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眾人隨李顯前往韋嗣立的山莊。[r1] 皇帝臨幸大臣的別院，是莫大的殊榮，韋嗣立大張旗鼓的準(zhǔn)備著，什么“清虛原”、“幽棲谷”，一一向皇帝道來。待到午間，眾臣坐定，又是宴飲作詩，還是上官昭容主持。詩畢獻(xiàn)舞，裊娜蹁躚。

    太平生怕人家不曉得一般，非得和婉兒擠在一處坐著。三番五次有意給自己斟酒，推杯換盞，便見婉兒奪過酒爵，替她飲下。臣子們見狀，有些發(fā)懵，面面相覷。直到看見公主伏倒下去，倚靠于昭容懷中，吃吃笑起。昭容沒有推拒，一邊攜上手，另一邊理上懷中青絲亂發(fā)。任是誰，也曉得二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了。

    張說《扈從幸韋嗣立山莊應(yīng)制》詩云：舞鳳迎公主，雕龍賦婕好。

    一個身側(cè)侍從的小吏，連坐席都無，見狀忽而起身，cao起案上好酒，咕咚一氣飲下。眾人目光投去，都有些驚詫。韋嗣立連聲解釋道：“這是我手下的刀筆吏，平日喜好飲酒，也使氣慣了。”說著要人抬他下去。

    太平直起身子坐好，揚(yáng)手道：“不必打攪，你們接著宴飲投壺吧。這看也是個瀟灑人，過來我問問?！?/br>
    舞樂又起，那人闊步上前，也不下拜。沒等太平詢問，只說：“我見公主昭容坐于一處，賞心悅目，相得益彰，便想描摹下來。作畫必先飲酒，問公主這里可有好酒？”

    這人看著太年輕，也不像是什么世外高人，又狂傲得令人不喜。好在太平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聽他這樣說，覺得有趣，吩咐侍從備了紙筆。她拉起婉兒衣袖，婉兒便稍稍坐正身子，望了一眼。那人潑墨揮毫，洋洋灑灑，頃刻而就。畫畢，墨筆一丟，旁人將其呈上來。

    拿來一看，她才發(fā)覺眉目傳神極了，好像喚一聲，二人便能從畫中走出來。捧在掌心，越看越喜歡，愛不釋手。拉著婉兒賞玩一番，婉兒贊許幾句，卻未多言。太平要賞這人，抬首一看，不知何時，畫師已振衣離開。

    她又看一遍，才在畫卷側(cè)邊看見落款：

    吳道子。[r2]

    雖說年紀(jì)輕又無甚聲名，技藝卻是精妙純熟。想來這世上，真不是有才便有名的。太平仔細(xì)將畫卷好，塞進(jìn)袖中藏起來。笑著對婉兒說：“這畫就歸我了?？茨氵@樣子，也不像會想我的。還是本公主拿著有用些?！?/br>
    “太平，你怎么這么想呢？”

    “看看你這張冷臉，無欲無求的模樣，還不清楚么？”她調(diào)笑道。

    婉兒不知該怎樣回答她了?？粗侨说男︻?，幾欲張口，仍然說不出解釋的話。終于放棄辯駁，垂下眼，模樣居然有幾分可愛。

    太平伸手捏捏她的臉：“這不是畫了。比畫還好看。”[r3]

    韋皇后的目光不時掃過來，一片陰霾。她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婉兒忽然義無反顧站在了對面，甚至與仇人舉止親密依偎著。這是鐵了心與她作對啊，為什么呢，只因?yàn)榛侍@一件事么？

    而皇太女是她上位的必經(jīng)之路，偏偏不能略過。婉兒真的不懂么？

    過去種種合作還算默契，她抱著最后的希望，希望婉兒可以回心轉(zhuǎn)意。她實(shí)在欣賞上官昭容的才能，也無比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留在自己的陣營，助她一臂之力。這是韋后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會的，是她永遠(yuǎn)不能成為則天皇帝的理由——武曌眼里只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人，為此連狄閣老都可以冤殺的。而她眼里，多出許多掛牽，還為這種犧牲而自我感動著。

    一日下來，婉兒疲倦極了，倒伏于床榻之上。鼻尖與唇貼著錦被，神情清澈如稚子。太平走過來，輕輕為她蓋好。

    她不太懂得婉兒近來的冷淡。也許是自己做的過分了，那時非吵嚷著要分開，讓她傷心了吧。她這樣想著，回憶起婉兒戰(zhàn)栗著哭泣的模樣，泛起一陣酸澀。好在既然都堅(jiān)定地選擇了彼此，以后，一定會好起來的。

    轉(zhuǎn)眼便是景龍四年，正月初五，李顯于大明宮正殿含元殿大宴，招待吐蕃迎親來使。吐蕃使臣為答謝，特演騎馬之戲。馬匹俊俏健壯，騎手靈活翻飛，彩綬飄舞，銅鈴叮當(dāng)，好一幅妙景。觀者無不歡呼喝彩。

    吐蕃演畢，我大唐也要展示文化昌明，亦表歡迎之意。帝后公主近臣等，便一同聯(lián)句賦詩。此事也非一二次了，婉兒候著李顯發(fā)旨點(diǎn)名錄序——皇帝領(lǐng)詩是慣例，今日皇后在列，自然首續(xù)。爾后是長寧、安樂、太平三位公主、溫王李重茂、昭容上官婉兒、吏部侍郎崔湜……李顯猶豫一會兒，又點(diǎn)了數(shù)人。最后吐蕃來使也請授筆，李顯大喜，即命聯(lián)句，十四人已足。

    這邊剛點(diǎn)完，婉兒已經(jīng)封了詩箋，將寫好的句子分發(fā)與帝后、長寧安樂四人。這也是許久的慣例了，李顯看這一句，龍顏大悅，吟道：大明御宇臨萬方。

    何等氣魄，我大唐皇帝君臨天下，統(tǒng)治萬方！

    隨后韋后開了詩箋，臉色微微黯了一下，聯(lián)上：顧慚內(nèi)政翊陶唐。雖然作詩不算好手，韋后好歹是名門閨秀，詩句意思還是懂得的：陶唐是三皇五帝中堯的代稱，借指皇帝李顯，“翊”為輔佐之意。這句可好，剛夸完皇帝統(tǒng)治四海，就說皇后沒有輔佐好皇帝，“顧慚內(nèi)政”。此話若自己說來是自謙，一個昭容如此，膽子還真不小呢。她瞥過去一眼，婉兒卻不看她。

    長寧公主聯(lián)句：鸞鳴鳳舞向平陽。雖說唐朝有位平陽公主，此處指的卻是漢平陽侯之妻信陽公主。長寧作為李顯的嫡長女，以漢景帝長女的平陽自居，拍皇帝馬屁拍的恰如其分。加之前些日子，長寧駙馬在馬球賽中進(jìn)了數(shù)球，居功至偉。今日駙馬也在席上，“鸞鳴鳳舞”恩愛和睦，也是極好的。

    安樂開了詩箋，掃視一遍，讀到：“秦樓魯館沐恩光。”秦樓為秦穆公為其女弄玉所建，吹簫引鳳；魯館則是貴族女子出嫁時，外住的豪華館舍。一個關(guān)于娘家，一個涉及婆家，都是豪宅的代稱。表面說安樂豪宅遍地，感謝皇恩浩蕩，內(nèi)里卻又含著荒yin奢侈的譏諷。好在，她并不很能看得出來。

    寫詩不算什么，難得的是每句對應(yīng)上身份，寫到后邊文氣不斷，文采愈新。又兼冷嘲熱諷，讓韋后安樂有苦卻不能言、不會言。太平聽著便笑，暗道婉兒真乃奇才，片刻分神，直直輪到了自己才發(fā)覺。匆忙聯(lián)句：無心為子輒求郎。

    這句“為子求郎”的典尤為貼切——當(dāng)年館陶公主作為漢明帝的長姐，也是長公主的身份。某次為子求官，明帝不許，謂群臣曰：郎官上應(yīng)列宿，出宰百里，茍非其人，□□受其殃，是以難之。[r4]

    她這一生走到現(xiàn)在，仍是退避多，求進(jìn)少。在權(quán)力的漩渦中掙扎，卻并不喜愛這名利場。好不容易懂得用權(quán)力保護(hù)自己，卻又始終不明白，只有站在權(quán)力之巔，才能真正拯救自己。

    溫王重茂接上句：雄才七步謝陳王。倒也沒什么，只是說自己有愧，并無先賢曹子建的才華。冥冥中，卻有種天定：曹植作為魏武帝愛子，差一點(diǎn)成為儲君，卻不幸被貶出京都，郁郁而終。而他呢，坐上皇帝寶座兩個月，就被剛在聯(lián)句的太平拉下來。三年后，為新皇李隆基所害，不明不白卒于駐地。

    而后是婉兒：當(dāng)熊讓輦愧前芳。太平吃了一驚，望向婉兒，卻見她臉色波瀾不驚。這句的用典有些血腥了：漢元帝賞玩野物時，一頭熊爬出柵欄，欲往觀禮臺而來。四周嬪妃落荒而逃，只有一位馮婕妤迎著熊走過去，擋在皇帝面前。

    她是要……她是要做什么呢？這只熊，會傷到她么？

    太平有些擔(dān)憂了。她悄悄坐到婉兒身邊，掐了掐腿rou。婉兒微微一動，扭頭看她，眼中竟有些慍怒。這也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太平有些委屈，卻莫名更想黏她。好像……好像有什么即將失去了一般……

    柏梁詩連畢，筵席也散了。婉兒沒有叫她，兀自退了出去。太平就跟在后面，不遠(yuǎn)不近。直到快到車駕等候處，婉兒終于回身看她：“公主要一塊兒回去么？”

    “去哪里？”

    “西市。公主的宅邸在那邊，臣的居所也在附近。”

    “那到底去誰家？”她有些癡癡的，腦筋也轉(zhuǎn)不過來。

    婉兒一下被問懵了：“當(dāng)然是各自回家。”

    太平方才明白過來，臉上忽然有了一絲委屈，眉頭微皺，睫毛垂下來。

    “哦。”她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婉兒又問她一起走么，這次太平?jīng)]有回答，只是低首不言。弄得婉兒也不知如何是好，靜靜等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離開。

    “婉兒?！彼龓撞节s上去，輕輕擁住那人，“我只是……想抱抱你。婉兒，你想當(dāng)我做同窗故友，就這樣想好了。過去的時候，故友也是抵足而眠的?！?/br>
    “若這么說，臣的故友并不少……”

    “婉兒！”

    她終是有些不忍，頓了許久，開口道：“好吧，依你就是。但你隨我回去，可得乖乖的，不準(zhǔn)亂動。母親謝世，就是按照一年算，還有三四個月的喪期?！?/br>
    公主乖順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

    是夜，二人臥于榻上，倒有些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等了一會兒，太平還是忍不住了，悄悄伸出手，勾了勾她的手指。婉兒側(cè)過頭去看她，看她犯了錯似的眉眼垂下，隨后又抬起，望向自己?？粗粗?，太平撲哧一聲笑了，猛地?fù)溥^去，抱住她的脖頸。

    鼻息柔和地吹過去，微微有些癢意，逐漸又歸于安寧。她遵守諾言，只是抱著睡而已。她好乖，她真的好乖，怎么會這么乖呢。究竟是一個溫柔的乖孩子，還是任性驕縱、不可一世的公主，婉兒也看不清了。

    聽說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明明是個溫柔乖順的孩子，卻裝作驕橫跋扈，把大家都騙倒了。然后在角落里，洋洋得意地笑。

    一夜安穩(wěn)。

    清晨醒來的時候，公主仍然抱著自己，雙臂緊緊鉗住，怕她跑了似的?；秀敝?，好像她們一直不曾分開。仍是十七歲的清晨，她一直陪在自己身邊，沒有片刻離開，沒有片刻。沒有被拋棄的絕望，沒有不情不愿的婚姻，沒有遭人逼迫的痛苦，也沒有無法填滿的心。就這樣相擁著，她們走過半生。

    想去吻她的臉時，婉兒才驚覺物是人非。她早就不是兒時的自己了，公主也不是曾經(jīng)那個太平。心中不免長嘆：如果這天，是兒時的清晨，該有多好。

    她的心就不會空了。

    [r1]《唐詩紀(jì)事 韋嗣立》記載：（景龍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幸溫泉宮，敕蒲州刺史徐彥伯入仗，同學(xué)士例，因與武平一等五人獻(xiàn)詩，上官昭容獻(xiàn)七言絕句三首。十四日，幸韋嗣立莊，拜嗣立逍遙公，名其居日“清虛原”、“幽棲谷”。太平公主、上官昭容題詩數(shù)篇，故張說詩——:舞鳳迎公主，雕龍賦婕好。

    溫泉宮、韋嗣立山莊均在驪山，兩地距離近，但離皇宮遠(yuǎn)，故眾人13日不可能回宮。

    [r2]這里也是1358同學(xué)預(yù)訂的情節(jié)。但我為啥就寫了呢，因?yàn)樘闪?，百度百科居然有這么一句：公元709（景龍三年），韋嗣立擢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封逍遙公。這時吳道子在其屬下任小吏。他“好酒使氣，每欲揮亳，必須酣飲”。

    果然夢幻聯(lián)動。

    [r3]原來我這段寫的挺搞笑還挺魔幻，后來覺得好像不太符合最近幾篇的情緒，就給刪了。放一下原片（狗頭）：

    平：那不一樣，這畫就得給我。

    婉：憑什么？

    平：這么說吧，你想我的時候，都會做什么？

    婉：還能做什么，難不成還要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哭？

    平：這到也不是。不過可以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做別的事。要是有幅畫看看……

    婉一把奪過畫像：給我了。

    不行！平伸手去搶，攔著，扭在一起。畫最后給了太平，婉：不要過度。

    [r4]《后漢書·卷二·顯宗孝明帝紀(jì)第二》記載：帝遵奉建武制度，無敢違者。后宮之家，不得封侯與政。館陶公主為子求郎，不許，而賜錢千萬。謂群臣曰：“郎官上應(yīng)列宿，出宰百里，茍非其人，□□受其殃，是以難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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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我查了這么多典故的份上……獎勵一個親親吧mua~（逃ing

    話說太平是不是太受了？還是像拼命哄老婆開心的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