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傾酒。
一中的教室樓層隨年級升高而升層數(shù), 李念帶著蕭恕一路上到六層,找了間高三畢業(yè)后空置下來的教室進門。 黑板上的板報還沒擦掉, 五彩斑斕的粉筆畫擁簇著勵志短句。 畫的邊角其實為了改字有些糊掉了。 上一次李念過來時, 上面的字還是高考前的勵志句: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馬。[1] 現(xiàn)在高考成績已經(jīng)出完,高三畢業(yè)生回學(xué)校拿志愿填報的信息。 于是黑板上換成了這樣的句子:未至死局, 輸贏何定。 句子本身沒任何問題, 想說的無疑是人生漫長,考不好還能再其他地方翻盤, 不要因此氣餒。 但李念看見這句話的第一反應(yīng)是扭頭換間教室聊天。 沒想到蕭恕看著黑板, 面色如常, 平和講, “我沒關(guān)系的念姐, 就這間吧?!?/br> “空教室很多?!崩钅钶p嘆, 解釋道,“這一整排都是空的,換掉不費勁。” 蕭恕拉開椅子, 在教師辦公桌對面的位子坐下, 猶豫道, “真的沒事, 我……” 他頓頓, 斂著眸, 嗓音沉啞, “早就接受了我jiejie不在了的這件事情。” 既定事實如此,凡人不得不接受。 哪怕我不接受,我發(fā)了瘋, 蕭如心也不會再活過來了。 當事人發(fā)過聲, 李念不再強求,她沒坐在教師位,而是抽開了蕭恕旁邊的椅子坐下。 “我認識你jiejie蕭如心?!崩钅铋_口時沒站在老師的角度。 而是以jiejie、朋友的身份,稀疏平常的聊起天。 “我知道?!笔捤〈?,“我姐在的時候提過你許多次、我也見過你、記得你,就在我jiejie葬禮那天。” 緊接著李念跟蕭恕同步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蕭恕講話太過直白,他把捅在自己心口的刀|拔|出來,帶著血跡,平靜的陳述著,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這樣的平靜是李念未曾想到過的,卻被蕭恕表現(xiàn)的理所應(yīng)當。 蕭恕俊逸的臉上沒什么表情,黑眸似古井無波帶了三分疏離,冷冷清清的模樣。 仿佛剛才在教室里看到他對著喬卿久時,那副發(fā)自真心的笑容,只是李念產(chǎn)生的錯覺。 “念姐?!笔捤⊥蝗婚_了腔,嗓音微涼,“我能抽根煙嗎?” 李念微微一滯,“你抽吧?!?/br> “謝謝?!笔捤☆h首致謝。 窗戶大開著,少年人松散地靠坐在窗臺上,燃起只煙。 李念仰頭看過去,吞吐帶出的白霧模糊了蕭恕的臉,眉眼跟蕭如心有七八分相似,那股子傲氣則是十分。 只一霎那間,李念恍若看見故人跟自己的年少。 喉嚨干澀著開口,李念緩緩講,“我十五歲就認識你jiejie,在數(shù)學(xué)競賽的考場上,明明應(yīng)該是對手,卻在冬令營里同宿舍,意外成了要好的朋友?!?/br> “我jiejie提過,她說那年數(shù)競,最開心的不是走到了最后,拿到了國際冠軍,而是認識了個叫李念的朋友。”蕭恕就抽了寥寥幾口,雙指便捻著煙柄掐滅,摸出張濕巾包好,扯著邊角拎在手里。 一中的大課間時間很長。 從九點半到十點十分上課,長達四十分鐘。 足夠讓李念把想說的統(tǒng)統(tǒng)講完,“蕭如心早前在你還沒回國時候就跟我提過,說你估計是要回國念書了。如無意外,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在一中教書時大概就是帶你這屆,跟我說萬一是我教,讓我千萬多上心。我早早應(yīng)允了她,然后現(xiàn)在我真的教到了你?!?/br> “我也答應(yīng)過她,萬一是念姐你教我,得給你爭口氣?!笔捤∠破鹧燮ぃ宰畹〉恼Z氣,放聲講最不羈的言論,“所以我回來拿競賽獎項了?!?/br> 幾乎世界上大多數(shù)帶了類似“一定、肯定、絕對”這類詞語的承諾都是個虛無的騙局。 僅能表示承諾的瞬間心態(tài)堅定、想法如此。 但說來可悲又可笑,如果被許諾人逝世,那承諾往往會被生者拼盡全力實現(xiàn)。 李念跟蕭恕都曾經(jīng)是對蕭如心許下承諾的人,而今能做的只剩下這些。 且不論天上人看到與否,地下人總要盡心。 遙遠的嬉鬧聲結(jié)束,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響起來,樓下開始集合了。 “行?!崩钅罘畔滦膩恚浅8纱嗟膹倪B衣裙寬大的口袋里摸出半打假條,拍在桌上,“我跟莊主任都簽好字了,隨出隨用,不夠過來再開。別去翻墻,這幾年一中外墻是越加越高,搞出人身意外怪不合適的?!?/br> 蕭恕頗為無語地看著李念,淡聲講,“念姐,這后門過了點兒吧?” “過了嗎?你真的能上完全天課嗎?”李念佯裝要抽回來。 “……”蕭恕哽住,畢竟他還真不能。 “那不就得了,別謝jiejie,jiejie不需要?!崩钅顢[手,把自己撇干凈,“莊主任講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還得看實驗樓樓面,沖著你爸捐的樓,能不能讓少爺你翻墻?你翻墻讓別的同學(xué)看到了,抓你還是不抓你?不抓你肯定不行,校規(guī)在這,抓了你還能處分你嗎?拿人手短好吧?!?/br> 砸錢的是大爺,跟哪兒都是江湖規(guī)矩。 李念說得合情合理,并且催促蕭恕抓緊滾回教室,“今天記得找時間去后勤處領(lǐng)書買校服,還有少欺負你同桌,喬卿久是個乖寶寶?!?/br> 蕭恕對李念說的每句話都表示認同,出了最后那個乖字。 寶寶的確挺寶寶的,乖不乖可得另說了。 目前教室里的同桌格局是二班前班主任黃鶯在拿到學(xué)生名單當天,機器搖號篩出來的。 喬卿久會單獨坐是因為她找關(guān)系進來,不在那份名單里。 原本的慣例是每周換位,單周按列往左移,雙周每排后移一排。 公平公正,基本上保證了什么位置都能坐到,省得家長打電話來跟老師念叨換位的事情。 但李念接手了二班以后,這群小兔崽子犯懶,每周到了時間不自覺換座。 李念催他們換,他們就撒嬌,李念壓不住場,加上快到期末考試,學(xué)習(xí)緊張,便放任自流,懶得折騰了。 **** “你幫我接的水呀?”蕭恕比其他集合的同學(xué)早進屋兩分鐘,感覺到身邊有人坐下,喬卿久手上算著數(shù)學(xué)題,頭也不抬的問。 蕭恕溫聲承認,“嗯,我接的。” 修長的手指捏動瓶蓋,發(fā)出“咔嗒”的響聲。 一抹粉紅撞進喬卿久余光里,她愣是選完了這道題的c才抬眼。 桌上放著瓶草莓味牛奶。 是喬卿久平日里愛喝的牌子跟口味。 才從冷藏室拿出來,室溫里冷熱交對,瓶身泛出細密的水霧。 喬卿久用指腹擦出道水痕,試探著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這個味道牛奶?” 她懷疑有人出賣她生活習(xí)慣,但沒有證據(jù),決定先套話。 蕭恕聳肩,“家里冰箱放了半打這個,哥哥視力五點三,恰好不瞎。” 解釋合情合理,ok,疑罪從無。 “念姐找你干嘛?批評你啊?!眴糖渚妹蛑?,用似是而非的語氣掩蓋自己的關(guān)心。 蕭恕又伸出手,這次他先在半空比量了什么,突然輕按了下喬卿久左邊的馬尾。 他的棒球服外套不知道什么時候脫了,俯身壓過來時,黑色v領(lǐng)內(nèi)搭勾勒出清瘦流暢的肌rou線條。 “念姐讓我別再揪同桌馬尾了?!笔捤∷膬蓳芮Ы锏奶魭死钅钭畈恢狄惶岬脑捳Z。 喬卿久憤然瞥他,嬌嗔道,“那你還來揪!” 蕭恕抿唇樂了,“但我從來就沒聽過老師的話?!?/br> 喬卿久右邊重新扎過,左右兩側(cè)的高低有差異,蕭恕扯著發(fā)圈上的紅櫻桃,手動幫她調(diào)整過來。 正準備收回手,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喬卿久臉上。 小姑娘鹿眼圓睜,長睫毛撲閃,在眼瞼下打出小片陰影弧度。 喬卿久臉型偏幼態(tài),兩腮稍微有些嬰兒肥,笑得時候扯出淺淡的梨渦。 再往下,她唇邊沾著點兒粉紅色奶漬。 蕭恕鬼使神差的用指腹碰了碰她的嘴唇。 喬卿久像只受驚的小貓咪,弓起背向后縮,蕭恕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墊了下,防止她頭磕到墻上。 遲辰是班里體委,四肢發(fā)達,最先沖進教室。 由于進門速度沒降,看見這一幕時候也嚇了一跳。 從蕭恕跟喬卿久的角度出發(fā),一個躲,一個防止撞墻吃痛。 可從外人不明真相的視角看……喬卿久人枕著蕭恕的手,身體靠在墻邊,蕭恕另一只手撐在喬卿久的課桌上,把人圍的分毫不漏。 這特么的是個標準的壁咚啊。 太近了,清新的雪松氣息撲面涌過來,喬卿久聽見自己超速的心跳。 她半闔著眸,別開視線,不去看蕭恕的眼睛,小聲喊他,“他們馬上要回來了?!?/br> 蕭恕確定喬卿久不會因慣性撞墻以后快速松開手,側(cè)目眼神警告遲辰,嘴上輕描淡寫地問,“遲辰,你看到什么了嗎?” 大概是蕭恕的眼神殺氣十足,遲辰頭一遭撿到了自己十七年沒在線過的情商。 “什么?是誰在說話?恕哥是你嗎?你在哪兒?。孔筮呥€是右邊?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見了???”遲辰裝瞎裝的很徹底,為了配合演出,還特地撞了下桌角,結(jié)果力道沒控制好,抱著腿蹦跶嚎疼。 蕭恕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找出濕紙巾,扯開口自己拿了張,又遞向喬卿久。 喬卿久遲疑著看他,蕭恕拇指抵著食指上的粉紅色奶漬解釋,“沾到嘴上了。” 短短五個字,蕭恕竟硬生生把自己那些見不得人小心思摘得一干二凈。 我人潔癖嚴重,不是今天才嚴重,你喝奶沾到嘴上,我必須給你擦干凈,否則我渾身難受。 有什么毛病嗎?沒有吧?所以你千萬不要躲著我。 如果躲著我,我只能去你臥室門口哄人了。 “哦,謝謝?!眴糖渚贸榱藵窠?,胡亂蹭了一通,確認道,“現(xiàn)在好了嗎?” 蕭恕肯定答,“好了?!?/br> 下一秒喬卿久把沒給到蕭恕的粉紅色信封拍到他桌上,“給你,別人送的?!?/br> 阮惜從正門進來,看到的那幕便是蕭恕把自己的信封收進桌洞里,眼皮略動,心如鼓擂……蕭恕收下了自己送的情書。 **** 一中實施封閉式管理,但食堂口味屬實太難頂,校方可能自己也有清楚的認知。 吃不好直接影響到心情差,學(xué)不好,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學(xué)生們點外賣。 因為不是每家店主都知道顧客是高中生,早了電話一定沒人接。 所以雖說是外賣,實際上可以選擇的店家不多,基本上代代相傳,就那么幾家送的。 學(xué)生們以班級為單位、小團體訂餐,店家做習(xí)慣了一中生意,穩(wěn)扎穩(wěn)打,卡點兒扛著保溫箱到門口。 由此造成了中午的外賣盛況,無數(shù)學(xué)生在鐵門里伸出手,接過門外的外賣,場面浩大的堪比送牢飯。 規(guī)劃訂外賣環(huán)節(jié)固定開始在課間cao到上課前的間隙。 應(yīng)長樂拎著草莓牛奶從后門閃進來,打眼就看見喬卿久桌上擺了瓶。 她把奶放下,冷漠的看著喬卿久問,“說吧,誰嗆我行?” 坐在蕭恕前排抱著水瓶牛飲的遲辰差點兒一口水噴出來,在應(yīng)長樂的注視下硬是給咽了回去。 “我?!笔捤±渎暣?。 應(yīng)長樂蹙眉即展開,“那沒事了,八塊五,微信轉(zhuǎn)賬,支付寶紅包,現(xiàn)金交易,你看那個比較方便?!?/br> 這是你對待情敵該有的套路嗎姐妹! 別具一格啊,直接問情敵要個錢。 “……”喬卿久跟無意撞見真相的可憐圍觀群眾遲辰雙雙陷入沉默。 “我在你心里連八塊五都不值?”喬卿久幽怨的看著應(yīng)長樂問。 應(yīng)長樂攤開手欣然道,“久寶你這個思路很有問題,不值我肯定就不問蕭恕要了,要完明天我給你買兩瓶,不好嗎?” 倒也合情合理,好像沒什么毛病。 神他媽邏輯鬼才,在場除了蕭恕之外皆被應(yīng)長樂繞進詭異的怪圈。 應(yīng)長樂拿實力證明了,數(shù)學(xué)次次能考滿分的人,最起碼思維方式就跟常人特別不一樣。 在場不一樣的還有蕭恕,只是所有人都還沒能發(fā)現(xiàn)。 用遲辰他的話講,數(shù)學(xué)考滿分的,全是畜生。 人畜殊途,理解不了是正常的,當然他是不敢當著應(yīng)長樂的面講這話的。 喬卿久中午吃什么,全靠應(yīng)長樂安排,遲辰仗著自己體力好跑得快,跟陳毅一起包攬了下樓拿外賣的活。 正熱心的走街串巷的統(tǒng)計訂飯,自然沒忘記算上蕭恕。 “恕哥訂飯嗎?”遲辰生怕蕭恕聽不懂,二缺兮兮的上了段順口溜,“多種選擇,比如說: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白肚兒[2],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br> 蕭恕揉著額角問喬卿久,“他一直這么智障嗎?” 喬卿久看傻子似的看著遲辰,反問蕭恕,“你好像比我認識他久一點兒?” “也是?!笔捤∵駠u,“誰能想到兩年不見,好好一個人,學(xué)快板去了呢?!?/br> “你們能尊重我一下嗎!”遲辰拍桌子,沒底氣地講。 蕭恕跟喬卿久異口同聲答,“不能?!?/br> “我下午不上了,所以你訂飯不需要管我?!笔捤〈驌敉赀t辰,終于做了個人,解釋道。 支棱姐的課循例是沒有人尋思玩手機的,誰玩誰站最后一排。 蕭恕剛趴好,手臂被戳了戳,垂眸看見手邊多了張便簽紙。 行楷娟秀。 [你下午不上了?] 蕭恕想回她一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筆。 喬卿久等了半天不見紙條傳回來,反倒骨骼分明的手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那雙手直接伸到了筆袋里,撈出只筆向左縮回去。 是喬卿久疏忽大意了,蕭恕何止沒書,連個筆都不帶的。 半分鐘后喬卿久收到了紙條。 蕭恕的字意外好看,骨氣勁峭的行楷,筆鋒凌厲。 [你上嗎?] 喬卿久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她下午循例去練舞。 蕭恕這手字非常不符合他社會少當家的人設(shè),若不是在教室里,喬卿久多半會直接懟他。 現(xiàn)在只能去寫下來了聊表心意了。 [不上,還有大哥你人設(shè)崩了,社會少當家起碼要有手狂草,你這不行,太工整,沒有排名,還得多練練。] 最后一排,紙條從左到右來回了幾輪,支棱姐專注的講卷子,完全沒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的小動作。 蕭恕新寫的兩行,字體不一。 第一行是如舊的行楷,工工整整。 [聽你的,我練完了。] 第二行龍飛鳳舞,鐵鉤銀劃的三個字。 [喬卿久] 喬卿久暗罵了句神經(jīng)病,決定不跟他傳了,她把紙條倒過來想收進自己書里。 結(jié)果本應(yīng)該空白的背面寫滿字了。 滿滿當當?shù)娜撬拿帧獑糖渚?,字體逐漸控制不住,張牙舞爪,還真是特么特地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