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把眼淚逼了回去，摸著他冰涼的手說：“年級給我們競賽生放了幾天假，讓我們自行安排復(fù)習(xí)。我把高三的內(nèi)容都復(fù)習(xí)完了，我這幾天陪陪爸爸好不好？爸爸要是疼了，不要忍著，要告訴我們?！?/br>
    劉梅在他身后一直掉著眼淚，強忍著哭腔，用平時那種驕傲的口吻說：“是啊，你不知道咱秀兒多聰明，才高二就把所有內(nèi)容都學(xué)完了。少上幾天課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陪陪咱們?！?/br>
    周成一向樂觀慣了，透過呼吸罩露出雪白的牙齒，呵呵地傻笑。

    周秀沒辦法看他笑著的模樣，一看眼淚就憋不住。

    如果世界上沒有癌癥該有多好。她的心頭破天荒地劃過這個念頭。

    她心疼爸爸，疼得一整顆心都在絞痛。

    第170章

    周成醒來后昏昏沉沉, 累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唯獨眼睛還睜著表示他有在聽。

    他的主治醫(yī)生建議再住兩天的icu，腦部手術(shù)的風(fēng)險很大, 他除了能說話之外，四肢無法行動，術(shù)后隨時都有發(fā)生呼吸困難、發(fā)燒高熱的危險。

    劉醫(yī)生走出病房后跟周成的家屬說：“他的癥狀大約是近一年發(fā)生的，雖然切除了部分腫瘤，拍片后發(fā)現(xiàn)他腦袋里的癌細胞已經(jīng)在擴散, 目前考慮比較保守的放射療法。”

    劉梅聽完淚崩如雨, “醫(yī)生，你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

    劉醫(yī)生說：“這個要看周成的體質(zhì)和求生欲了,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有的人扛過去能活十年、十幾年, 有的人幾個月就去世了……最近國內(nèi)有一種放射線療法，硼中子俘獲療法。簡稱bnct, 很適用于腦瘤患者。因為它的設(shè)備成本高, 我們醫(yī)院沒有引入, 它在s市和g市都有試點醫(yī)院，你們可以考慮考慮。”

    劉醫(yī)生最近和周秀溝通過很多次, 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雖然年紀不大卻很懂事，非常聰明, 專業(yè)領(lǐng)域的術(shù)語能聽懂很多，她已經(jīng)高三了家里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醫(yī)生非常惋惜。

    聽她mama說她的成績非常好，前段時間剛拿下全國生物競賽金牌, 這么好的苗子他更加惋惜了。

    劉醫(yī)生讓周秀回學(xué)校上課, 周秀搖搖頭。

    現(xiàn)在即便讓周秀回學(xué)校, 她也沒辦法安心上課，不如留在醫(yī)院看著周成心里更踏實。

    關(guān)于bnct技術(shù)，周秀曾在期刊論文上多次看到過，它是上個世紀英國的一個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獲得者首創(chuàng)，由麻省理工學(xué)院與實驗室聯(lián)合實驗、最后在日本發(fā)展起來的一種癌癥放射療法。這幾天周秀翻閱關(guān)于腦癌的資料，把幾十種治療方法都逐一對比過。

    期待越高、心情越沉重。周秀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無力。

    午飯后周秀去查了查賬戶上所剩的錢，心里很沉重。劉梅掛出去的房子還沒有賣掉，多虧了謝澄預(yù)存的醫(yī)藥費，否則銀行卡里的余額根本撐不了幾天。

    十張數(shù)學(xué)試卷周秀已經(jīng)寫了五張，最近的一張72分，周成昏迷的三天里，她除了吃喝拉撒睡覺、以及探望周成的時間外，全都用來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

    家屬休息室里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了這一幕有些心酸，見慣了成年人崩潰的場景，再見到這個女孩靠在病床邊學(xué)習(xí)的背影總是格外地有感觸。她還沒有來得及像同齡人那般享受被父母寵愛，就已經(jīng)開始承受家庭的壓力。

    她稚嫩的肩膀總是繃得筆直，無論清晨還是深夜總在那學(xué)習(xí)，無論多么困難。讓很多大人見了不由地心窩一暖，受到了激勵。

    周秀寫完數(shù)學(xué)試卷揉了揉眼睛。這幾天系統(tǒng)就像失聯(lián)了一般，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以前有它的陪伴，無論多么困難的事周秀都不覺得沮喪。

    周秀放下手機，屏幕清晰地顯示著一條一萬元的入賬，這是那張72分試卷的獎勵。幸而它還在。

    次日周成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鬧著要換病房。

    原來他醒來之后聽見同病房患者的家屬在爭吵，icu高額的治療費讓家屬承受不起，家屬準(zhǔn)備放棄治療。

    周成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住的病房每天要一萬多兩萬的費用，知道自己原來得了絕癥。

    周秀心一驚，沒想到瞞得好好的事情居然這樣輕易地暴露了。劉梅在病房里和周成說話，“不能不治，你還沒有享過什么福。聽話啊……咱把房子賣了就能治病了?！?/br>
    周成搖搖頭嘆氣：“不賣，房子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它留給你和秀秀，我想回家……”

    那個房子是他們一家人的心血，連裝修都是周成一點點弄起來的，床、書柜、衣柜每一根木頭都有他親手刨過的痕跡。

    周成一個勁地搖頭，劉梅一個勁地點頭。周秀攥著手中的試卷，“房子爸爸不想賣就不賣，但病我們要治。”

    周秀心里快速地計算，如果看完王老師給的那10個g的資料要多長時間，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夠不夠？周秀從小窮到大，自從懂事開始就飽受貧窮的煩惱，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刻能像現(xiàn)在一般明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如此清晰錢的重要性。

    這輩子無論怎么努力都沒辦法改變前世的結(jié)局嗎，“周秀”沒有救回爸爸，她也是這樣無能為力。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對待她們？

    周成拔掉氧氣罩掙扎著坐起來，勉強笑著說：“我現(xiàn)在很好啦，只是頭有點暈而已，我去普通病房，沒事。我現(xiàn)在呆在這里，渾身都不舒服。真的……”

    劉梅一直在哭，愣是沒有點頭同意。周成皺著眉不停地解釋，周秀久久才出聲，“再住兩天，兩天后給爸爸換病房?！?/br>
    周秀拿出手機給他看后臺，翻出歷史收益記錄讓他安心?！拔易鲋辈ネ嶅X的，別擔(dān)心沒有錢?！?/br>
    只是可惜這些錢已經(jīng)捐出去了……周秀當(dāng)初捐出去的時候家里蒸蒸日上，根本沒想到一場病就輕易擊垮這一切。

    十分鐘的探視時間過后，周秀和劉梅走出了病房。

    有個護士來通知周秀，“秀秀，你家里人來找你了，在劉醫(yī)生辦公室?！?/br>
    劉梅掉了一把眼淚，驚訝地問：“什么家里人？”

    她忽然想到因為這幾天忙著周成的事情，這個月800塊的養(yǎng)老費還沒有匯過去，要是這種時候鄉(xiāng)下的婆婆、或者那群親戚過來糾纏，可夠糟心了。

    周秀也是這么想的，即便如此她還是去了劉醫(yī)生的辦公室。

    沒想到見到的卻是一派精英、干練模樣的江家老頭、老太太。

    江老頭、老太太此時已經(jīng)在醫(yī)生地辦公室等了很長一段時間，見人還沒來，心里已經(jīng)有所不滿。來之前他們先托了江小舅打聽了一番周秀，他們拿到的是周秀在鄉(xiāng)下的照片。整個人又黑又瘦，個子也不高。

    聽說周秀從小一直是第一名，但是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里的第一名和市重點學(xué)校里的第一名能比嗎？這些資料和照片，成功地減少了他們的期待。

    這時周秀和劉梅來到了辦公室，周秀穿著一身干凈的秋季校服，藍白色長袖外套，藍色長褲，簡簡單單的淺色系校服穿得比校服宣傳的模特還要扎眼。她有著一雙烏黑明凈的眼眸、渾身雪白的皮膚，讓人一眼能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她。

    她的面色很是蒼白，眼瞼蒙著一層nongnong的青影，看起來特別惹人心疼。

    江老頭和老太太難以把她和照片聯(lián)系在一起，沒想到昔日那個磕磣、不起眼的女孩竟然是面前這個青春靚麗的少女。

    錯愕片刻，他們開口說：“你是周秀，是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其實你是我們的孫女?！?/br>
    他們看向周秀終于有了一點血緣親情，“周秀，我們才是你的爺爺奶奶 ?！?/br>
    劉梅嚇了一跳，眼皮子不斷地跳動，她連忙拉住周秀的手，慌張地說：“秀秀，我們走吧，他們認錯人了?！?/br>
    江老太太看見劉梅這幅慌亂的模樣，心里隱隱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測，當(dāng)年的事情本來就不同尋常。他們是在b市丟的孩子，怎么會遺失在那么窮苦的山旮旯？她肯定是被拐賣了。

    劉梅不斷地搖頭，“不是的，你們認錯人了，這是我的女兒。”她抬頭看向周秀，“秀秀，我們走吧。你下午沒吃什么飯，肯定餓了吧？”

    事情還沒有攤開說清楚，江家這對老夫妻哪里肯讓周秀離開？

    短短的十分鐘，江老太太已經(jīng)把周秀的身世倒豆子一樣地說了出來。

    越說劉梅眼里流的淚水越多，老太太說完露出一抹笑，略矜持高傲地說：“周秀，跟我們走吧。你父親的醫(yī)藥費我們會幫你承擔(dān)?！?/br>
    “這邊的教育資源不是很好，我們可以送你去念b市最好的學(xué)校。你已經(jīng)高三了，雖然在鄉(xiāng)下成績還不錯，但肯定是跟不上那邊的，你可以復(fù)讀一年明年再參加高考，或者明年送你出國念書。周秀，你聽明白了嗎？”

    如果24班的同學(xué)聽到了這番話，估計會認為非常荒唐、非常不可思議。瘋了嗎，對秀神說這種話！這是豪門認親劇看多了、戲精上身了么？

    周秀方才一直在傾聽，沒有吭聲，看到劉梅的眼淚掉得跟豆子似的，忙著安撫母親的情緒。

    她的左耳是劉梅的哭聲、右耳是兩位老人翻出來的“身世”，周秀渡過了起初的震驚后，迅速地冷靜下來，她從這些紛亂的信息里迅速理清了關(guān)鍵，認真地說：“我明白，謝謝，但是不必這樣?！?/br>
    她牽著劉梅的手回到了那個簡陋的家屬休息室，劉梅的手腳很冰涼，周秀扯了幾圈的餐巾紙給她，都擦不干她的眼淚。

    劉梅說：“秀兒，你就是媽的秀兒，他們騙你的?！?/br>
    周秀看見劉梅這幅模樣，心里已經(jīng)明白剛才那兩個陌生的老夫妻說的多半是真的。她點點頭，“我知道的?！?/br>
    下午，周秀去把卡里的余額預(yù)存到周成的賬號上。

    她回來的時候正好撞上了江老夫婦在休息室里詢問劉梅。與其說詢問，不如說是“質(zhì)問”。他們的問話猶如刀子，一句比一句更寒冷。

    “當(dāng)年你們是從哪個人手里買下周秀的？”

    “那時候她身上戴的東西還在嗎？”

    劉梅一直搖頭，受不住這種羞辱，忍不住拔高聲音說，“沒有、不是這樣的……”

    問得太過分了！周秀深吸一口氣走進休息室，忍無可忍地說：“我想我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清楚，這里不歡迎你們，你們離開吧，我媽很累了，不要再刺激她?！?/br>
    江老太太有一瞬的失神，吃驚得微微張大嘴巴，沒想到周秀竟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

    她恢復(fù)了慣有的矜傲和冷淡，走出休息室又回頭建議道：“孩子，你現(xiàn)在可能認為我們是騙子。但你可以查查‘興達’再考慮說這些話。跟我走，你會去最好的學(xué)校念書，你會認識最好的朋友、老師，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會擁有別人羨慕也得不到的一切，再也不用待在糟糕的環(huán)境、忍受貧窮。

    你的養(yǎng)父病得很厲害，醫(yī)藥費不少吧。你現(xiàn)在叫我一聲奶奶來得及。”

    劉梅聽完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們，又眼巴巴地看著周秀，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她終于明白了什么，周秀如果跟著他們走一定會過得很好。相比起來，她受到的羞辱也沒有什么了。她嘴里含著的那句“秀秀你是mama的女兒”沉默地咽進了喉嚨，臉上布滿了害怕失去的驚恐。

    周秀安撫地拍著劉梅的手，在老夫妻的面前掩上了休息室的門。

    休息室里，劉梅小心翼翼地低聲問病友家屬“興達”是什么，并掏出手機讓他們百度給她看。

    她用周秀教的方法把一整屏幕看不懂的字轉(zhuǎn)成語音，躲在角落里吃力地聽著，越聽臉上的表情越落寞、卑微。她看了一眼正在辛苦地寫試卷的周秀，既開心又心酸。

    下午，周秀爭取了10分鐘的探視時間去陪周成。

    不知是哪個人把今天周秀爺爺奶奶找上門的事情告訴了他，周成迷迷糊糊地說：“秀兒，我跟你說一件事……”

    “那天爸爸和mama第一次看到你，你才五六個月大。有個人讓我們幫著看孩子，爸爸抱了一會你，那個人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等了一個月，他都沒有回來。”

    那時候周成沒想到這一抱就是一輩子。那個年代，鄉(xiāng)下遺棄女孩的人家挺多的，他沒有多想就把周秀抱回了家里。那時招娣剛剛夭折不久，周成和劉梅便認為周秀是老天爺補給他們的孩子，取名周秀。

    周成輕輕的聲音虛弱到幾乎一陣風(fēng)都能吹走一般，周秀要湊過去聽才聽得清楚。

    “我們把你當(dāng)做親生的女兒來看待，招娣和我們的緣分太薄了，所以我們要好好養(yǎng)大你。秀兒，對不起……爸爸沒讀過書，太笨了，不懂得爸爸的秀兒也會委屈。好在你聰明、有主見。

    我要是活不下去了，也沒關(guān)系，畢竟老天給了我一個這么聰明、善良的女兒?！?/br>
    周秀聽完眼淚止不住地要流下來，不斷地點頭。她知道的，他們詢問劉梅的話是對她的羞辱。秀水村那么窮的地方，周家的女孩多得一雙手數(shù)不過來，周成和劉梅怎么會去買女孩。可是劉梅為了她，甘愿被別人羞辱。

    以前周秀心里總有一股氣，怨周成和劉梅讓她吃了太多苦，而夢中“周秀”走出大山后再也沒有回頭看山里的爸媽。

    周成最后一次跪在周阿婆面前磕頭，放棄了親生的母親，選擇和她們回到c市，那一刻，周秀才明白爸爸很愛她。夢里的“周成”寧愿病死也不想拖累“周秀”，她早該明白的，明白“周秀”的遺憾，明白她來不及說出來的原諒。明白她來不及到周成的病床前盡孝的悔恨。

    這時，周秀的眼前仿佛浮現(xiàn)了一幅幅畫面。“周秀”從此扔掉了數(shù)學(xué)、扔掉了生物、扔掉了理想，投身最能賺錢的事業(yè)，變成了最拼命的人，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工作。很多年后，她跪在周成墓前，拂開萋萋芳草，把一疊疊錢燒給天堂里的周成和劉梅。

    周秀走出病房，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試卷，緩緩展開。她的眼淚滴到了試卷上，把水性筆的墨水泅開了一朵墨花。

    窮人的尊嚴總是帶著一股深深的無奈，他們很難維持自己的體面，不得不壓彎自己的軀干向生活低頭，卑微又不肯屈服。周秀的眼淚跟決堤似的嘩嘩沖下。她拿著筆，筆尖流暢地寫下一串串?dāng)?shù)字、符號。

    她深信那些用熱愛和夢想抵達的地方，她也可以努力去試一試。

    靜靜的深夜，周秀紅著眼、絞盡腦汁，用盡所有的耐心和細心寫著這份試卷，虔誠得仿佛眼前的它們代表著周成活著的希望。她多么希望，她的夢想可以救一救周成。

    “您的賬戶4***6，于11月2日網(wǎng)上支付收入人民幣30，000元，交易后余額30，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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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賬戶4***6，于11月2日網(wǎng)上支付收入人民幣30，000元，交易后余額90，012.5”

    直到周秀寫到深夜……她的手機傳來最后一次震動后，電池耗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