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不想殺我呢,婉兒?
洛陽城紫微宮乾元殿,朝陽染了押魚檐角,空氣有些冰冷。國喪期內(nèi),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甚至不敢有多余的表情。百官魚貫而入,寂靜得不像是朝會。 還是熟悉的珠簾,珠簾后是那個女人的身影。今日莫名高聳威嚴。 百官站定,宦官報了朝會事宜,隨后又是一片靜默。朝臣紛紛低首等候,終于,簾后傳來了太后沉穩(wěn)的聲音: “先皇最喜歡長安,卻抱憾駕崩之時,未能再看長安一眼。生不能見,這遺憾,朕[r1] 也要幫先皇圓滿了才是。朕要為他修皇陵,仿照京區(qū)長安城建制,一定要修得宏偉氣派。朕還要為先皇立碑,記述他的功績。巡陵的次數(shù)也要加,讓子孫后代不忘先皇偉業(yè)?!蔽涮笏坪鯖]有過分的悲哀,只是淡淡說了下去,“卿等以為如何?” 朝臣們議論起來,聲音也比平日低了些。良久,一位大臣舉著笏板站出來: “臣以為,自古沒有給帝王立碑的傳統(tǒng),這似乎不妥?!?/br> 又有一位走到中間: “臣以為,修建如此巨大的陵墓,耗費過多。如今應(yīng)該以天下百姓蒼生為重,不宜大興土木……” 武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今日朝會,婉兒請辭沒有跟過來,這聲嘆息怕是無人聽見了。 “哲兒,你以為呢?”她問。 眾臣紛紛把目光投向新皇李哲。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龍座上居然還有一個男人。這一看不要緊,眾人心中不免嘀咕起來。新皇已然繼位,年紀早不算小了,血氣方剛,身子骨也好得很。既然如此,這個簾后邊的女人怎么坐還在這里,她是不是該下去了呢。 武太后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冰冷的目光掃過去,隔著簾沖出一陣殺伐之氣。眾臣噤若寒蟬,紛紛側(cè)過臉,望向座上的新皇。 這些目光看得李哲有些不知所措,他抓耳撓腮,支支吾吾起來,半晌回道:“這修陵的事,事關(guān)重大,朕也拿不定主意。還是眾愛卿與太后商量吧?!?/br> 武太后聞言冷笑,搖了搖頭。 裴炎仰頭看去,只見李哲坐在上邊,好似坐在熱鍋上一般不自在。他皺眉瞇起了眼,低首思索一陣,走了出來:“陛下,臣以為先帝豐功偉績,需得為后人記誦。陵墓一定要修,碑也要立。只是,此事不能cao之過急?!?/br> “說下去。”這是武太后的聲音。 “先皇西擊突厥,南掃天竺,東滅百濟。太宗皇帝沒能奈何的高句麗,也被先皇一舉滅國。封禪大典從前只有秦皇漢武,與西漢光武帝cao辦過。先皇行過封禪,如此成就不在秦皇漢武之下。樹碑立傳,乃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國庫之資,耗費誠然眾多,只是修陵并非朝夕之事,只要平日節(jié)儉些,再假以時日,費用自然就出來了。為了先皇傳世的功業(yè),眾卿少些月俸,又算得了什么?!?/br> 眾臣哪怕心里千萬個不愿,裴炎已經(jīng)這般說了,誰還能再頂撞些什么。他是顧命大臣,又是宰相之首,他的意思,就是朝臣的意思。 “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裴炎舉起笏板道。 “裴相國請說。” “先帝駕崩未久,如今想必圣上十分悲痛,無法親政。加之冊命未下,此前圣上還算不得新皇,按律不能發(fā)號施令。依照先帝的遺詔所托,不如先由太后代理朝政。待國喪期滿,再交由新皇理政。” 誰也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裴炎竟說出這么一番話。大殿上,百官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李哲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算盤,居然為太后攬權(quán)。他直直瞪著裴炎,卻毫無辦法??偛荒軐Τ颊f,父親駕崩,自己并不悲痛,完全可以親政。心下轉(zhuǎn)念一想,好在守喪期也就二十七日。他覺得有些可笑,裴相國怎么像孩子搶小玩意兒一般,對這幾天錙銖必較。搶那么幾天的權(quán)力又能怎樣?他是父親遺詔里唯一正統(tǒng)的繼承人,國喪之后,還不是得乖乖把皇位交給他。那時,看他還能有什么借口。 二十七天,二十七天而已,諒他們也興不起風(fēng)浪。于是他點頭道:“裴相國說的是。這些日子,就勞煩裴公與太后了?!?/br> 裴炎知道許多大臣在看他,或疑惑或憤怒。他微微一笑,目不斜視。 這顧命的宰相,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等卻不知,這“一人之下”的“一人”究竟是誰呢。 是夜,政務(wù)殿燭火搖曳,案上堆滿了奏折。武太后放下朱筆,斜倚在案邊。 “婉兒。” “奴婢在。”她起身過去。 “婉兒,裴相國此人,你覺得如何?”武太后微微閉了眼,的確是乏了。 “婉兒與外朝大臣極少往來,只曾聽阿娘說過,裴相國是我的恩公。當(dāng)日婉兒得以去往內(nèi)文學(xué)館,是裴相國鼎力相助。若無裴公,沒有婉兒的今日?!?/br> 抬頭望去,只見武太后睜了眼,默默看著她。 “人是會變的啊,婉兒?!碧笊焓州p拍了拍身邊的坐榻,“來,坐下吧?!?/br> “今日朝堂之上,裴炎讓我代新皇理政。婉兒,你說這是為何?” 婉兒跪坐在那里。這幾日,她的心有些亂,什么也理不順。她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般,好不容易掙脫了獸夾,只想逃走。如今卻走不掉,只有裝作無事發(fā)生。 “太后……” 武太后目光溫潤如水,朝堂上冰冷慣了,只有在這里,她可以這樣去看一個人。她期待婉兒說些什么,她知道婉兒一定明白的。 這眼神給了婉兒一絲溫暖的感覺,冰天雪地里顯得彌足珍貴,讓她生發(fā)出莫名的力量。她又覺得有些惶恐,除了太平以外,她從未見過太后這樣看過別人。這樣看她,好像她是太后很珍惜的人一般。不過也許……也許的確是呢。 她努力理了理思緒,仰首道: “臣以為,裴相國這么做,是在討太后的歡心。依先皇遺詔,國之重器三足鼎立,新皇、顧命大臣和太后您之中,相國勢力最小,權(quán)力不及新皇。因而他必須投靠一方,是哪一方,如今已經(jīng)很明白了。但臣私下覺著,裴相國志不止于追隨太后您。今日他為您奪的權(quán),只有二十七天的期限。相國在給自己留余地,他有更大的野心。而那野心便是——” 在太后與皇帝之上把持朝綱,做一個大權(quán)獨攬的宰相。 武太后笑了?!翱磥砼峁膊豢春谜軆喊??!彼f。 “婉兒,你覺得,哲兒這個人怎么樣?” “我——我么?”那個月光下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的臉色泛白,“奴婢不敢議論新皇?!?/br> “朕偏要你說呢?” 婉兒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太后,天色晚了,您也乏了。該去休息了,身子要緊?!?/br> “回去?回去,這些奏折就丟在這里么?你以為哲兒他會來批閱么,他一眼都不會看的。” “那我為太后剪燭。”婉兒起身,挽起衣袖,拿刀去挑燭芯。 太后目光落在她纖纖玉手上,向上望去,忽然把住她的胳膊。婉兒吃了一驚,回眸看,太后盯著她的手臂。 “婉兒,你這是怎么了。” 她低頭看去,看見小臂上一道青紫,在雪白肌膚下映襯地越發(fā)明顯。雖說過了幾日,沒有先前那么痛了,顏色卻深起來。 “是前幾日不小心摔著了,如今已經(jīng)好多了?!彼B忙回道。 武太后倚在案邊,還是那么看著她,卻皺起眉頭:“婉兒,我相信你。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對我說謊。永遠不要?!?/br> “不,不敢?!彼囝^打結(jié)了似的。在那么一瞬間,她是那么不想欺騙眼前這個女人??伤苷f什么呢,一個宮奴出身的女官,在太后面前告她的兒子么。她的兒子是當(dāng)今圣上啊,這么做未免也太可笑了。 “好,我相信你?!蔽涮笪⑿Α?/br> 太后松開她的手臂,又閉上了眼。良久,似乎在自言自語地嘟囔:“你說可不可笑,我為大唐披肝瀝膽,嘔心瀝血,而他只是身體里流著先皇的血而已。所以,我做的一切只能是為了他?!?/br> 三十年了,日以繼夜,她為大唐做的太多,而李哲又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什么?他憑什么這樣輕易就抹殺掉她的一切。且不談這些,除了斗雞走狗是好手,李哲他還會什么,今日朝堂上那窩囊的模樣,是大唐的皇帝么?他配有這天下么? 武太后忽然坐起身來,袖口一掃案上奏折,折著的本與卷著的紙噼啪掉落地面。 “不,不能。哲他不能做皇帝。這樣怎么做皇帝。天下不能任他作踐!” “我要廢了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陛下,廢立是大事,輕易不得?;噬纤?/br> “我意已決?!?/br> 雷厲風(fēng)行,說一不二,這便是武太后的一貫作風(fēng)。這就是婉兒崇拜的樣子,是她一眼喜歡上的武皇后。 “只剩二十幾日了,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婉兒,你說還能做些什么?!?/br> 武太后起身,踱步走來走去。 二十七天,二十七天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二十七天可以給這個朝堂打上屬于自己的,深深的烙印。而她的權(quán)力,有了這二十七天,也可以穩(wěn)固地生根于此。 “裴炎想做權(quán)臣,就許他權(quán)臣之位?!彼f。 就這么來回走著,她忽然停住腳步,看向婉兒。 “婉兒,那卷麻黃紙,拿起來看看吧?!?/br> 婉兒彎腰拾起地上的紙卷,置于案上展開。那是巴州來的信,庶人賢從巴州來的信。信上只有一首詩: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她默念著這幾句。這是那個頭發(fā)散亂的賢,是那個彈琴流血的賢。一別已近四載,回想仿佛在昨日。信上筆觸,并無猶疑懼怕之感,反而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寫了一封普通的家書。但這哪里是一封普通的家書啊。 “賢兒在提醒我呢?!蔽涮髧@道。 賢不是牢sao,他寄這封書信與我,是在求死啊。他總歸是要謀反的,我也總歸是要殺他的。可悲的是,反不反,由不得他自己。賢即便百般不愿,也會有人打著他的旗號謀反。與其讓賊人傭立他反叛,與我作對,史書寫上一筆我們決裂,不如讓他自己了斷。他不希望麻煩的,若是等一切不可挽回,那時我發(fā)兵親手抓他,把他捆起來,砍他的頭,耗時耗力,百姓也跟著受苦。 對,我是在為自己鋪路,可也是在成全他。現(xiàn)在他還能落個尊敬母親的名聲,免得到時候兵戎相見,連孝順二字都丟的一干二凈。而我,我是最毒婦人心,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放過。 如果弘還活著……他還活著就好了。誒。武太后的笑容莫名有些凄慘。 如今,我不僅要殺了賢,還要昭告天下。她嘆息道。告訴天下人,我逼死了我的兒子。不過這樣也好,以后他在天上聽見世人罵我,心中也會好受些,覺得大仇得報吧。 “婉兒,你恨我么?”她望著手拿紙卷的婉兒。 賢要死了。賢要永遠離開了。你恨我的吧。 “太后,您知道我不恨的。”婉兒放下那卷麻黃紙,“您知道我從來都愛您,從來都不恨您。不論發(fā)生了什么都是這樣?!?/br> 每每看見婉兒真誠而熾烈的眼神,她總會想起初見這雙眼睛的那日,座下的女孩一眼就攫去她的心。好,我相信你,相信你不會騙我。她頷首。 “你為什么不想殺我呢,婉兒?” 為什么呢。世上那么多人想要殺我,但我并沒有殺他們的父兄,也沒有流放他們的愛人。而你,你為什么不想殺我呢。 婉兒不答,仍然那么看著她,堅定地用力地看著她。四目相對,不需要再多的解釋了。也許生命中就是存在這樣莫名的聯(lián)結(jié),這眼神足以說明一切。 [r1]唐朝太后可以稱“朕”,太后的權(quán)力其實很可觀。 ※※※※※※※※※※※※※※※※※※※※ 曌婉副線正式開啟——婉兒:我和我婆婆的二三事。其實繼小媽文學(xué),姑嫂文學(xué)后還有婆媳文學(xué)我是沒想到的。好久沒寫文了,希望這章沒崩(老希望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