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刀直入
景龍四年十一月末,大明宮西側,寬闊千步的馬球場。北邊一座高臺,上建木亭數座,那是皇家的坐席。兩年前,吐蕃贊普遣使臣進貢,并向大唐求親。奈何皇帝的女兒們都已出嫁,宗室便商量選定李賢的孫女,令其出應和親?;实凼账秊轲B(yǎng)女,進封金城公主,時其年僅九歲。[r1] 吐蕃那里也是極為重視,精心準備,終于景龍四年十一月,遣臣領千余人從邏些城出發(fā),前來長安迎娶公主,聲勢浩大。其中有項最大也最傳統(tǒng)的項目——馬球,[r2] 每次兩國的比賽都是明爭暗斗,互相宣揚國威的好時候。李唐皇室對這些比賽用馬極為重視,一代代精心育種,飼料比百姓的吃食還好。尤其到了愛玩的李顯手上,更是親自執(zhí)掌起皇家馬球隊。若輸了,說是顏面掃地毫不為過。 教坊奏樂,一通鼓響。 韋皇后上位以來,作風是越發(fā)大膽。婉兒記得,兒時的馬球賽,女眷的坐席還有道紗簾。如今撤得什么也不剩,看得更清楚了。閉上眼,仿佛看見太平走過來,皺著眉頭問她:“婉兒,你不會是對阿兄——” 她無奈地笑了笑,向場中望去。那邊人馬交錯,雕彩的木球上下翻飛,油鋪過的黃土沒什么沙塵,踏上去咚咚悶響。不久,吐蕃的矮馬占著靈活的優(yōu)勢,連進數球,看得李顯直拍腿嘆氣。 “上官昭容?!币恢皇执钤谒缟稀?/br> “皇后記差了,”她附身行禮,“臣復的是婕妤。” “后妃的職銜由本宮執(zhí)掌,本宮說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現(xiàn)在叫你昭容,你升昭容便是,哪來的對錯?[r3] ” 婉兒諾諾稱是,不再言語。韋后走過她身側,停在那里,幽幽看了會兒球場爭鋒,忽然側頭問她:“本宮不是沒有盡力,除了皇太女的事,哪一件不是從頭至尾都聽你的。我按則天皇帝的方法行事,有什么不妥么?你那樣敬仰則天皇帝,為什么不能支持我?” 婉兒低首閉眼,微微嘆一聲。 “婉兒,你要知道,誰才真正對你好。就你從前做的那些事,本宮該殺你的,可我實在惜你的才。你看不清么,我一直在容忍你,容忍你暗地里反對我,容忍你結交那個長公主。你不想想,這是為什么?我告訴你,因為你這樣的人,就該為我所用。我知道你和長公主早有仇隙,從武周朝開始就不對付。我知道你與她的和平浮于表面,是為維持權力的不得已,絕不是發(fā)自內心。婉兒,你該到我這里來,好好想想吧?!?/br> 我向你保證,順天翊圣皇后,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統(tǒng)治者,會是千古傳誦的人物。 “你不是要做忠臣么?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被屎蟮氖稚爝^來,這次搭得有些近,指尖觸到她脖頸的嫩rou。 “皇后,吐蕃的球隊已插了十三面旗。該叫陛下?lián)Q幾個人了,否則怕是要輸?!?/br> “婉兒,回答我?!彼哪槣惖酶耍盎卮鹞??!?/br> 婉兒終于看向她,眼里含著幾分不屑,那樣冰冷的目光。頓了一會兒,剛要開口,忽的被誰摟住腰。 “婉兒你看,陛下站起來叫停了。你看,那些吐蕃人去場邊換球衣了,這么冷的天……他們身材可真好啊?!?/br> 太平的眼睛亮晶晶的,含著笑。整個身子就伏在自己背上,不經意往旁邊挪挪,離皇后遠了些。站定以后,公主放下手,直起身,朝韋氏看去,聲音淡然而篤定: “她是我的人,自有本公主提攜,不勞皇后費心。”微微一笑,極輕地哼了一聲。 韋后冷笑:“長公主,您未免太狂傲了些吧。昭容在后宮,自然由我統(tǒng)領,憑什么又是您的屬下?!?/br> “上官昭容是臣。本公主開府,聘一個朝臣做謀士,有何不可?” 韋后神色陰狠起來:“不要以為——” “公主,那邊就要開球了,還是去那兒看吧,近一些?!蓖駜撼蹲∷母觳?,匆匆說了一句,拉開了針鋒相對的二人。也算是給了皇后一個明確的答案。 “她會降你的職么?”停下的時候,太平問她。 “不好說?!蓖駜恨D頭看她,“不過你既然擔心這個,怎么還說那種話?” “我不擔心,”太平挑眉一笑,“本公主巴不得你別做什么婕妤昭容的。再說,現(xiàn)在該擔心的,似乎是這場馬球賽。快要輸了吧?” “太平?!蓖駜号呐乃鲈跈跅U上的手,“你看那個紫靴的球手,是不是相王家的三郎,叫做隆基的?” 太平瞟了一眼,道:“似乎是他?!笨戳藘裳?,又說:“那小郎君馬球打的著實不錯?!?/br> 能打好馬球的,必然不是等閑之輩。婉兒心下暗想,向場內望去——那神采飛揚的年輕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卻無緊張之色,面容好像更興奮了。揮起月杖,小木球就像黏在那根桿上一般,任憑左沖右突,絲毫不能破開。 武延秀縱馬越過數人,示意李三郎將球傳給他。隆基瞟他一眼,裝作沒看見似的,揮杖一記妙傳,將木球打給長寧公主的駙馬[r4] 。那人正在門邊,傻子也該會打,一擊命中。全場歡呼了起來,鼓樂齊鳴,叫好聲震天動地。 李隆基只是撇了撇嘴,不喜不怒,向武延秀眨眨眼,又聳聳肩。轉向皇帝坐著的木亭,婉兒清晰地看見了他的臉——還有他滿臉的狂傲與神氣。 “這個三郎,不簡單?!彼f得很不經意。 “怎么,婉兒又對他有興趣了?”太平捏住她的衣袖,“有什么好看的?要我上去打,不比他差?!?/br> “我不是這個意思?!蓖駜乎久?,“太平,你看看他啊?!?/br> 單刀直入,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好像沒誰能攔得住他。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自信到自傲的目光,以及……好像吃掉對手,咬爛嚼碎誓不罷休的氣勢。太平,你不害怕么? “打完這場,阿瞞這小子,就要回他的潞州去了?!碧脚踔樋此?,“我才不擔心呢,你又不會跟他跑嘍?!?/br> “我是認真的?!?/br> “婉兒,我也是認真的?!碧讲辉倏瘩R球,只是靜靜看她。 婉兒咬牙想了一會兒,終于點頭:“你說的也是。他在朝廷無根無基,又要回潞州了,大約派不上什么大用處?!闭f完這句,婉兒忽然心悸起來。 “才女與墨痕,不是相得益彰么?”那句話,陰狠帶笑的語氣,在她耳邊回響。 “勝了!臨淄王最后一球,大唐勝了!反敗為勝!” 李隆基將月杖杵在地上,微微勾起嘴角,向臺上龍座的伯父看去。 蠢貨。他在心里說。希望那里坐的,不是這樣一個蠢貨。 此后,太平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也不避嫌,到哪里都拉著婉兒。生怕別人不曉得,婉兒已跟從皇室,和韋武早劃清了界限。與此同時,她與安樂的爭鋒也愈演愈烈,并且通過婉兒之手貶了幾位攀附其黨、支持皇太女的官員。那種兩邊巴結的,譬如宋之問,也遭彈劾左遷。[r5] 他才華甚高,也算是美男子,為求官攀附了一輩子——從武周朝自薦枕席,到神龍年間告密王同皎,景龍中又兩邊諂媚。這一貶,就再沒回到朝廷,三年后,客死異鄉(xiāng)。 是年十二月,李顯幸驪山溫泉宮[r6] 。冬日的溫泉最是怡人,水面飄著一層熱汽,再氤氳開來,恍如仙境。李顯玩性大發(fā),命從官賦詩,群臣各有所作,婉兒也陪著寫了幾首。而后各自散去,尋得僻靜處沐浴。 婉兒怔怔地凝望著落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只是等著。直到殘陽消失了最后一抹余暉,她輕輕褪去衣衫,無聲地滑入水中。四周暗下來,地平線那頭吞沒了微光,水光瀲滟著慘白的月色。深吸一口氣,緩緩沉下去,她感到水波侵略過每一根發(fā)絲。沉入水中,似乎整個人,就飄起來了。 這時候流淚的話,只有自己知道吧,她這么想著。權傾朝野,與一無所有,也沒什么區(qū)別。要是可以永遠、永遠都不起來,該有多好…… 一雙手抱住她的身子,將她從水中拉出來。濕發(fā)一根根服帖在臉上,不用問,也知道來者是誰。向后靠,就貼上柔軟的胸脯。 太平遠遠看見,月光照耀下,婉兒白皙的肌膚泛著柔和的光,淡青色血管經脈若隱若現(xiàn)。肩角圓潤如玉石,脊柱一道分開,是淺淺的溝壑。這樣一塊凹凸的美玉,在她觸上腰窩時,又那樣柔軟而有彈性,鼻尖湊上去,能聞到淡淡的香氣。 玉背潔白無瑕,光滑細膩。這些日子,婉兒的確養(yǎng)的不錯,讓她很想享用。 鎖骨覆蓋上手指,身子緊緊相貼,些許不安地顫抖,呼吸也紊亂了。心跳的好厲害。手指不安分地觸碰頂端,兩指夾上柔軟。輕輕咬一咬頸窩,仰頭舌尖舔著耳廓。懷里的人還是有些瘦,要是…… “太平?!蓖駜赫Z氣很嚴峻,身體也沒有反應,“放開吧。” 她不氣餒,親了親耳垂,低聲說:“婉兒,我可是公主。你作為臣子,是不是要尊重我的意思,是不是要聽我的。” 婉兒,你還記得么,我們第一次,就是在水里。她把手探過去。 “放手,好不好?”語氣稍稍溫和些,卻沒給緩和的余地。 “不好?!?/br> 肢體糾纏,亂發(fā)沾水。她越發(fā)放肆起來。 “公主!”她語氣冷淡而強硬,卻沒有半點掙扎。太平便心知肚明——這種時候,她或許可以強迫做些什么,但后果卻是極其可怕的。糾結片刻,還是放開了。 “婉兒,你是不是嫌我老丑,嫌我年紀大——是不是我對你沒有一點誘惑了?” 當然不是。她默默想著,卻沒有說出口。你不知道,你是怎樣地誘惑著我,正因如此,我才如此懼怕自己沉迷、沉溺、沉淪,所以更加不敢輕舉妄動。我怕對你的感情左右正常的判斷,因為我不止一次這樣做了。可現(xiàn)在,不行啊,月兒,不行啊。我要奔赴的東西,不能允許我那樣深刻的愛你。 “為母守孝三年,是我改的。現(xiàn)在一年還不到,讓我這樣做,我也做不到。所以你不要鬧了,這段日子,還是當我做朋友吧。舊時同窗,密友故交,如此而已?!?/br> 太平垂頭,輕輕嗯了一聲。她看著婉兒滑入水中,波光吞噬純凈的胴體。 有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堅持不下去了。能擔大任的繼任者,還不見蹤影,帝國的未來一片迷茫,繁榮昌盛的大唐遙遙無期。月兒,我好累。這個江山,則天皇帝是怎么撐起的,我真不曉得。 “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不是有心思做這些的時候?!彼瓕髡f。 “那讓我抱著你,好不好?我想抱著你,婉兒?!?/br> 她微微搖頭,神色只有淡漠。 算了吧,她說,在一起都這么久了,擁抱又有何意義。 “你放心,我有我的計劃,會好好護著你的?!弊詈螅駜簩λf了這么一句話。那時候,太平還不很明白這句話真正的意義,只是點點頭:“我也會好好護著你?!?/br> [r1]神龍三年(707年)三月,吐蕃贊普棄隸蹜贊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熱來獻方物,為其孫請婚。四月,中宗允以所養(yǎng)雍王守禮(章懷太子之子,中宗嫡侄)之女金城公主妻吐蕃贊普。 [r2]景龍三年(709年)十一月,吐蕃贊普始遣其大臣尚贊吐等千余人來迎公主,中宗宴之于苑內球場,命駙馬都尉楊慎交與吐蕃使者打球,中宗率侍臣觀之。 四年(710年)正月,先召侍中紀處訥,后命中書侍郎趙彥昭充使送金城公主至吐蕃。 [r3]《新唐書上官昭容傳》:請降秩行服,詔起為婕好,俄還昭容。 [r4]楊慎交。 [r5]《新唐書宋之問傳》:(宋之問)景龍中,遷考功員外郎,諂事太平公主,故見用。及安樂公主權盛,復往諧結,故太平深疾之。中宗將用為中書舍人,太平發(fā)其知貢舉時賕餉狼藉,下遷汴州長史,未行,改越州長史。 [r6]即后來的華清池 ※※※※※※※※※※※※※※※※※※※※ 沒寫論文,又在寫文(我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