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那你好好照顧她
太平聽見貞觀殿傳來吵嚷,其間混雜著奇怪的聲音,似乎在敲擊什么不知名的東西。她端坐著,不時直起身子,心莫名亂了起來。薛駙馬跪坐一旁,默默陪著她??粗矫鏌o血色,蒼白而憔悴,他總覺著有些心疼。 兩個哥哥已經在這里等著了。平日里沒個正經樣子的李哲,此時也收斂不少。他時不時望向貞觀殿,又轉過頭來。 所有人神色都有些凝重,等待著宣判什么一般。 不論世人眼里他算不算好皇帝,這幾個兒女眼里,李治父親做得的確無可挑剔。這樣一個男人,看似對誰都可以薄情,只是平日里對孩子寵愛起來,卻也有些過分。太平依稀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父親病還不重。那時,他常常抱她在懷里,逗弄著粉嫩的臉蛋。 “朕的女兒生得真漂亮”他說。 那時,她是那么討厭父親的須發(fā),總是弄得自己身上發(fā)癢。可是如今,以后,再也碰不到了。此時此刻,若是沒有半點悲傷難過,那才是真有些奇怪。 世人都道皇家冰冷無情,他們幾兄妹似乎是個例外。他們和長安其他人家的孩子一般,有時生氣斗嘴,有時打打鬧鬧。真正的勾心斗角,奪嫡爭寵卻不曾有過。弘在世的時候是皇太子,兄弟們都心悅誠服。如今李哲快要繼位登基,四皇子李旦也恭敬得很。即便朝廷上下沒有不知道太子荒唐的,他也不曾抱怨半句。真是怪極了,太宗皇帝那么不希望兒子爭斗,承乾和李泰還是斗得死去活來。而他夫婦二人,朝堂政壇摸爬滾打好些年,不談李治,至少天下公認天后手段高明毒辣的??伤麄兡菐讉€孩子,卻似乎個個既缺乏野心,也不去在意這政壇的險惡危急。也許是父母給的愛和呵護太多了。為了真正要保護的人,天后可以不惜一切除掉任何障礙。而他們,都是她要保護的人,至少此刻,還沒有變成障礙。 “娘子?!毖B看著太平魂不守舍的模樣,輕輕牽過她的手,“先皇已經不在了,別太悲傷,身子要緊?!彼硪恢皇痔竭^去,輕輕搭在她的小腹:“還有我們的孩子呢?!?/br> 他察覺太平不自覺躲了一下,似乎是用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再動彈。她的手有些輕輕顫動,似乎不僅僅是難過,還有些……焦灼,手心已經滲出微汗。 殿門忽然間大開。武太后一襲紫紋白衣,領著先皇后宮的女官妃嬪走進來。眾人都起身行禮。 “復禮[r1] 已畢。先皇去了?!彼鏌o表情,聲音威嚴。 太平把手從薛紹那里抽出來,目光緊緊盯著母親。她強迫著自己不向后邊看。那個人大概就在那里,也許正在看著自己,也許故意不去看自己,也許……也許根本不在乎了,不在乎能不能看到自己。 “御者正在為先皇沐浴,結束以后,哲兒,你去行含禮……” 母親有條不紊地安排著,這聲音卻慢慢遠去了。 看一眼,就看一眼,她這樣想著??匆谎鄄凰闶裁?,一眼而已,沒關系的。她不會發(fā)現,更不會在意。目光掃過去,不要停留,就一眼。 那無比寶貴的一眼,看過去的片刻,她似乎想一瞬間完全印刻下這畫面,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她貪婪地攫取著目中所及的一切。 那些低垂著眉眼的女人們,一個個身著素衣,竭力表現出悲傷的模樣??磥硎怯行┛尚?。只是太平沒心思去關心這些了,因為那些人里,沒有她。 她不在么?她今日沒有來么?怎么會? 不可能。一定是看錯了。 于是裝作云淡風輕的樣子,悄悄又一眼瞥去。先皇裁減后宮多年,本就沒有幾位妃嬪,這一眼過去,確乎只有那么三五位跟從的女官。婉兒不在那里。 名份上,她可是父親的才人,理應隨太后行喪禮才是。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么?還是……還是不想見我。 心中焦急起來,目光便再不能隱忍。她肆無忌憚搜尋過去,一位一位仔細端詳。不是她,不是她——她確乎是不在的。有那么片刻,太平松了一口氣,緊隨其后的,卻是一陣沒來由的失落。心一下子空了,有一塊不見了一樣。那種感覺逼迫得她有些難受,直想往自己胸前塞些什么,哪怕是亂麻干草也無妨。當空蕩蕩的失落淹沒她的時候,太平才后知后覺,她剛剛是有期待的,很期待?,F在的失落有多深,方才的期待就有多滿。 她想起皇兄李弘的死,想起他重病的時候,自己難過得快要哭出來。那時,婉兒抱著她,鄭重地告訴她,別人也許會離開,但婉兒不會離開。對,婉兒沒有離開,是自己離開了。如今,父親駕崩了,她悲痛更甚,婉兒卻不會來安慰她了。甚至不肯給自己見她一面的機會。哪怕相見都不用刻意約定,哪怕相見就一次,就一眼。 可笑,你還以為她會來安慰你么?你真太可笑了。 薛紹見她恍惚,只道是親耳聽見先皇駕崩的消息,過分傷心了。他上前去,理了理太平耳后的發(fā),輕聲說:“別難過了,我看著也不好受。娘子,有我在這里陪著你,我不會離開的……” 聽見這句“不會離開”,她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顫,回頭看薛紹,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見太平紅了眼眶,就那么盯著他看,像是生氣,又像在懇求。 “沐浴之禮……少說也有半個時辰。這里憋悶得慌,我出去走走?!彼f,“就一會兒,你不用跟來了?!?/br> 她頭也不回快步走出前殿,逃離那里。邁出去,卻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站在茫茫天地中,仰頭望著日色,眼淚終于被生硬地憋回去。 兩年多了,久不在宮中,一切都變得陌生而冰冷。好像同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會變的吧。即使是刻骨銘心的感情,總有一天也會消磨成灰燼。父親是如此,婉兒也是如此。我都會忘記的。只要我肯放過自己,只要我沒有心,只要我可以原諒自己的無情……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要去向何方。繞過一條曲折的回廊,抬頭望去,那頭似乎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凝神細看,只覺得那身影有些纖瘦,讓她莫名產生些怪異的熟悉感。 “婉兒?!彼V癡看著。 那人恭敬地拜手行禮,回話道:“公主殿下,奴婢不是上官才人。” 說話的人聲音清亮明晰,那不是婉兒。 “公主不要向前走了,上官才人她不想見您。奴婢勸您尊重她的意思,別去打攪她?!?/br> 左右看過去,太平方才發(fā)現,這里離婉兒的居所的確不遠。她不知自己怎么走過來的,那段時間似乎沒有任何意識??粗鴮γ婺莻€女官的眼睛,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見過。只覺得這人神態(tài)氣性有些像婉兒,細看過去又確乎不是她。 細細上下打量了一番,太平皺起眉。 “畫采?你是劉畫采么?”她問。 “承蒙公主不忘,榮幸之至。” 一陣沉默。太平咬上了下唇,終于又開口時,畫采見到唇上點點血色。 “她……她怎么了。她還好么?” “她很好?!?/br> 畫采本想說“不見你就很好”,可看著太平那幅模樣,終究心軟了些,沒有說出口。 曾經公主總是華美而高傲的,妝容紋絲不亂,一顰一笑亂人心魄。今日卻只有一身縞素,不施粉黛,比起濃妝艷抹的時候,越發(fā)干凈清澈。只是細看過去,面色卻比從前更加慘白。眼里有些微血絲,方才哭過似的。微微皺眉,暗色的瞳孔蒙著霧,多了幾分不曾見過的殘敗。讓人看上去著實有些楚楚可憐。 這模樣實在太惹人疼了,讓人想安慰,想保護,想獻出一切。畫采這么想著,終于有些明白為何她讓婉兒那么難忘??墒恰墒侨瞬豢擅蚕啵撬齺G下了婉兒,是她。是她。 “公主殿下,別去找上官才人了。您以什么身份去見她,又想得到什么呢。公主有駙馬,有孩子,過去孑然一身時都做不到,如今更不可能放下。難道,真的想去勾起舊情,讓她義無反顧地跟你離開,又再一次丟下她么。公主不可以自己成了婚,還這樣不放過她。不可以的。公主若是還有心,就別從這里走過去。去見她只會傷了她。公主,上官才人沒有那么堅強,她受不住的?!?/br> 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婉兒。絕對不會。畫采在心里暗暗發(fā)誓。 這還是畫采么?她曾經不是這樣子的,原來公主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原來她生得圓潤可愛,如今卻變得瘦削冷峻。說話時一字一頓,不卑不亢的模樣,真像極了婉兒。果然是一起呆的太久了么……太平心中翻出一陣酸楚,突然覺得可悲。婉兒身邊有了新的人,也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前程。這些,不正是兩年前她想要的。 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各自安好,各奔東西。還有什么不滿足。 只是忽然有些不甘。那一刻她明白,如果婉兒是還在恨她,因而不愿見自己,倒也沒什么的。恨她就是忘不了她,就是在愛她。可如今,她只是為了新的人,為了不再沉湎,自愿割袍斷席離她而去。那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這也是她兩年前想要的。可是如今……如今的自己,為何心中如此難受呢。 她喉嚨梗了一下,開口聲音已經有些喑啞:“不用了,我不過去。知道她過得好就行?!彼粗嫴?,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能看見她背后婉兒的影子。畫采察覺到這灼灼的目光,她懂得公主在看什么。在紋繡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終于把自己活成婉兒的樣子。如今,能被公主這樣看著,便是對她最高的贊譽。是婉兒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證據。 “那你……”太平唇動了一下,半日才接上去,“那你好好照顧她?!?/br> “這點公主不必擔心?!彼f。 她看著公主。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仿佛知道什么是肯定的,卻不愿意接受它。哪怕是最些微的可能,哪怕明明清楚也要騙自己。做人做得別扭到這種程度,這二十年來她也沒見過幾個。畫采也不知道是罵她好,還是心疼她好。她便不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太平望見畫采走過回廊,越來越遠,那個背影,真的如同婉兒一般。她就這樣看著,完成最后的儀式。最后一次,往后再也不懷希望,不抱幻想。往后此生無緣。 [r1]出自《唐代帝王喪葬禮制研究》吳凌杰,是一種為死者招魂的儀式。 ※※※※※※※※※※※※※※※※※※※※ 抓住最后的尾巴日更!這章寫得有點艱難,改了好幾次……順便說一句婉兒沒有和畫采在一起,畫采去阻攔公主也不是婉兒授意的,是她自己的決定。畫采其實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我花筆墨去寫她,一定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