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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說幺妹不乖, 總是學(xué)別人寫字。六歲的她,壓根控制不住自己體內(nèi)這股“洪荒之力”,幾乎是下意識的, 看見一個字,她就會去模仿,她壓根不關(guān)心這個字是誰的,是什么體。 這種控制不住的模仿,甚至學(xué)習(xí), 讓黃柔心生警惕。 她每天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 教她做力所能及的家務(wù), 卻對很多人類與生俱來的事疏于管教。譬如, 隨便撿別人東西,還自認(rèn)為撿到就是她的, 誰也不許拿回去。譬如,隨便模仿別人的字, 想怎么寫怎么寫。 前者, 黃柔可以理解為是她作為地精的“領(lǐng)地意識”在作怪, 可后者,她就想不通了。 合適的老師不好找,可字帖卻好買。 顧三趁上市里開會的時候給買了一本簪花小楷的字帖回來, 嚴(yán)肅的告訴幺妹, 以后她要學(xué)字帖寫字, 寫一手能不用“參照物”, 自己就能寫出來的字。 剛開始, 能模仿別人的字得到許多人的夸贊, 幺妹也是自豪的??山?jīng)過稀里糊涂的造假兩日游后, 她自個兒也覺著沒意思, 寫來寫去都是別人的,她想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只屬于她的字。 而黃柔為了訓(xùn)練她,每天都會監(jiān)督著她寫作業(yè),檢查作業(yè)的時候幾乎是每一個字都要一筆一劃的看。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出來,小地精想要學(xué)簪花小楷,那就簪花小楷唄,她不止學(xué)得像,她還能比字帖上寫得好! 她現(xiàn)在一手簪花小楷好到啥程度?全校所有語文老師都在流傳她的作業(yè)本,每一次交上去的作業(yè),楊老師都是當(dāng)美麗的視覺享受在閱讀,讀完總要感慨一句“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她家楊麗芝明明天天跟崔綠真一起玩兒,怎么就沒見她那幾個狗爬字有點長進? 崔綠真現(xiàn)在,承包了全班的黑板報任務(wù),每次檢查隊的老師進班,都要在黑板前駐足片刻,那是一種視覺享受! 陳靜簡直把她夸上天了都,因為她的一手好字,再配上胡菲的粉筆畫,她們班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拿到“優(yōu)秀班級”了,而幺妹也眾望所歸的,在元旦節(jié)那天,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 一個班三十四個學(xué)生,評上少先隊員的只有四個,你說她能不高興?那小胸脯都快挺上天了!每天帽子圍巾能忘,紅領(lǐng)巾卻永遠(yuǎn)不可能忘記! 即使哪天忘戴紅領(lǐng)巾,她都是沒走到教室門口,就飛一般的跑回家,站在樓下叫一聲“小花生”,一只土黃色的大狗就叼著她的紅領(lǐng)巾跑下來,尾巴搖得可歡可歡啦! 她的紅領(lǐng)巾雖然在自家家里,可胡峻哥哥上初中啦,他的紅領(lǐng)巾就剩下了,正好能給她用。每次用完,她都會放回原位,下次再忘記的時候,只要喊一聲,狗腿子小花生就會幫忙啦。 現(xiàn)在,廠里的孩子誰不羨慕他們這只小花生?那簡直不是狗,而是個小人兒。不止能陪她們玩耍,還能幫忙拎東西,拎書包,叼掃把,最絕的是它還能自個兒開門關(guān)門,只要想出門,誰也管不住它。 當(dāng)然,前提是短暫的開關(guān),因為它還沒人工智能到用鑰匙開保險栓,幺妹和菲菲經(jīng)常是上著課上著課回頭一看,小花生正在窗外一蹦一跳的吐舌頭,看見她們的一瞬間,它“旺旺”兩聲,屁股轉(zhuǎn)回來搖搖尾巴,她們沖它揮揮手,小家伙就一溜煙跑回家了。 因為啊,家里的門需要它看呀。 而且,小花生還特聰明,知道誰喜歡它,誰怕它。黃柔在家的時候它基本不出門,靜靜地啞巴狗似的待著,萬一哪天跑出去玩,走樓梯上遠(yuǎn)遠(yuǎn)的聞見黃柔的氣息,它一眨眼的工夫就躲起來。 可饒是如此,想要人不知鬼不覺那也是不可能的,期末考前兩天,黃柔還是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小秘密了。 看來,三個孩子是真喜歡狗,黃柔心想,只要他們別把一身狗毛帶回家,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 趕在十月份最后一天,高元珍和王滿銀又給送了一次分紅來,他們的小作坊徹底升級為罐頭加工廠,掛上“高氏老字號”的名字,掛靠在生產(chǎn)隊集體下,成為大河口有名的廠子。 因為供銷社保證了百分之七十的銷量,他們這個冬天做出來的桃、梨、橘子罐頭,格外搶手,不說在紅星縣已經(jīng)成為家喻戶曉的牌子,就是去了陽城市,一說“高氏老字號”,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 畢竟,味美量足價格還便宜的罐頭,整個陽城市也找不出第二家來。 這一次,他們直接給送了八百塊來,把顧三和黃柔驚呆了! 雖然說這半年漲了幾塊工資,年終也有一筆績效獎勵,可也沒見過一次性給這么多的呀!根據(jù)分紅比例算,整個加工廠半年的時間又掙了兩千塊?按這速度,那豈不是兩年就能成萬元戶? 是的,萬元戶,這是所有人不敢想的身份。 一是政治運動愈演愈烈,誰冒尖誰就要被打成資本主義階級敵人,二是誰也不敢想自個兒真有能耐掙這么多!山里一個生產(chǎn)隊全年也不一定有這么多毛收入,所以大家都只是輕輕的像羽毛撓過似的,想了想。 “mama你們說什么呀?”字帖有了,書也有了,幺妹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的,可這并不妨礙她偷聽大人說話。 “說明年給咱家里添輛車子,燒油的?!?/br> “哇哦!我們家就要買小汽車了嗎?!那我們周末就可以去省城動物園啦!”幺妹把筆一扔,覺著她真是幸福慘了。 顧三斜靠在沙發(fā)上,“四個輪子的怕添不了,再等兩年,咱們先添三個輪子的?!睕]個車子不方便,可總是借別人的,也不是辦法。 黃柔在大咧咧的丈夫手上打了一下,“胡說啥,邊三輪也不是咱們買得起的。”一輛大幾千呢。 經(jīng)過“稀里糊涂造假”一事,小地精現(xiàn)在對錢已經(jīng)非常有概念了,她歪著腦袋想了想,“那咱們過年的時候把房子賣了叭,買小汽車?!?/br> 黃柔“噗嗤”一樂,“為什么過年的時候賣?” “因為買的人多,漲價唄?!本拖裉}卜白菜一樣,過年啥都漲。 “怎么著?真想賣?那我跟老趙說?!鳖櫲揶淼目粗?,趙紅梅的父親心心念念想要一套系統(tǒng)“干部樓”,兩年前就在打聽,前幾天不知道聽誰說顧書記手里有兩套,他就開始四處托人打聽口風(fēng)。 趙紅梅因為跟黃柔處得好,也幫她爸問過,但黃柔說要跟丈夫商量。老趙頭已經(jīng)出價九千五了,隨便賣一套出去,他們就是萬元戶。 黃柔搖頭,“再看看吧,春暉說時代馬上就要變了,說不定……” 顧三不出聲,時代要變,談何容易?春暉那丫頭,倒是比一般孩子有遠(yuǎn)見和果斷,但距離參透世事、預(yù)期國家命運,簡直就是小孩玩笑。 但他尊重妻子的意見,“嗯,明年看吧?!痹捯舴铰?,防盜門忽然被人拍得“啪啪”響,幺妹跑過去,見是前頭靠近學(xué)校那棟樓的一個男生,好像是上四五年級。 小男生跑得氣喘吁吁,寒冬臘月居然出了一頭的汗,“黃老師,有電話?!?/br> 他們家靠近學(xué)校辦公室,值班老師接到電話,他就自告奮勇來跑腿了。 “有沒說是誰打來的?” “沒說,老師說有急事兒,讓您跑快些。” “謝謝你啊。”黃柔想不通,這都快十點了,誰會給她掛電話?而且,知道她單位電話的人也不多。 幺妹拿起手電筒,“mama我陪你去叭!” 顧三起身,“馬上十點了,你乖乖睡覺?!彼o妻子披上棉衣,兩個人雙雙出門。 可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幺妹壓根睡不著,長這么大的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半夜打電話呢。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 奶奶和顧奶奶給送來兩床新彈的棉花,把一張小床鋪得又軟又暖,被窩也是新洗過的,還能聞見一股肥皂香,她干脆爬起來,靠在床頭看了會兒圖書。 只要有書,她就不困啦。 沒一會兒,門開了,顧三摟著黃柔,“先穿棉鞋,我去收拾東西?!?/br> “mama,叔叔,什么事呀?” 黃柔看她還沒睡,知道她喜歡高元珍,也不瞞她,但換了個說法:“你姨媽要生了。” “姨媽?不是才剛走嗎?” 黃柔嘆口氣,是啊,才剛在家里吃過晚飯,王滿銀開著他們街道的手扶拖拉機來接她。為了方便他們趕路,晚飯還吃得特別早。 可誰知冬天白晝短,他們才去到半路天就擦黑,王滿銀把拖拉機給開山溝溝去了,高元珍挺著即將生產(chǎn)的大肚子,瞬間就發(fā)動起來。 可她四十歲的人了,又是頭胎,生產(chǎn)的艱難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要不是路邊有人經(jīng)過,搭把手給她送到市醫(yī)院,可能就要在半路上一尸兩命了。 可饒是如此,羊水也快流干了,一到醫(yī)院就進了搶救室,到現(xiàn)在三個小時了還沒出來,王滿銀求助無門,只好給他們打電話。 幺妹敏感的從大人神色里窺探到,姨媽的生產(chǎn)并不順利,她非常著急,“mama我跟你去吧?!?/br> “不行,你明天還要期末考?!秉S柔察覺自己拒絕得太冷硬了,緩了緩呼吸,溫聲道:“乖乖在家,明天mama給你帶好消息回來,明晚咱們一起去看小弟弟?!?/br> 幺妹想到大伯娘那年的生產(chǎn),差點就死了,她倔強的仰著頭,“我就去看一下,一下就好,不會耽擱明天考試的呀,mama?” 黃柔想發(fā)火,可顧三看孩子的確想去,拍了拍妻子肩膀,“算了,我去發(fā)車,你們趕緊下來。”幸好東子的邊三輪還在這邊,不然黑燈瞎火的她們怎么去都不知道。 摩托車有前燈,雖然不夠亮,但前方十米的距離都能看清,顧三也不敢騎快,每逢轉(zhuǎn)彎的地方都要隔老遠(yuǎn)就使勁按喇叭,一路慢吞吞的爬到市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十一點。 手術(shù)室的門還沒開。 王滿銀蹲在墻根,雙手抱頭。看見他們也沒起來,或許是蹲太久起不來,只是木訥的的點點頭。 想他平時是多機靈,多鬼腦個人,黃柔心里有個不好的預(yù)感,“我姐怎么樣?” 他搖搖頭,“大夫出去拿了好幾袋血,我,我問他們也不理我。” 黃柔更急了,如果連病人家屬都沒空搭理,是不是說明情況真的很緊急,真的不樂觀?她急急的走了幾步,又走回來,看著紋絲不動的搶救室的門。 里頭,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是隔音效果太好還是打了麻醉,一點兒喊叫的聲音也聽不到。 顧三終究是男人,冷靜的問王滿銀:“怎么回事?” 拖拉機是有燈的,他們出門的時候天邊還有太陽,這一路他經(jīng)常跑,他又沒喝酒……不說天時地利人和,但也不至于會翻車吧? 王滿銀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站起來,“我,我也不知道。” 好端端的開著,拖拉機突然就失控,方向盤怎么也把不住,他只能硬擰,將車頭擰朝外,那里是一片麥地,到時候頂多賠償人家糧食或錢就行,只要人沒事就是萬幸。 可那拖拉機早已年久失修,反應(yīng)也慢半拍,沒等停下來,先斜著沖到前頭的山溝去了。 顧三沉吟片刻,他總覺著說不通,按理來說這路上車少,王滿銀的駕駛技術(shù)又確實不錯,不應(yīng)該啊。 幺妹靜靜地站在門口,發(fā)動她的地精靈力,身體仿佛長出兩個細(xì)細(xì)軟軟的觸角,觸角一路順著手術(shù)室的門,爬進去,往前伸,伸著伸著,能聽到熟悉的姨媽的呼吸聲……關(guān)鍵是她肚子里的小弟弟。 她經(jīng)常用靈力都小弟弟玩,他似乎已經(jīng)知道她在哪里,沖她瘋狂的扭動身軀,想要突破mama暖暖的包裹。羊水越來越少,像一個癟了氣的氣球,里頭越來越逼仄,氧氣越來越少。 “喂,高元珍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快了快了,努力,再使把力,你的孩子就要出來了?!?/br> 幺妹似乎聽見有護士這么說著,拍打姨媽的臉,非常用力。 姨媽一定很痛吧?她最喜歡姨媽了,不止因為她給她壓歲錢,給她好吃的黃桃橘子罐頭,還因為在她心里,她就是崔綠真,不是能給她帶來福氣的小福星。 其實,她只是表面看著憨傻,其實小家伙心里門清著呢。大伯娘和二伯娘喜歡她是因為她是“小福星”,三伯娘喜歡她,是因為mama,這世界上僅僅因為她是崔綠真而喜歡她的,真不多呢。 唉,本來她還期待著,馬上到六歲生日啦,姨媽會送她什么禮物呢。 “怎么,能感受到嗎?”黃柔走過來,彎腰悄悄的問。 幺妹點點頭,“小弟弟想出來,他太悶了。” 黃柔手一緊,“那你姨媽呢?” 幺妹老實的搖頭,她確實是感覺不到姨媽的狀態(tài),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還在,只是很疼,都疼得昏過去了。 黃柔也不懂醫(yī)學(xué)的知識,聽她這么說,倒是放了大半的心,捏了捏閨女冷冰冰的小手:“凍壞了吧?先坐著等等。” 幺妹搖頭,“mama我不冷,你冷嗎?” 黃柔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棉衣扣子還沒扣呢,攏了攏衣襟,雙手抱胸。 石蘭省地理位置不尷不尬,說它屬于北方吧,它又一年下不了幾場雪,說它屬于南方吧,冬天又怪冷。醫(yī)院里也是不通暖氣的,這個點兒冷得地磚都要結(jié)霜了。 幺妹非常體貼的,把自個兒的手搓暖和,再笨拙的想要盡量包裹住mama的大手??伤氖謱嵲谑翘×?,只能勉強覆蓋住mama的手背,像一片小小的暖融融的狗皮膏藥,硬要貼她身上。 現(xiàn)在的黃柔冷靜下來,才有時間反省剛才對她的態(tài)度。 小丫頭不是喜歡攆大人路的孩子,相反她比七八歲的大孩子還懂事,懂那么多道理,會做那么多事。她是那么那么喜歡姨媽,才會要跟著來吧? “mama又要跟你道歉啦。” 幺妹一副小大人似的給她暖著,“為什么呀mama?” “因為我剛才兇了你。” “mama沒有兇,mama只是跟我講道理,為我好?!?/br> 黃柔一愣,“你知道?” “知道呀?!彼b出小白牙,經(jīng)歷過那么多后,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兇巴巴,什么是假兇,像卷毛阿姨,像買字的老賴頭。 黃柔看她若有所思的,估計是想到什么了,可她就是能忍住啥也不跟她說??磥硎牵⒆哟罅?,會藏自己的心事了。 她一時間更復(fù)雜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把她抱在懷里,靜靜地坐在不靠墻的塑料凳子上。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來,本來她都想等生了再來的,我一時得意卻害了她……”王滿銀抱頭,痛苦的說。 他大半輩子被人看不起,猶如別人腳下的螻蟻,最近罐頭加工廠辦得風(fēng)生水起,整個巷子都知道他的大名,不少工作沒分配下來的高中生都去他們家,左一聲“滿銀哥”右一聲“滿銀哥”的求他給安排進廠,真有種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痛快! 所以,掙了錢,他就第一時間借來拖拉機,給黃柔送錢來了。仿佛,聽見幺妹那聲“滿銀叔叔真厲害”,他腰桿就更直,身體里多了股使不完的力氣。 “明明知道她已經(jīng)快生了,我還……”如果她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怎么過? 是的,搭伙這么長時間,他覺著自己看上高元珍了。她的外表雖然不出眾,甚至蒼老得厲害,但她心好,為人坦蕩,做事麻利,不像別的女人唧唧歪歪光動嘴不動手。 而且,她待他的老娘好,自從她去王家養(yǎng)胎,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房前屋后比誰家都愛衛(wèi)生,做飯專挑軟乎的,他老娘每頓能多吃不少飯嘞! 最關(guān)鍵的是,他覺著跟她在一起,自己像個人,一個能干事兒能拿主意的男子漢,不止街坊鄰居看得起,就連老娘也常抹著眼淚說他改頭換面了。 而高元珍,對他也有那么點意思。倆人說好的,等孩子生下來能出月子,他們就去把結(jié)婚證給打了,好好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辦一場酒席。 他想在陽城賓館辦最豪華的那種,把街坊們請去他們平時走路都不敢往里看一眼的地方,好好的肥肥的吃一頓,告訴所有人他王滿銀出息了!可她覺著在院里擺幾桌就是,不值得浪費這錢,與其花那些長舌婦身上,不如給老太太好好的做幾套新衣裳,給兒子做個手推車。 是的,他們都已經(jīng)決定好,將來共同撫養(yǎng)小猴子的。 可現(xiàn)在,因為他小人得志的猖狂,就要毀了元珍母子倆,毀了他們共同繪筑的未來。 聽見那悲傷的,悔恨的嗚咽聲,黃柔和丈夫?qū)σ曇谎郏膰@口氣。好容易走到今天,命運可千萬別再跟這個可憐又可恨的男人開玩笑了。 懷里,幺妹漸漸睡著了,只剩清清淺淺的呼吸,像一只乖巧的小貓兒,腦袋拱在mama胸脯上,滿足的蹭蹭。 六歲的小姑娘,長得又結(jié)實,沒抱一會兒,她胳膊和腿就壓得又酸又麻。顧三輕輕的把孩子接過去,又給她蓋上自己的軍大衣,連鞋子一起裹進衣服里,只露出一個紅撲撲的小腦袋瓜。 “高元珍的家屬?” “到!我是!大夫,元珍怎么樣了?”王滿銀一蹦三尺高,腿麻沒站穩(wěn),居然踉蹌著一屁股跌坐地上了,跌得四仰八叉。 出來喊人的小護士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你老婆生了個小子,看把你激動的?!?/br> “小……小子……”王滿銀訥訥的重復(fù)兩遍,“那大人呢?大人沒事吧?” “中途難產(chǎn),已經(jīng)給剖了,現(xiàn)在麻醉還沒醒,觀察一段時間才知道?!弊o士也不敢把話說太滿,畢竟產(chǎn)婦年紀(jì)大,產(chǎn)前又收到驚嚇,“但小子可壯嘞,你們誰來抱?” 王滿銀在地上蹭了幾下,那黑膠鞋跟水泥地摩擦得“滋滋”的,人卻找不到著力點,愣是爬不起來。 黃柔忍著好笑,忍著心酸,過去攙了一把。 “我去,我去抱,我兒子壯實,壯實就好,嘿嘿?!?/br> 護士奇怪的看著他,畢竟在他這個年紀(jì)別說當(dāng)?shù)?,?dāng)爺爺都有可能的,他怎么還跟毛頭小子頭一回當(dāng)?shù)频摹?/br> “趕緊的,別愣著?!庇袀€年長的護士,遞出來一個襁褓。 王滿銀顫抖著手接過來,傻乎乎的看著里頭的小rou團。那都不算孩子,眼睛不會掙,臉色紅黑紅黑的,像一團在水里泡久的rou,皺巴巴的。 可他就是覺著,怎么看怎么好看。這大大的沒幾根頭發(fā)的腦門,偉人一般的腦門,跟高元珍太像了!一定是因為在肚子里的時候他摸太多了,都把頭發(fā)摸光了。 還有這大大的耳垂,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小崽子!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沒一會兒,高元珍的麻醉醒了,護士給推回病房,大家又把孩子抱著跟上去。 她意識是清醒的,可嘴不受控制,只能含糊不清的發(fā)幾個音節(jié),“兒……兒……” “姐,你看,這是你兒子,醫(yī)生說可壯嘞!她接生這么多年,頭一回遇見這么壯的小伙子,足足有有八斤四兩嘞!” 高元珍咧咧嘴,王滿銀趕忙把襁褓掀開,露出孩子兩腿間的東西,“看吧,大著嘞!我第一眼就檢查過了,沒事兒?!?/br> 這回,連護士也愣了,沒見過這么愣分不清輕重的爹,第一件事居然是看兒子的那啥……“喂喂你干啥,別碰到臍帶創(chuàng)口,會感染的你懂不懂???” 王滿銀“嘿嘿”笑著賠不是,“下次一定小心,一定小心?!?/br> 高元珍跟他,似乎是有某種外人所不知的共識,滿意的扯扯嘴角,又指指黃柔一家三口,一字一句的蹦:“晚了,回去,我沒事。” 黃柔握住她的手,“沒事兒,我們在這兒陪你,趕緊把身子養(yǎng)好,出院咱們辦滿月酒,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 高元珍的眼睛里,有淚水滑落,能有一個孩子,一個健康的孩子,還是她心心念念的兒子,她的人生已經(jīng)基本圓滿了。 黃柔想到睡得小豬似的閨女,笑著道:“后天就是幺妹六歲生日,以后姐弟倆可以一處過生日了,省得還折騰咱們兩次?!?/br> 大家都樂了,生日只差兩天的小家伙們,全然不知大人們已經(jīng)幫他們生日省了一次,都正在呼呼大睡呢。 現(xiàn)在深更半夜趕回去也不安全,黃柔留在醫(yī)院陪護高元珍,顧三和幺妹回王家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王滿銀去醫(yī)院換黃柔,顧三把母女倆送回學(xué)校。 期末考來了,期末考又結(jié)束了,對于幺妹來說全都是她會做的,沒啥感覺,唯一遺憾的是,她等了好幾個月想要跟小弟弟見面,結(jié)果還睡著了! 完美的錯過跟弟弟第一面的小地精,很怨念??纪陻?shù)學(xué)那天下午,她就磨著mama帶她上醫(yī)院看姨媽。 “mama,給?!彼统鲆粔K錢,“我們買點兒東西給姨媽吧,姨媽喜歡吃酸的,咱們買話梅吧?” 黃柔高興她越來越懂事啦,“好,你哪來的錢呀?” 幺妹雙手背在身后,“奶奶給的?!?/br> 顧老太每次來,都會給她塞幾角零花錢,多攢幾次也就有好幾塊了。當(dāng)然,黃柔現(xiàn)在只顧著趕路,沒細(xì)想她閨女是那種能攢下錢的人嗎? 來到醫(yī)院,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休養(yǎng),高元珍已經(jīng)能說話了,只是還沒法下床走動。 “姨媽!”幺妹跑上去,握了握她的手,“姨媽你還疼嗎?” 面對著這么懂事的孩子,即使疼,她也只會說不疼,不忍心小人兒跟著難過。 “呀,這就是小弟弟呀,怎么……”幺妹頓了頓,悄咪咪說:“怎么像猴子?” 紅通通皺巴巴,長長的胎毛,跟她在動物園看過的猴子一樣啊。她有點嫌棄,明明小彩魚出生的時候比這好看嘞! “我看,小名就叫小猴子吧。”高元珍笑著說,正好他在肚子里就跟猴子似的調(diào)皮,省得為個小名兒琢磨兩天還沒想出來。 “小猴子,你叫小猴子喲。“幺妹點點他軟乎乎的簡單,驚喜的說:“他好嫩,好軟呀!” 二十年后的小猴子:“……”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這是我最嫩的時候。 “咦……崔,崔綠真?”門口忽然有人叫了一聲。 眾人回頭,見是一個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女人,又紛紛看向幺妹。 “伯娘?!辩勖弥逼鹧鼇恚安?,你們也來看小猴子嗎?” 蘇蘭章和李自平笑笑,知道人家新生兒還沒出月子,不好見生人,只是站在門口,“來給思齊開點藥,這是你們家親戚?” “這是我mama,我姨媽,我滿銀叔叔,思齊哥哥哪兒不舒服呀?” 蘇蘭章兩口子目瞪口呆,媽……mama? 不是孤兒嗎? 呸呸呸,瞎說啥呢,哪有咒人父母的,蘇蘭章艱難的咽了口口水,“你mama?” “對呀,mama,這是伯娘,就是送我們豬頭rou的伯娘哦?!?/br> 黃柔和蘇蘭章面面相覷,彼此都壓根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小地精已經(jīng)忘了她吹過的牛,說過的謊了,噠噠噠跑過去,“我去看看思齊哥哥叭?!?/br> 黃柔不放心趕緊跟上,走了兩步,蘇蘭章主動跟她說起話,直到來到內(nèi)科住院樓,她才知道,她自以為的懂事的好閨女,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闖下這么大的禍! 而且,馬上三個月了,要不是今天撞破,她不知道得被瞞到什么時候! 但她按捺住火氣,羞臊而又不失恭敬的說:“失敬失敬,原來您就是毛大師,是我教女無方。” “李自平”她沒聽過,可“毛皮”的大名是如雷貫耳,作為陽城市書法家協(xié)會的會長,那可是在全省都有名的。人雖然沒見過,課字卻已經(jīng)在業(yè)務(wù)培訓(xùn)會上瞻仰過幾次,曾經(jīng),她也想要有幸能跟著毛大師學(xué)習(xí)一下就好了。后來因為工作忙,她也就漸漸忘了這想法。 李自平云淡風(fēng)輕的客氣兩句,打聲招呼去給兒子灌開水,幺妹跑進病房里,“思齊哥哥,你哪兒不舒服呀?” 幺妹想要摸摸他的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四肢都是被鏈條拴住的,緊緊的捆在床沿上。他一動,就帶動鐵鏈“嘩啦啦”的,像一頭被困的野獸。 李思齊昨天又發(fā)病了,因為小橘子跑去隔壁偷吃了人家廚房里一塊rou,鄰居拿棍子打它,正好讓李思齊看見,也不知道是畫面似曾相識勾起了他的痛苦記憶,還是心疼他唯一的伙伴,沖過去就跟人打起來。 他傻是傻,卻自有一股莽力,沒幾下就把鄰居打得頭破血流,人家里一群兒子湊過來,拳打腳踢,也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最后是蘇蘭章哭爹喊娘跪下磕頭,人才饒過他,可也放話了,如果再不把這傻子送醫(yī)院,李家就從這巷子滾蛋吧! 青山醫(yī)院住不進去,老兩口有啥辦法?只能先送來市醫(yī)院,順便檢查一下有沒有內(nèi)傷。 可這傻子他連醫(yī)生也打,護士想要給他抽個血也被他打得頭破血流,老兩口沒法子,只能求醫(yī)院暫時收留他兩天,他們一定會用鐵鏈將他拴起來。 他壓根聽不懂父母哭著說什么,只一個勁掙,手腕腳踝早磨得血淋淋的,可他就像感覺不到痛一樣,依然在傻乎乎的笑,只是看向幺妹的眼睛卻比看別人多了那么一丟丟神采。 幺妹眼圈一紅,“我,我知道你思齊哥哥你是好人,好孩子,我……嗚嗚……” 她好難過呀,自從聽胡峻說過他的事后,她就一直惦記著這個哥哥。她覺著,思齊哥哥沒做錯,如果有壞人想要打她的老師,她也會上去幫忙的。 而她還有一種同齡孩子沒有的悲哀——她的mama也是老師,也有這樣的風(fēng)險,如果她的學(xué)生都做縮頭烏龜?shù)脑?,那誰來救她的mama呀? 黃老師是她的mama,那其他老師也是其他人的爸爸mama呀,誰來救他們?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哪兒不對,怎么壞人可以隨便打人,好人不小心打了人卻要被鎖在床上。 小地精只覺胸間有股憤怒,堵得她胸口一起一伏的,她必須做點什么,必須讓她不那么難過,她撫了撫思齊的手,避開那血rou模糊的手腕,“哥哥你放心,你一定會好好的?!?/br> 她咬咬牙,把體內(nèi)的靈力慢慢的輸給他,“哥哥你不用怕,你那么勇敢?!?/br> 一開始,李思齊很反感別人觸碰,拼命的掙扎,可慢慢的,他似乎覺著那觸碰讓他舒服,他的掙扎漸漸停止了,只是呆呆的看著她。 幺妹看mama還在門口說話,悄悄眨眨眼,“噓……哥哥別說話哦,一會兒就好啦?!?/br> 好在李思齊的暴力傾向逼得同一個病室里的病人都搬走了,只剩他一個人,從黃柔的角度看進去,也只以為是兩個孩子在說話。 黃柔自詡也是個文化人,沒想到,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居然讓閨女悄悄做了!難怪學(xué)校里都在說閨女是小款姐,她這錢來得真是……她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妹子,你先別生氣?!碧K蘭章復(fù)雜的嘆口氣,她原本還計劃這兩天去找幺妹呢,主動問問她愿不愿來學(xué)字,她已經(jīng)勸動丈夫收她為徒了,只是丈夫有個要求,不許她提以后照管思齊的事。 要真有那份心的,他們不提,她也會照管。 沒那心的,提了也沒用。 他實在沒臉做這種道德綁架的事。 “這也算不打不相識,綠真是個好苗子,我斗膽問一句,她愿不愿學(xué)字?思齊他爸別的本事沒有,寫字倒還能給人當(dāng)個老師……” 這不正是瞌睡遞枕頭了嗎?黃柔正愁閨女寫字的問題,居然就有橄欖枝遞過來?而且還是她自個兒都仰慕的毛大師的橄欖枝? “這……綠真是個調(diào)皮孩子,我怕她會墜了毛大師的名聲……” “哎呀這是什么話,思齊他爸就不是看重名聲的?!碧K蘭章心頭喜歡得什么似的,“好好好,只要你們愿意就好,我這就跟他爸說去?!?/br> 剛要進門,忽然聽見一聲嘶啞的“媽”。她怔了怔,太像了,太像她的兒子了。 “媽,你快把我解開?!?/br> 這一句,她聽得真真切切的,就是她的兒子! 她嚇得踉蹌著跑過去,“思齊,是你跟我說話嗎?mama是不是又出現(xiàn)幻覺了?mama這心啊,可再經(jīng)不住……” “媽,你快把我解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