常平做學(xué)徒一去便是四年，回家的日子寥寥無幾。她也只記得自己這個大哥性子憨厚良善，每每回家都要給小妹帶上一塊桂花糕，一臉笑意地看著她高高興興地捧著禮物同常安顯擺。

    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熟悉的身影與她的記憶漸漸重疊起來，常瑛倒有些忐忑上前，只仰頭望著大哥的身影愣神。

    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悠悠襲來，呆怔的小姑娘懷里忽地被塞進(jìn)了一個油紙包。

    已經(jīng)長成的少年個子高高，身材不算壯實(shí)，一雙眼睛卻亮，笑盈盈地對著meimei：“噥，還是你的桂花糕?！?/br>
    吳氏欣慰地看著一雙兒女，打趣女兒道：“阿瑛，你不是素來最盼著大哥給你帶桂花糕嗎？這許久不見他，想必饞蟲都勾出來了，還不快嘗嘗？”

    小姑娘依言揭開那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香甜松軟的桂花糕。

    甜絲絲的味道伴著桂花那清甜的香氣，彷佛能甜到人心里去。

    她的記憶彷佛又回到從前，她那不著調(diào)的師父前去瓊州尋香，一去三月未歸，把當(dāng)時(shí)那個九歲的女娃娃獨(dú)自一人留在了常家舊宅。

    適時(shí)她膽子不大，心驚膽顫地過了幾日之后，到底沒忍住千里之外朝師父哭訴。那人只好安慰她，道是回來之后一定給她帶禮物。

    可沒想到三個月過去，師父倒是喜滋滋地背了一大包沉香木回來，卻根本沒想起來所謂禮物那回事。

    常瑛自小懂事，并不像尋常小兒一般哭鬧，可到底把這件事埋在了心中。如今瞧見常平那塊風(fēng)雨不落的桂花糕，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泛上來，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眶，隱去眼底那絲淚光。

    也好，師父去后，她孑然一身承擔(dān)起常氏百年的制香基業(yè)，多年以來別無半個親朋。如今卻得了這般全心全意記掛著她的親人，必然不能辜負(fù)。

    小姑娘并不舍得一氣吃完，珍重地把那塊桂花糕收起，成了綴在娘親與大哥身后的小尾巴，一路托著腮看吳氏拉著常平換新衣。

    常平無奈地抬高了手任吳氏擺弄，瞧見那衣衫嶄新的料子忍不住皺起了眉：“阿娘，meimei的病不好容易好了，何必破費(fèi)給我裁衣裳？”

    他人在縣城，日日都要忙活著在師傅的鋪?zhàn)永镒龉?，過得閉塞。每日一身疲倦之下，并不知曉家中今日發(fā)生了何事。

    但是依照自己長至十六歲的記憶，他們家中不說揭不開鍋，也不富裕到能裁新衣吧？

    吳氏也不忙著解釋，瞧著大兒子那副懷疑人生的神情笑彎了腰。還好常安沒這樣賣關(guān)子的心思，一氣給大哥倒了個干凈：“大哥，咱們家如今可不一樣了。趙家的阿恪贈予了小妹幾張香方，連如意樓的大掌柜都巴巴地上門來收購呢……”

    “什么？”聽這個弟弟講完原委，常平卻越發(fā)覺得自己尚在夢中。

    這一年三十兩銀子的進(jìn)賬，便是他那經(jīng)營一輩子鋪?zhàn)拥膸煾刀嘉幢啬茏龅?，而自己那個小meimei，待在家中，便有人把這么一大筆銀子送上門？

    “如意樓是松陽最氣派的兩座香料鋪?zhàn)又?，便是縣主都有光顧。流連在富家的夫人小姐里，每月的賺頭不知道有多少，大哥不必覺得夸張?！毙」媚锩嫔翢o得色，絲毫沒有被這一時(shí)的銀錢迷住了眼。

    “小妹，多掙些銀錢是好，可也要愛惜身子，你病才剛好，好好養(yǎng)身要緊?！鄙倌昙绨驖u漸寬厚，手掌因?yàn)槌Ｄ陝谧鞫艘粚哟植诘睦侠O，撫在常瑛發(fā)頂?shù)母杏X讓人極為安心。

    小姑娘輕輕點(diǎn)頭，微不可聞地道了一聲好，只覺得自己捧著的那塊桂花糕熱騰騰，暖人得緊。

    見meimei乖乖應(yīng)下，常平總算滿意地放過了她，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趙?。骸鞍?，先前趙夫子在時(shí)，便有教導(dǎo)我跟二弟識字的恩情。如今香方珍貴，你卻愿意贈與我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旁的空話我不多說，但若是家中有了余錢，一定不負(fù)夫子的遺愿，送你回學(xué)堂念書。”

    他神色嚴(yán)肅，顯然沒有半絲玩笑的意味，而是真真正正地把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

    作為家中的長子，他的想法與這些日子悄悄為趙恪存錢的常父常母不謀而合?？蓞^(qū)別于常父常母對讀書一事的本能敬重，他卻是真真正正地體會到了識字念書的好處。

    且不說封侯拜相出仕入閣這樣遙不可及的事情，便是他在縣城做一個小小的學(xué)徒，都因?yàn)楦@趙夫子念過兩天書，被師傅高看兩眼。還有鋪?zhàn)永锏哪俏毁~房先生，也是因?yàn)槟軐憰阍跂|家面前挺直了腰桿。

    瞳色漆黑的少年靜靜聽他說完，唇邊牽起一抹笑意，恰似冰雪消弭、暖意融融的春江河畔。

    他明白常家眾人是真真切切地為他好，想要為自己某一條出路，與記憶中那些紛紛想要上前撕咬父親的豺狼毫不相同。

    可惜，他是再也不必廢這筆銀錢了……

    “大哥，父親去世之前，我也念過幾日書。待得年紀(jì)稍長一些，便可以去鎮(zhèn)上覓一份賬房差事?！壁w恪輕輕搖頭，“無需再另外破費(fèi)?！?/br>
    “什么！”常平顯然有些出乎意料，“你今歲尚不滿十三，便已經(jīng)開蒙結(jié)束了？”

    “是，父親三歲便為我開蒙，家中敗落之前已進(jìn)學(xué)六年?！睘榱俗屵@位難得歸家的大哥安心，他第一次主動談及了從前舊事。

    “你……阿恪……你是明珠蒙塵啊……”

    他師傅聘來的那位賬房先生年輕時(shí)也曾科考過，便常常那這些陳年舊事在跑堂的小伙計(jì)之間夸口。

    據(jù)他所說，圣人亦是年十又五方才志學(xué)，而今的學(xué)子多十二三歲入學(xué)，十五六歲能把四書五經(jīng)讀個明白便是不錯。

    趙恪三歲便有定性念書習(xí)字，一堅(jiān)持便是六年，若是生在富貴人家里，不知道該有多好的前程！

    嘆息歸嘆息，他不過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跑堂學(xué)徒，哪里能想到金榜題名那么遠(yuǎn)？心下唯有越發(fā)堅(jiān)定地想要給這孩子攢錢，有了銀錢，方才好說。

    三日的時(shí)光眨眼逝去，常瑛難得天不亮便起身，小尾巴似得跟在常平身后，想要借著前去縣城采購香料的機(jī)會送一送常平。

    吳氏本擔(dān)心大兒子的師傅不好相與，生怕閨女貿(mào)然相送惹得人家掌柜不快?？傻昧顺ｇ偃ＷC不會被鋪?zhàn)诱乒袂埔娭?，也只得同意她與趙恪一同前去。

    牛車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動了近兩個時(shí)辰之后，趕車的老翁長吁一聲，停在了不遠(yuǎn)處的城門跟兒上。

    兩個半大孩子悄悄綴在常平身后，直到常平熟練地沿著東市的長街進(jìn)入一間掛著貨鋪招牌的雜貨鋪?zhàn)?，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