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母親的葬禮我也去了。你那時候還小，可能沒印象?！碧孀约阂驳沽吮?，吳麗霞短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卻又對他笑笑，眼尾堆滿了細(xì)紋，“她要是知道你這么有出息，一定高興。”語罷便喝掉杯中的茶水，習(xí)慣性地拍了拍膝蓋，斂下嘴邊的笑，望向他的眼睛，“今天來，是想了解跟曾景元有關(guān)的事？”

    喝一口茶，趙亦晨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彎下腰頷首，手肘搭上了膝蓋。

    “他的團(tuán)伙最開始是在這片地區(qū)活動?！彼化B起十指，“據(jù)說還是八十年代的事?！?/br>
    抿唇點頭，吳麗霞繃緊了下巴，將茶杯擱回茶幾上。

    “賭場，‘洗腳店’，毒品。什么來錢搞什么?！眱墒指采舷ドw骨，她皺起眉頭回憶，“我們察覺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定的規(guī)模了。但是他們做得很隱蔽，一直抓不到證據(jù)。尤其是販毒這一塊兒，隔三差五地出新花樣。有段時間為了掩人耳目，專讓乞丐運(yùn)毒，還都把東西藏在小乞丐身上。等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套路了，又讓小孩子扮成學(xué)生的樣子運(yùn)毒?！闭f到這里，她默了默，才繼續(xù)道：“全省最早開始‘人體運(yùn)毒’的，估計也是他們。而且一開始用的還是小孩子?！?/br>
    隱約記起九歲那年第一次同母親一起去市立圖書館，他在路上注意到的那個抱著斷脖女嬰的小姑娘。趙亦晨還記得當(dāng)時母親反復(fù)問她，她身邊的那個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爺爺。或許從那時起，母親作為警察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只不過事實太殘忍，她那時從不與他詳說。

    “不能進(jìn)食，也不能喝太多水?！甭晕⒋瓜卵鄄€，趙亦晨聽到自己的聲音，“就算是成年人，也有忍不了的。”

    “還很危險?！眳躯愊冀酉滤脑?，搖了搖腦袋嘆息，“要是包裝被胃液融化，那些玩意兒流出來，命就沒了。”

    點了點頭，他抬起雙眼對上她的視線，“那些孩子都是他們從人販子那里買來的？”

    “基本上是的?！睆氖贾两K緊蹙眉心，她神情凝重，“你也知道這些被拐的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br>
    出于習(xí)慣，趙亦晨抽出右手伸向口袋，想要掏出煙盒抽根煙。摸到褲兜邊緣時突然意識到這是在老人的家里，他動作一滯。

    “賣到窮鄉(xiāng)僻壤，或者賣給‘洗腳店’?！笔栈刈约旱氖郑匦率附化B，“還有您說的這種?！?/br>
    老人頷首，重重地嘆了口氣。趴在她腳邊的拉布拉多終于有些耐不住性子，抬高了搭在前爪上的腦袋。

    “最開始那段時間我們抓到十四歲以下的孩子還會放回去，”她便垂手撓了撓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舊停在趙亦晨的眼里，“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沒什么好結(jié)果……要么被打斷腿，要么壞了腦袋。所以后來都不敢再放，盡量把他們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幫他們找家人?！笔种械膭幼魍Ｏ聛?，她掌心還覆在舒服地瞇起眼的拉布拉多嘴邊，偏首望向窗外，視線越過重重舊樓，淺灰色的眼仁里映出遠(yuǎn)方的天際最后幾片橙色，“不過人手不夠啊。那個時候也沒有什么失蹤人口數(shù)據(jù)庫，有些孩子找不著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們自己帶著。光是我這里就收留過好幾個?！?/br>
    順著她的視線望了眼窗外漸深的夜色，趙亦晨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出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聽說您還留著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么？”

    靜坐幾秒，吳麗霞站起身，走向臥室。

    拉布拉多連忙爬起來，緊緊跟著她的腳后跟。

    一人一狗再出來時，她手里多了一本厚重的冊子。

    “你是想找什么人對吧？”扶著膝蓋在茶幾邊坐下，她抬頭問他。

    相互交疊的十指略略收緊，趙亦晨迎上她的目光，簡短而鄭重地頷首，面色平靜如初。

    “她叫許菡，是我妻子，已經(jīng)過世了一年?！彼f，“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我懷疑她小時候在曾景元的團(tuán)伙里待過一段時間?！?/br>
    得到答案的吳麗霞點點頭，不再追問，“許菡這個名字我沒有印象，如果她真的在這個團(tuán)伙待過，可能用的也不是真名?！彼龑⑹种械膬宰臃派喜鑾?，推到他面前，“你找找看吧。”

    他道謝，拿起冊子翻看。

    是個活頁文件夾，用報紙包了封面，保存完好，塑料膜內(nèi)頁里的紙張邊角早已泛黃。翻開第一面，頂部便是一張女孩兒的照片，底下則記錄著姓名、性別、年齡、收養(yǎng)時間、去向以及其他信息。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女孩兒身上。

    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瘦瘦小小的個子，穿著不大合身的襖子和棉褲，兩條羊角辮被梳成緊梆梆的麻花辮，身形僵硬如這兩條辮子，挺直著腰桿坐在客廳里一張孤零零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臉上五官清秀，卻面無表情。彎彎的眉毛底下是一雙清黑的眼睛，淡漠而平靜地望著鏡頭。

    胡珈瑛。

    看清女孩兒眉眼的瞬間，趙亦晨便認(rèn)出了她。

    預(yù)料之中的事，大腦卻依舊有一兩秒的空白。他視線下滑，掃向照片下方的資料——姓名是丫頭，骨齡測出不超過十四周歲，自稱十二歲，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被吳麗霞收留，對家庭情況毫無印象，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偷偷跑出家，失蹤。

    盯著“失蹤”兩個字看了許久，趙亦晨沒有吭聲，也不再翻動冊子。吳麗霞起身打開了客廳的頂燈，燈光投向紙面，被塑料膜托起一層刺眼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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