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89節(jié)
季雪庭沉默不語。 天衢系好最后一條絲帶,勉力朝著季雪庭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我方才只是被你嚇到了。”他撫住自己的腹部,肩頭微微顫抖,“是我的錯,心神一亂就叫他們跑出來了,你看,他們現(xiàn)在都死了,不會再煩你了。阿雪,你別生我氣啊……” 一行眼淚混雜在天衢微弱的囈語中流下。 季雪庭不由自主地對上天衢的雙眸,然后心頭倏然涌起一陣隱痛。 不知怎的,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幽嶺之中無目鬼以“洞見”之法叫他看到的那段往事。 被挖了雙眸的孩童。 破廟之中滿地的猩紅鮮血。 ………… 三千年前,皇城之中也曾有個懵懵懂懂,初識情愛的小皇子,不止一次地伏在晏慈胸口,以舌尖輕輕描摹著那個俊美男人的眼角,在心中暗自惋惜——為什么明明有著這么美的一雙眼睛,偏偏眸光無神,目不能視呢? 而當(dāng)時的自己壓根就不知道,晏慈目盲、喪母都因?yàn)樽约骸?/br>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后,季雪庭依舊與天衢親密相擁,四目相對,卻已是時過境遷,當(dāng)年人早已不是眼前人。 “閉嘴!”季雪庭忍無可忍開口怒道,“那些分神化身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這樣將他們粗暴盡除,現(xiàn)在分明已是虛弱至極痛苦難當(dāng),還在這里嘰嘰歪歪說那些廢話干什么?!” 說罷一把將天衢推翻在地。后者還待再掙扎,季雪庭不耐煩地干脆跨坐騎上,以掌抵胸,渡了一道靈力過去。 “唔……” 季雪庭隨后不由輕顫一下,發(fā)出了一聲細(xì)細(xì)悶哼。 說來也怪,這渡讓靈力本是一件耗損自身的事情,可這一道靈力一入天衢體內(nèi),竟與其產(chǎn)生了共鳴,不多時又有一道靈力匯入季雪庭體內(nèi),將他與天衢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循環(huán)。 一呼一吸之間,靈光明滅,季雪庭靈臺愈發(fā)澄澈,周身舒爽至極。 他作為靈物寄身,一直以來都無法汲取天地靈氣為自身所用,一直到此時此刻,才恍然察覺到修煉之妙。 而細(xì)究之下,季雪庭有些詫異地發(fā)覺,自己之所以可以與天衢這般靈力巡轉(zhuǎn)自成循環(huán),竟然是因?yàn)樘灬轶w內(nèi)有某物正在與季雪庭自身隱隱呼應(yīng)。 是那個“孩子”。 季雪庭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diǎn)。便如天衢所言,這般靈氣運(yùn)轉(zhuǎn)之下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天衢藏于體內(nèi)的那枚骨珠與血rou所化之物,確實(shí)沒有絲毫邪氣。 它更像是季雪庭用于棲身的靈物,但比起那死物來,這個“孩子”又多了幾絲難以解釋的血rou之氣。 季雪庭行走世間多年,自認(rèn)也算是見多識廣,但像天衢腹中孕育之物,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待到天衢情況穩(wěn)定一些后,恐怕得想辦法捎個信給自家?guī)煾?,看看能不能探出真相來…?/br> 這廂季雪庭還在思忖天衢之事,頗為苦惱,那廂天衢早已忘卻今夕何年,整個人魂游于外,宛若不在世間。 早在季雪庭那般罵他,想要打他之時,他就已經(jīng)被狂喜沖暈了頭腦。 等到對方主動將他推在地上,又為他渡靈力穩(wěn)住心魂,他更是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如今的他,先前周身叫人害怕的森冷癲狂早已盡數(shù)褪去,余下的倒只有傻氣了。 他就那么仰著頭呆滯地看著季雪庭,一張慘白的面容上,懷疑、狂喜、迷惑、茫然諸多神色更迭變換,宛在夢中一般。 這般過了許久,天衢氣息漸漸平緩,季雪庭心思也定了,才撤掌避到一邊。 洞xue之中的滿地鮮血斷肢也在之前的運(yùn)功中化為了黑氣,慢慢沉入影子中回歸于天衢。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季雪庭垂著眼簾并不看天衢,而是淡淡問道。 “天衢上仙,如今神魂?duì)顩r可是穩(wěn)妥了些?” 頓了頓,季雪庭眉頭微蹙,沒忍住又加了一句:“你先前倒也不至于這般徹底瘋癲?!?/br> 至少以天衢之前的性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分神幻出形體并且簇?fù)砩蟻韺狙┩プ龀瞿堑三}齪舉動。 除非他已經(jīng)瘋無可瘋,神魂徹底潰散。天衢眼神一顫,顯出少許糾結(jié)。 不等天衢答話,季雪庭已經(jīng)了然一笑:“是‘忘憂’,對嗎?” 若只是跟那個未成形的“孩子”有關(guān),那些分神化身作怪時好歹也會提上兩句,可他們卻只是抱著季雪庭,不停地哭著求季雪庭原諒他們當(dāng)初給他灌下“忘憂”之事。 吳青提起“忘憂”引發(fā)了天衢神魂不穩(wěn),所以天衢才會在他意欲挖出腹中之物的時候忽然徹底崩壞,叫諸多分神化身現(xiàn)世,之后還差點(diǎn)…… “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天衢上仙其實(shí)早就不用在意當(dāng)年之事?!?/br>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輕聲道。 接著他轉(zhuǎn)過身便要解開禁制,回連陽城中與魯仁會合。 可就在這時,天衢卻忽然從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我曾經(jīng)找了你好久?!?/br> 白發(fā)仙君在季雪庭耳邊沙啞地說道。 “我毀了地府,毀了西方靈境,我去了一切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卻一無所獲……” 有什么東西浸濕了季雪庭的衣領(lǐng)。 “太常君終究抵不住我的諸多癲狂行徑,破例為我開了溯回鏡境,讓我可以看到往昔一切。” 抱住季雪庭的雙臂漸漸收緊。 季雪庭聽到天衢提起溯回鏡境,忽然心頭一跳,隱約意識到了天衢因?yàn)椤巴鼞n”而徹底崩潰,難以釋懷的真正緣由。 兩千七百年前—— 人間。 “雪庭啊,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倔呢?你這靈偶寄身根本就還沒修好,這么貿(mào)貿(mào)然穿出去,一旦靈偶有所損傷,你那破破爛爛的殘魂也會完蛋,你好不容易掙了這點(diǎn)命回來,怎么就一點(diǎn)不知道珍惜呢?” 一個形貌清瘦,愁眉苦臉的青衣老頭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皺著眉頭同面前那個行動稍顯笨拙生硬的少年嘮叨個不停。 “三百年啊,你想想你師父我多不容易啊,花了三百年才叫你從之前那副渾渾噩噩的鬼樣子中清醒過來,可你怎么就這么不聽話啊,你這還不如繼續(xù)傻著呢!哪有你這么不要命的?。?!” 那老頭,也就是季雪庭的師父說道。 季雪庭慢慢地在他面前走著,就如同他師父說的那樣,這具靈偶并未完全調(diào)試好,如今行動起來多有不便,而依舊虛弱的魂魄也備感痛苦。 可季雪庭卻自始至終不曾停下腳步。 “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我必須要,去找他?!?/br> 季雪庭艱難地用靈偶的身體發(fā)聲,笨拙地同身后的老人解釋道。 “歸真,他在等我。我們,說好了,之后就,一直,在一起?!?/br> 明明還是一具行動不便,甚至還帶著傀儡僵硬之態(tài)的軀體,說起自己心愛的那個人,靈偶的雙眸之中竟然閃現(xiàn)出了一抹只有血rou之軀才應(yīng)該有的深沉眷戀。 老頭兒聽到這句話,神色愈發(fā)苦澀了。 “雪庭啊,你這是吃了什么迷魂藥?。磕阃俗约核狼笆艿淖飭??你那相好的,叫什么來著,什么鬼花花的,就他媽不是個好東西啊。你之前都被他們家——” 他差點(diǎn)把扒皮喂狗之事說出來,但到底還是不忍心,只得中途噤聲。 季雪庭聽到這話,終于放慢了腳步,目光卻依舊是澄澈歡欣的。 “一定,是,有誤會。我家歸真,不會,那么對我的。他此生此世,最愛的便是我,那么,就絕對不會負(fù)我?!?/br> “人家飛升成仙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縱然相見,中間隔著那么多恩恩怨怨的,有什么意思呢?現(xiàn)在你先顧著你這軀殼好不好?老頭兒我這么多年來也就湊了這么點(diǎn)材料,你好歹讓我把它做完啊,喂,雪庭啊,雪庭——”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某地。 此地三百年前本是一處亂葬崗,也正是季雪庭埋骨之處。 幾天前,季雪庭那位二師兄云游歸來,當(dāng)玩笑一般告訴他,傳言昔日雪君的墓前,有白衣仙君每隔數(shù)年便會現(xiàn)身,在墳前哭泣不止,有人窺視仙人容顏,竟然便是三百年前那位飛升成仙的晏家蓮華子。 這傳言流傳甚廣,中間不知遭了多少篡改,根本就不可信。 然而,季雪庭卻信了。 不顧師父阻撓,季雪庭拼了命地控制著那具根本還沒完成的靈偶朝著自己的墳?zāi)冠s來,為的就是去見一見傳聞中會在今日出現(xiàn)在這里的仙君…… 那位說好了要與他白頭偕老,生死不離的蓮華子晏歸真。 “唉,雪庭你慢一點(diǎn),那些無稽之談都不可信的,你——” 師父的聲音忽然頓住。 因?yàn)椋c季雪庭都看得分明,在這荒郊野嶺的雪君墓前,如今正站著一名身形消瘦,目似隕星的仙人。 “歸真!” 季雪庭只看了他一眼,僵硬的臉上倏然浮現(xiàn)出此生此世最快樂、最純粹的笑容。他發(fā)出一聲歡叫,小鳥投林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著自己三百年未見的戀人跑了過去。 第77章 雪君墓前的仙君聽得那一聲呼喚,眼中驟然閃過一絲狂喜。 他猛然抬頭,望向那跌跌撞撞朝著他跑來的少年。 朝思暮想,日日夜夜都在期盼的面容映入眼簾,昔日的上仙不由自主地展開了雙臂,朝著對方走了兩步,仿佛下一秒鐘就要將對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而從那往后,兩人將生死相依,再不分離。 偏偏天衢只走出了兩步,便倏然停了下來。 他呆呆地凝視著那滿面歡欣雀躍的少年,嘴唇翕動,瞳中倏然閃現(xiàn)出了一抹難以道盡的狂亂與絕望。 那不是他的阿雪。 天衢聽到自己心里有個聲音惡毒地同他說道。 又是那些人為了安撫他而招來的傀儡假貨啊…… 天衢貪婪地看著那與自己記憶中尚未遭受任苦痛,對他只有傾慕神情的少年一樣的“人”,每看一眼,便覺得自己的心又碎了幾分。 這一次是誰的手筆呢?就連這假貨都做得這般粗糙。 雖然還是季雪庭少年時秀美的面龐,可是那具身軀卻明顯是粗制濫造趕工而成的偶人傀儡。 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笨拙得要命。 “歸真,我,找到你了。” 說話也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每說幾個字就要卡一下。 偏偏語調(diào)神態(tài),卻又模擬得格外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