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拙劣的身軀里真的還有他最寶貝最心愛的那個人的靈魂。

    天衢的眼眸深處逐漸彌漫起狂亂的厲色。

    好痛。

    神魂正在碎裂。

    太痛苦了。

    明明之前也看到過那么多幻象與假貨，可從未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叫天衢痛苦到快要神魂俱滅。不久之前因為擅闖司命閣而遭受天罰留下來的傷口又一次開始迸裂。

    心魔們蠢蠢欲動，在他體內(nèi)不斷地啃噬著他原本就快要破碎的神魂。

    阿雪。

    他的阿雪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這些人卻偏偏還要將這些假貨做成他的樣子來騙自己？

    為什么到了現(xiàn)在，那群高高在上的仙人在制作假貨時，依舊要委屈他的阿雪做出這般情深不悔，毫無怨恨的樣子？

    “為什么？”

    天衢微微偏頭，已經(jīng)逐漸渙散的目光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

    他沙啞地問道。

    “歸真？什么？”

    對方仿佛也察覺到了不對，他在天衢面前站住，僵硬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眸格外靈動。

    而此時此刻，他正甜蜜歡欣，宛若真正久別重逢的戀人那般，無比幸福地看著天衢：“你的樣子，變得，有點不一樣，了?！?/br>
    天衢聽到對方有點艱難地同他說道。

    若是真的已經(jīng)瘋了，傻了，徹徹底底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瘋子便好了，天衢想，只要不去想從前，只要忘記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便可以如那些人所愿，假裝自己面前的傀儡真的就是他最愛的，失而復(fù)得的阿雪。

    “你別擔(dān)心，我，不會嫌棄，你的?！?/br>
    假人微笑著，朝著天衢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指尖幾乎要碰觸到天衢的臉頰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的手卻被天衢一把抓住。

    “歸真？”

    “為什么你們總是要這樣騙我？”

    上仙的眼瞳漆黑，面上神色恍惚而絕望。

    隱隱約約地，季雪庭仿佛聽到遠(yuǎn)處傳來了師父的一聲“小心”，但他還沒有想明白那是為什么，便覺得自己胸口驟然一痛，然后，他自己便飛了起來。

    “咔嚓——”

    一直到倒地好久之后，困于遲鈍的靈偶身體之內(nèi)的季雪庭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好像……

    好像被他的歸真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胸口，打碎了身體。

    無數(shù)零件從斷裂的肢體中掉落出來，出了故障的關(guān)節(jié)還在身體里咔嚓咔嚓亂響，徒勞地想要支撐著他重新站起來。

    但到了最后，季雪庭也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仰面看著天空。

    “歸真……為什么？”

    他不懂為什么會這樣。

    “你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了嗎？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好久……不是說好……從此以后……不離不棄……永遠(yuǎn)……在……”

    好奇怪，明明作為靈偶寄身，他的五感都應(yīng)該很遲鈍才對啊。

    可是為什么他會如此疼痛？

    季雪庭呆呆地想道。

    （晏歸真，你再看看我啊，是我啊，是阿雪啊。）

    （你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了嗎？）

    （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不認(rèn)識我呢？）

    （明明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認(rèn)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季雪庭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已經(jīng)崩壞的傀儡身軀卻只能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咔咔聲。

    正在絕望之時，那將他幾乎打成碎片的仙君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

    季雪庭心中倏然燃起一絲希望，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身側(cè)的人，只希望自己的所思所想能夠傳達(dá)給對方。

    然而那個男人卻只是看著他，然后露出了一絲極度的厭憎。

    ……

    天衢看著面前碎裂的傀儡，遠(yuǎn)處似乎有人企圖靠近，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個修士打扮的老頭正扯著嗓子沖他嚷嚷著什么。

    應(yīng)當(dāng)是在背地里cao控著這具傀儡的修者吧……

    不過不管他在叫罵什么，對于天衢來說都已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早在這之前他便已經(jīng)放出禁制，那老頭被禁錮在遠(yuǎn)處，聲音也傳不到此處來叫他煩心。

    “不要再假裝他了。”

    天衢低下頭，喃喃地沖著傀儡低語道。

    那些四散的零件，還有從傀儡裂縫中不斷涌出來的乳色漿液，無一不在提醒著他，這只是一個假貨。

    可偏偏即便知道這就是那些人為了哄騙他而制造出來的東西，天衢卻依舊無】刂頻馗械攪送闖剮攆櫚牧惜和心疼。

    一想到自己竟然對這樣的東西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情愫，天衢再也無∫種譜《宰約旱難嵩鰲

    傀儡瞳孔中的靈光正在漸漸淡去。

    是附身在其中的神魂正在散出這具軀殼吧。

    可不知為，即便是這樣，這具傀儡也一直睜著眼睛死死看著他，不肯閉上。

    天衢垂下眼簾，不知為，想到了自己當(dāng)初從晏家下人口中聽到的那些過往。

    他俯下身，慢慢合上了那具傀儡的眼簾。他打碎這具傀儡時是那般粗暴，可這個時候就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動作變得格外溫柔。

    天衢替它合上雙眸時，掌心被幾滴眼淚弄濕了。

    這么一具做工粗糙，甚至連說話行動都磕磕絆絆的傀儡，倒是提前做出了流淚這樣的小機關(guān)么？

    這個念頭從天衢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便消失不見。

    “我要走了……”天衢凝望著面前那張與季雪庭一模一樣的假面，喃喃低語，“我要去找我家阿雪了。”

    然后他便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

    ……

    ……

    “我一直都在找你，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我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找到了你?！?/br>
    連陽城外的洞xue之中，滿頭白發(fā)的上仙死死地抱著懷中之人，痛苦到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季雪庭聽著他的話語，目光落在洞xue角落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上，看了許久。

    良久之后，他嘆了一口氣。

    “既然天衢上仙已經(jīng)通過鏡境看全了往昔之事，想來也應(yīng)該知道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了?！彼f道，話音落下，便感覺到天衢身體猛然一抖。

    “那么上仙也應(yīng)該清楚，我當(dāng)初之所以那般無怨無悔，情深似海，其實說白了，也不過是因為生前曾經(jīng)喝下了忘憂。那吳青這點說得倒是不錯，忘憂藥效可以作用于神魂，所以我以殘魂之態(tài)重新獲得傀儡之身后才會有那樣傻乎乎的表現(xiàn)?！?/br>
    “我——”

    “說起來我其實應(yīng)該感謝你當(dāng)初陰差陽錯打了我那一掌。天衢上仙實在無須因為這件事情而耿耿于懷，畢竟，若是沒有你那一掌，恐怕時至今日，我依舊困于忘憂藥效?！?/br>
    季雪庭用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diào)，對著天衢說道。

    其實現(xiàn)在再讓他去回想當(dāng)初那一幕，他記憶中的畫面早已變得斑駁不清。

    畢竟，當(dāng)時那具靈偶損毀得確實太過于嚴(yán)重，而他作為靈偶寄身，與靈偶幾乎是一體的，自然也是虛弱到了極處，只差一點兒就要徹底消散于世。

    不過概也正是因為那一掌乃是晏慈親手所為，而晏慈偏偏就是忘憂的施藥之人，陰差陽錯之下，即便有忘憂藥效也依舊無〉腫∧且豢碳狙┩サ募度痛苦，最終，懸河骨髓化為了一道殷紅血液，從季雪庭的魂中滲出消散，就此徹徹底底解開了忘憂。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阿雪，從一開始我就不應(yīng)該用忘憂，若不是忘憂……若不是忘憂……”

    天衢嗚咽著，慢慢跪倒在季雪庭腿邊。

    季雪庭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叭舨皇峭鼞n，我還是凡人時也不至于訊速衰弱，以至于讓你在無可奈之際只能前往昆侖尋藥為我續(xù)命?！?/br>
    他以劍鞘架住天衢，淡淡說出了三千年前的真相。

    懸河乃是至陰至邪的妖魔，以它的骸骨制成的所謂靈藥又怎么可能是好東西——雖說服下藥物的人確實會對施藥人言聽計從，真心依戀，然而懸河骨自帶奇毒，莫說是當(dāng)年小皇子那種孱弱身軀了，就算是修行多年的修者，一旦服下，也將在短短幾年之內(nèi)迅速衰竭而亡。

    所以當(dāng)年晏慈以藥物竊取而來的歡愉只持續(xù)了短短幾日，緊接著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都想要留下的人，像是已經(jīng)摘下的花朵一般迅速地衰弱了下去。

    明明是為了讓季雪庭不要極度的怨恨絕望中日漸衰弱才給他灌下忘憂……

    就好像是天命讓他無論如也不能跟他最愛的人在一起。

    晏慈當(dāng)然不可能認(rèn)命。

    他怎么可能認(rèn)命？

    所以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告訴他的阿雪，他需要短暫地離開一小會兒。

    而等到他回來，他們兩人便可以永永遠(yuǎn)遠(yuǎn)，一直在一起了。

    第78章

    “為什么你不恨我呢？”

    天衢仙君喃喃問道。

    “若不是我當(dāng)初做出那等下作的事情，若不是我誤信讒言給你灌下‘忘憂’，你根本不會遭遇那些慘事。我應(yīng)當(dāng)被你千刀萬剮，我應(yīng)當(dāng)被你碎尸萬段，可你……為什么偏偏是無情道？”

    白發(fā)仙君神色凄婉，那并不像是對另外一個人的詢問，更像是絕望之中的自言自語。

    他不會告訴季雪庭，自那一日他在鏡境之中看到了當(dāng)初的那一切，一夜之間，他滿頭青絲盡作華發(fā)，神魂迸裂，心魔叢生，從此仙界再也沒有那個焦躁絕望、日日徘徊于六合八荒苦尋殘魂的仙君，只有一個瘋瘋癲癲，固守在玄穹深處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