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次,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
那一天,沒有宵禁。 從大明宮興安門出來,到萬年縣衙,一路上燃著數(shù)不清的火堆,照的道路通明。那些火堆燒起來,連成一片,如同吞吐的巨龍。火焰烤焦了路邊的槐樹,影影綽綽,留下不?;蝿拥目膳掠白?。 曲江池畔,無數(shù)花燈順流而下,好似河中飄滿了星星。長安百姓也參與進這場空前絕后的狂歡中來,他們笑著,鬧著,在婚車經(jīng)過時涌上來圍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喝要錢帛。 兒郎偉!重重遂愿,一一夸張。兩家好合,千載輝光!且看拋賞,必不尋?!璠r1] 他們唱著,薛紹就叫儐相撒出漫天的銅錢,綺羅絹帛被扔出去,凌空舒展著。運氣好的,甚至能撿到兩件金銀器皿。運氣差些,也有羅餡點心,大壺的酒漿。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誰家娶妻也沒有這樣大方的。 于是人們唱著跳著,歌頌大唐的偉大,歌頌天子的賢明。 南山放出了孔明燈,那是在為這樁天作的婚事祈福??酌鳠羯先?,照亮了南邊的夜空,與北邊的火龍遙相呼應(yīng),長安城亮如白晝。 萬年縣衙的門太窄,花車怎么挪動都過不去。李治當(dāng)即寫了一份手諭,命令有司即刻派人拆毀縣衙的垣墻。民夫一擁而上,大鐵錘砸過去,一下,一下。那堵墻,轟然倒塌了。震天動地,塵土飛揚。 婉兒聽到了喧鬧的聲音。她掙扎著著從床上坐起來,披起一件衣服,向窗外看去。南邊漫天飛舞的燈火替代了星空,星星黯然失色。她垂下頭,發(fā)絲蕩下來,一縷一縷遮住那蒼白的臉,那深重的眼窩。 我發(fā)誓,不再拿真心去愛別人,卻被踩的稀碎。 再次仰頭看夜空中流動的一盞一盞的燈火,她知道太平也在看著。她咬緊嘴唇,用力,用力,直到嘗到了一抹腥甜。 方期六合泰,共賞萬年春。[r2] 可笑,可悲。 那日也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太子原配的妃子幾年前去世了,今日擇高門韋氏之女續(xù)弦。那場婚禮的風(fēng)頭完全被這頭蓋住了。韋氏看著亮如白晝的長安城,心中不免感慨,甚至生出一絲妒忌。她不知道,和她同一天出嫁的這個女子,是多么羨慕她。羨慕她不用分離,不用疼痛。羨慕她只是心里有一點點妒忌。 她更不知道,那位絕色的公主,和公主所愛的人,日后會同她產(chǎn)生怎樣奇妙的連結(jié)。 團扇移開,太平的面容映著燭火,就這樣展現(xiàn)在薛紹眼前。他以前并不是沒有見過這位表妹,此刻卻也被這張臉蠱惑住。太美了。儐相們忘記要做什么事,還是一對童子走上前,從拓子中取出金銀小瓢,分別遞給太平和薛紹。 “新娘子公主,你真好看。”遞上酒杯的時候,那個童子沒有顧忌就這樣說出來。 太平接過酒盞,摸了摸這個小女孩的頭,溫和地笑了。 “你以后若是出嫁,嫁給了你喜歡的人,一定比我好看的?!?/br> “我長大也要娶一個像新娘子公主一樣好看的女子?!蹦莻€給薛紹呈上酒杯的童子說。 大家都笑了,薛紹也笑了,他的笑容很陽光很好看:“公主已經(jīng)是我的妻子了,不許打公主的主意?!?/br> 薛紹伸出手,太平勾過他的胳膊。交杯共飲。 儐相從下人們那里取來五色絲棉,把他們的腳趾系在一起。 系本從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將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們唱著。 好了么? 好了。 太平扯去絲線,薛紹訝異地看著她。她說,系得太緊,有些疼。 那邊有人服侍薛紹脫去外衣,這邊侍婢取下太平的花簪頭飾。梳頭合發(fā)。簾幛放下來。 薛紹靜靜看著太平,她太美了。他想不到有什么詞能形容這種美。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她太美了。 太平?jīng)]有看他,雙手擺弄翻折著蔽膝。那是一方淡青色的方巾,很大,很柔軟。那是用來遮住臉,不讓路人見她容顏的。太平把它折成細細的長條,舉起來,扎在腦后。蔽膝蒙上了她的眼。 “薛紹,今晚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別出聲。別和我說話。[r3] ” “以后也是。”她說。 “你這是做什么?”薛紹伸手撥開那條蒙眼的絲絹,蔽膝滑落到她鼻子下邊。薛紹看見她的眼神,那雙眼睛是美艷極了,能把人的魂魄勾走。只是一股寒意忽然從他后脊升起,那眼神里是什么啊,那是什么啊。 他看著太平,詫異,并且深深疑惑著。他從那雙眼睛里看不到一絲愛意,只有淡然。仿佛將要做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仿佛早晨起來要晨省問安,隔三五日要沐浴更衣,所以隔幾日要與他同房。僅此而已。 薛紹覺得可怖。 他不相信公主對他沒有感情。公主有一切權(quán)力,天下的男子,除了她的父兄,她想要得到誰就得到誰。她怎么會選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她不會的,她不會的。她一定不會。她是愛我的。薛紹想起兒時,他開玩笑說要娶一個掖庭女奴,公主那急切的模樣,那兇狠的眼神。她一定是愛自己的。他很確定。 可是,那種眼神,那種淡漠冷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薛紹看著她,看著她一言不發(fā),默默整理好蔽膝,又扎好,蒙上眼睛。 也許她只是喜歡這樣。也許她只是不喜歡聽我說話。 薛紹安慰自己。 他感受不到身邊人那顆那不斷刺痛,已經(jīng)痛到麻木的心。麻木的心,生出了淡漠的眼睛。他不會知道,那個掖庭女奴對她意味著什么。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飲冰泣血的痛感漫溢上來。婉兒只是坐著發(fā)呆,她身體發(fā)冷,即使是七月,即使母親給她披上了幾件衣服,她的手還是冰冷的。那些衣服壓著她,壓得她瘦小的身軀彎起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意識模糊之間,她似乎聽見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笑,有人在喧鬧。一片混亂之中,兩個字莫名清晰起來,蓋過了其他一切的聲音。 “禮——成——” 這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子夜了吧。新人已經(jīng)褪去禮服,放下簾幛,在錦緞鋪設(shè)的床上圓房了吧。只是這次,她一寸一寸的肌膚,觸上的,不是自己的指尖。只是這次,她柔軟的唇瓣,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她的身體不再為自己所有,而是被雙手呈給了另一個人。她的心,她的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凝月,你知道么,也許我真的只是你腐朽敗壞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我剔除,你可以把我像傷口的腐rou一樣刮去,你可以舔舐自己的患處,你可以耐心養(yǎng)好這不淺不深的破損??晌摇也恍邪?。 我是你腐朽敗壞的一部分,而你,你卻是我腐朽敗壞的全部。 全部都沒有了。 [r1]敦煌資料《障車文》,有刪改。 [r2]《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唐高宗李治寫的詩。 [r3]同……同夫?薛紹實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