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31節(jié)
季雪庭甚至都不敢去看宴珂此時的眼神,連忙轉(zhuǎn)過身子,按著劍戒備地走入山神廟中。 而在踏入山神廟之后……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祭拜的人依舊在祭拜,磕頭的人也依舊在磕頭。 同樣的,哪怕是進到廟里了,季雪庭一行人依舊是沒辦法連上天庭的通訊,更也沒辦法與外界聯(lián)系。 魯仁那從天界找個武神來掃蕩一切妖魔的計劃落空,頓時垮起了臉哀聲連連。這般喋喋不休抱怨了許久,魯仁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有得到回應。他回過頭,正看到蒲團之前那個白衣青年雙手環(huán)胸,仰頭看著民眾供奉的“山神主”塑像,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 魯仁不由自主循著季雪庭的目光也往那雕塑上望去,不看還好,細看之下,不由自主又開始冒青筋。 這世間供奉在廟中的,無論官職大小,多少都是在上天庭通明殿里掛了號的正經(jīng)神仙,也正是因為如此,民間供奉神像,無論如何都得仔細小心,誠心塑像。 哪怕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土地老爺,塑像雕成時至少也的用正經(jīng)墨汁畫好五官衣飾,雕塑前再不濟也得供上幾個饅頭野果,以表誠意。 然而,這瀛城山神廟一座有墻有瓦的正經(jīng)神廟,民眾跪拜供奉的卻不過是個粗糙雕琢的粗糙木偶,即便是以純粹路人的角度來看,也能看得出這木偶雕得隨便草率,五官位移,肢體粗糙,左手是四個指頭,右手卻有七個。 “不像話,這真不像話,這種東西這么能擺進山神廟呢,這他媽根本就是隨便從路邊找了個木頭樁子放進來了吧?” 魯仁氣得打跌,一旁季雪庭卻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啊,沒錯,其實就是個木頭樁子?!鳖D了頓,他又笑道,“這是韓瑛自己削的?!?/br> 季雪庭依稀還記得這尊雕塑。那也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當時稚春已與他還有韓瑛都混熟了,昔日被磋磨得小貓仔一樣的小孩長成了青蔥可人,單純稚氣的小少年,滿心之中都只有自己英明神武的哥哥。然而,韓稚春畢竟與常人不同,哪怕他又一次抓著韓瑛打滾,想要與自己最心愛的兄長一同騎馬出游,仗劍江湖,也終究未能如意。 韓瑛便是再肆意妄為,也不可能真的帶這個癡傻弟弟游歷江湖。一別之后再回家,才發(fā)現(xiàn)看似癡傻的稚春竟然還記仇得很。韓瑛到家許多天了依舊在生著悶氣。當時……對了,當時韓瑛想討稚春的歡喜,又想到那孩子癡迷傀儡,便捋好袖子,打算親自給稚春雕個傀儡出來,沒想到他號稱旁門左道無一不精,唯獨這雕木頭卻實在不行。千辛萬苦做了個木頭人偶,放到稚春面前,直接就把稚春嚇哭了。 后來…… 后來季雪庭卻實在記不清,韓瑛與韓稚春這對吵吵嚷嚷的兄弟最后是如何和好的。 他本以為,以當初那少年的高傲性格,大概早就將自己難得一見的失敗作品燒成灰燼了,卻沒想到時隔多年,自己會在這里,再一次看到了那尊因為太丑而讓他記憶深刻的木偶。 “若是我猜得沒錯,應當就是韓瑛隨意放了個木偶在這里供人祭拜吧。反正在我之前,這山神主之位不是一直空缺嗎?他在此處備受愛戴,民眾想來也不會有什么異議,而這丑雕塑,看久了,恐怕也就習慣了?!?/br> “這……這不應該吧?這般離經(jīng)叛道之事,倒不像是韓城主會做的。” 魯仁茫然道。 季雪庭卻并不意外:“你是不知道——這般不恭不敬,不畏神佛,才是他應該有的性子。” 說話間,季雪庭腦海中又一次浮現(xiàn)出了多年前那個滿臉桀驁,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能把天都捅個窟窿下來的少年劍俠的模樣。 ……好吧,一定要說的話,倒確實是與韓瑛如今那副兩鬢微白,疲倦沉穩(wěn)的中年模樣合不到一起來。 而季雪庭還在回憶往昔,并沒有注意到身側(cè)宴珂正直勾勾地盯著那占據(jù)了山神位置的雕像。 那本應該有阿雪的雕塑才是。 天衢仙君心中想道。 可如今那里,卻只擺著一樣被人隨手放上去的丑東西。 天衢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生氣,他也沒有覺得自己失控,他只是單純覺得這場景實在有些礙眼。 幾道極細的黑影倏然從“宴珂”的影子中分離了出去,在燭火搖曳之間竄上了那坨堅硬的木像。 “咔嚓——” 下一刻,擺放在神龕之中的木偶忽然發(fā)出了一聲脆響。 然后,便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倏然化為了一大捧四散崩落的木屑。 “啊啊啊啊——” “神像——山神老爺他炸了——” …… 這樣忽如其來的變故,讓山神廟內(nèi)那些原本正在誠心祭拜山神的老百姓們頓時亂成了一團,尖叫的,推搡的,逃竄的,內(nèi)里的人懼怕想要逃出去,外面的人想知道山神廟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兩撥人頓時在廟門口擠在一起,爭吵不休無比混亂。 季雪庭自然也被突如其來的事故嚇了一跳,本能地護著宴珂往山神廟角落躲過去。 然而就在此時,他被一個慌亂躲閃人群的少女重重地撞了一下。只不過那人畢竟是個平凡少女,而季雪庭卻是修行之人,這么一撞,季雪庭身形不動,那少女卻差點直接飛出去。 “小心!” 季雪庭低喝一聲,一把扶住了那少女。 然而這樣一來,他也同時對上了那少女驚慌失措的面孔。 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張季雪庭怎么也想不到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臉。 那個少女,分明就是本應該被猖神吞噬的窮苦少女劉阿花! 然而這一刻,那本應尸骨無存的女子,卻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季雪庭的瞳孔倏然一縮,正要抓住劉阿花,背后又是一股人潮,直接挾著那姑娘從季雪庭眼前一閃。 待季雪庭再抬頭時,人群中早已不見了劉阿花的身影。 該死。 季雪庭心中暗罵一聲,來不及多想,反手往身后那兩人身上各貼了一道護身紙符,道一聲:“我去追個人!”,緊接著便提著劍直接追了過去。 廟中此時人雜混亂,即便是季雪庭,也只能勉強捕捉到阿花的衣角,然后擠開眾人強行向前。 這樣七拐八拐,一番推搡,等到他好不容易掙出人群,阿花的蹤跡卻早已消失,而他自己卻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山神廟的后堂。 跟無比嘈雜混亂的前殿相比,后堂顯得格外僻靜陰暗。 而且在后堂四周,正密密麻麻佇立著無數(shù)傀儡人偶。 那些傀儡或大或小,或精致或簡陋,有些看著都已經(jīng)不知道放在這里多少年了,連臉上的油彩顏料都早已褪色,用來卡住活動下顎和關(guān)節(jié)的彈簧機關(guān)也早已松弛,灰撲撲的人偶只得松松垮垮斜靠在墻上,下巴張開,露出黑洞洞的嘴,仿佛在慘呼一般。 當然,也有的傀儡全是嶄新,眉目衣飾都精美無比,站在那里若是不仔細看他臉上細細的縫隙,簡直就跟真人沒有什么兩樣。 但無論怎么樣,當這一樣多的傀儡漫天遍野占據(jù)了四面墻壁甚至連天花板上頭掛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多少有些詭異。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凌蒼劍直接出鞘,躍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后退,正待退出這詭異莫測的地方。 后面卻忽然有人開口道:“這些都是替身傀儡。” 季雪庭猛然轉(zhuǎn)身,劍尖直指那人。 待到此時,才看到來人身穿一件看不出樣式的青袍,面上罩著一頂面具,看不出容貌。 “青州貧瘠,百姓難以過活,所以大多數(shù)都要外出討生活,而且這些人一走……十之八九,是要客死異鄉(xiāng)回不來地。只不過人死在外面,魂魄孤苦無依,也實在難熬。于是青州人便額外多了一個習俗,一個人若是即將離開家鄉(xiāng)遠行,便要提前做好一具替身傀儡供奉在廟宇道館之中。有了這傀儡,即便是人真的死了,身體卻等同于已經(jīng)魂歸故里,不至于無法安息?!?/br> 從聲音來聽,這面具人聽著倒是個青年人。 “別緊張,我就是看你誤入此處,怕你被這些傀儡嚇到,才特意開口解釋的?!?/br> 面對季雪庭的劍,那面具青年態(tài)度卻很是鎮(zhèn)定,聲音里甚至還蘊含著一股奇異的溫柔。 “我可沒有被這些傀儡嚇到,反而是你這種藏頭露尾之人,讓我有點心慌?!?/br> 季雪庭也平靜地說道,手中劍不偏不倚,依舊指著那個面具青年。 “閣下若是真的打算讓我安心,不如取下面具?” 季雪庭又補充道。 “你的戒心,倒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重……”那人在面具之后輕笑了一聲,然后便真的如同季雪庭所要求的那般,伸手慢慢取下了臉上面具。 “阿雪,都這么久了,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魂魄安息呢?” 幽微的燭火閃爍,時不時發(fā)出細小的聲響。 青年有著一張極為深刻且俊美的臉,膚色卻是只有死人才有的青白之色。 他的唇邊笑意依然,開口說話時,卻還是能看見唇齒之間沾染的黑血。 “當初你的那位好慈郎以你為餌,誘我夜奔三百里,強襲回宮,只想著去救你。我因此力竭被捕,最后被送入祭天臺,千刀萬剮以祭新朝?!?/br> 青年柔聲說道,每說一句話,便往前走一步。 到了話尾,人已至季雪庭的面前。 他抬起手,輕輕地撫向季雪庭的面頰。 “這個仇,你幫我報了嗎?我的好阿雪?” 季雪庭任由那人以冰冷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顎,他與那人漆黑無光的雙眸直直相對,片刻后,才喃喃開口,喚了一聲:“皇……兄。” 第27章 就在季雪庭于山神廟后堂再一次見到那個三千年便已橫死在祭天臺的戾太子時,天衢仙君正神情陰冷地在那如同迷宮一般縱橫交錯的回廊里游走著,尋找著季雪庭的蹤跡。 季雪庭丟下他與魯仁去追劉阿花,他便不管不顧地跟了上去。 然而,他明明已經(jīng)跟得那么緊了,一個晃眼間,季雪庭還是不見了。出現(xiàn)在天衢面前的,則是這條長長的,仿佛永遠都找不到出口的回廊,顯然這正是那隱身于瀛城的古怪妖魔為天衢仙君布下的迷陣。 無數(shù)青州傀皆被絲線高高吊起在廊檐之下,腳尖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漆黑空洞的眼瞳看似無光無神,然而從這些傀儡身邊走過時,偏還有若有似無地視線追隨而來。 這條回廊里分明點著燭火,可是那飄搖細弱的火光只堪堪照得周圍一兩寸的地方,隨即那光線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慢慢吮吸殆盡了一般,留給經(jīng)過之人一片暗沉沉的晦暗。 若是個普通人,落到如此詭異之地,自然是要嚇得魂飛魄散的,只可惜如今落入迷陣之中的卻是天衢。 天衢仙君甚至都沒有理會那些傀儡,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自顧自地往前走著。無數(shù)條蠕動的黑色影子就潛藏在他自身濃黑的陰影之中,散發(fā)出了細小的嘶鳴。 幾只傀儡原本已經(jīng)在天衢經(jīng)過時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衣袖之下那些彈簧線軸都已經(jīng)松弛的手指,在無人cao控的情況下開始微微顫動。 然而,藏于天衢陰影中嘶鳴輕響,它們的動作身形立即凝住了,僵硬的木雕面具上,口鼻眼耳中緩緩留下了幾行黑紅的血跡。 滴答…… 滴答…… …… 天衢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望向了身后漆黑的回廊。 “宴珂。” 一個男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看向天衢,笑容溫和,眼神卻有些無奈。 “……怎么不跟著魯仁在外面呆著,偏要跟過來?這里很危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