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我們都過正常的生活不好嗎?對你也
“是因?yàn)檫@個么?!蓖駜旱难劬Ρ婚L長的睫毛遮去,看不清其中隱藏的情感,“你以為我喜歡天后是么。你難道不相信我么,怎么不問我呢。不論天后是否真如坊間所言,如豢養(yǎng)娼妓般對待我,她從未對我做過分之事,我也從未對天后有非分之想,更不可能把你當(dāng)做替身。公主,這些你了解了么?” 太平突然大笑起來,突兀的笑聲劃破夜空。“是,你說的都是?!彼χ蹨I從臉頰滑落,“但你與天后的事,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么。沒關(guān)系…… “所以,是因?yàn)槟悴幌矚g我,對么。”婉兒說著,太平看見她眼里的淚映出月光,“既然不喜歡,為什么要招惹我?是你先招惹我的?!?/br> “是你先招惹我的?!彼?。 她以為她們是真心相愛,她以為公主從未把她當(dāng)做奴仆或玩物。沒想到,終究還是被玩弄于股掌,終究還是玩物,終究還是說丟就丟,終究還是錯付了真心。她擔(dān)心的一切,在這一天,這一個夜晚全部都成真了。 “對,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br> 心一橫,這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不,你不是這樣的?!蓖駜汉鋈惶ь^,太平看見她的眼淚洶涌而出,“不是這樣的。你一定不想離開我的。你舍不得的。你一定有苦衷,有難言之隱。你告訴我,沒什么不能一起渡過的。你告訴我啊!” 太平的心一下抽緊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婉兒流淚,即使被天后責(zé)罵,即使被母親趕出去,她從來沒有哭過??吹侥请p含淚哭紅的眼,她心疼了,好心疼。疼得喘不上氣,疼得快要窒息了。 來不及了,婉兒。已經(jīng)來不及了。況且,這次你錯了。我是百寵千嬌的大唐公主,我沒有苦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婉兒……”她輕聲說,“婉兒……我們都過正常的生活不好嗎?對你也好,對我也好。” “正常?”她也許是在冷笑,哭著冷笑,“正常?” “原來在你眼里,我們一直見不得光是嗎?原來,我就是你腐壞的那部分,剔除了我,你就完美了是嗎?” “好,我走。”她說。我成全你。 碎亂離去的腳步,落魄失魂的背影。太平呆呆地望著,那是她最后的機(jī)會,現(xiàn)在還可以叫住她。告訴她—— “不是那樣的。” “那都不是真的?!?/br> 我……一直愛著你……現(xiàn)在沒有改變,以后也不會改變。 她抽動的眼角莫名微微發(fā)熱,一種難以言喻的翻滾涌上來,終究還是沒能說這句話。婉兒若是此刻回頭,看見她這個樣子,一定會心疼的。她一定會跑過來把她抱在懷里,問她怎么了。然后……然后她就不會走了,永遠(yuǎn)不會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婉兒,我的生命已經(jīng)有一部分變成了你。 失去你的我,也許完美,可是再也不完整了。 婉兒流著淚快步離開了那里。她怕再慢走哪怕片刻,她就會徹底淪陷。她會回去像從前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我哪里做錯了,我改。你讓我變成什么樣我就變成什么樣。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丟下我,讓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把我關(guān)起來也好,我不要什么夢想,也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 我……愛你的呀…… 她逼迫著自己不那么做。既然太平覺得與她一起是污穢,是不倫,何必強(qiáng)求,何必再自輕自賤下去。她擦干臉上的淚。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對天發(fā)誓。以后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哭了。 數(shù)日后,太平晨間去問安,天后問起太平想要誰做駙馬。 太平輕輕一笑。只有一旁的棋語看出她是在苦笑。 太平?jīng)]有答話,轉(zhuǎn)而問:“婉兒呢?這幾日沒見到她。去哪里了。” “她病了。許是受了風(fēng)寒?!碧旌笳f,“月兒,你們關(guān)系好,得空去看望看望她。你多照顧著些,依我看,婉兒以后前途無量的?!?/br> “是。” 婉兒。婉兒。 “薛紹?他哪里好了?” “他詩寫得好,人又溫和,見地也高,很值得托付。是個做丈夫的好人選?!?/br> 這些話在耳邊響起,有如被埋在土里很久的春筍,在那里等著,等這瞬間破土而出。 “我倒是覺著,婉兒以后嫁了人,一定是個賢妻良母?!?/br> 這是薛紹的聲音。 “阿娘,”太平開口,自然流淌的話語,宿命一般的決定。 “我想嫁給城陽公主的兒子,奉議郎薛紹。他詩寫得好,人又溫和,見地也高,很值得托付?!?/br> “薛紹?”天后略微有些印象,記得是個高大英俊,人品良善的孩子。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月兒喜歡,必然不會錯的。” 太平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許那一瞬間沒有什么理智清明可言的。明明說好了去過正常的生活,她卻選了薛紹。婉兒欣賞薛紹,薛紹也喜歡婉兒這樣的女子。婉兒不是她的了。從今往后與她無關(guān)了。再也沒法要求她什么了。她只能想方設(shè)法要求薛紹。她不想在婉兒傷心的時候,薛紹趁虛而入安慰她。她不想看見。她根本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可這有什么用呢。不是薛紹,她的生命中還是會出現(xiàn)別的人。本來就是要放手的,怎么如今又做出這樣的事。她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于是她笑了起來。 心中難受郁結(jié)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就哭不出來了。她哭不出來。她笑著,比這一年中任何時候都笑得多。 公主就要出嫁了。她要嫁給自己選中的人了。公主那么美,不知駙馬是哪個幸運(yùn)的傻小子呢。我想,公主一定很愛他吧,不然怎么會笑得如此開心。 那是自然。駙馬是薛紹,公主的表兄,左奉宸衛(wèi)將軍薛瓘[r1] 的兒子。人長得英俊極了,從小同公主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r2] 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親上加親的美事。 何彼襛矣,花如桃李。[r3] 永隆二年,七月。公主大婚的日子。 她穿上素紗連身的中衣,大袖外袍染著落日紅霞的顏色。衣服早早熏好了香,不是婉兒的氣味,是另一種陌生的氣息。用來畫眉的是波斯螺子黛,西域傳來的珍品,一顆價值十金。眉黛石就這么堆著,隨意散落在地上。宮女為她畫上涵煙眉,淡青如霧如夢。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般。 天宮巧,洛兒殷,圣檀心,格雙唐。[r4] 口脂抹上去的時候,她總想起那日婉兒手指在唇上,冰涼溫潤的觸感。她想一口含住。但這不是婉兒,指尖抹過,那紋路粗糙許多。這不是她。 甚至棋語今日也沒有過來。 綰起長至腰際的發(fā)絲,插上鳳紋朱釵。宮人給她戴上掩耳的博鬢,銀子貼在耳廓上。那都是她吻過的所在。花釵簪笄,鳳冠霞帔。江心鏡里映出的,是一個陌生的自己。那個人很美,不論叫誰望過一眼,便再也挪不開,便沉醉于她勾人魂魄的美。若生在亂世,她也許會如妲己褒姒那般,做君王的紅顏禍水。教人日思夜想,教人迷亂心性,教人為之癲狂。如今,她只有無奈地笑著,帶淚地笑著。看著鏡中堪稱人間絕色的面龐,她恨極了那副模樣。她罵她負(fù)心,罵她始亂終棄。 正常。正常。正常付出的代價過于慘痛了。 日色垂暮[r5] 。她緩步走出殿門,落日的余暉灑在紅色的錦緞上,鮮血的顏色。庭院里的人,一個一個放下手中的活計,目光投向這個一襲嫁衣的女子。他們呆呆看著她。這樣的美,不是下凡的仙子,就是艷絕的鬼怪。不論是哪一種,哪怕是生吃人rou的妖精,僅僅為這一眼,他們也愿意把自己的血rou奉獻(xiàn)出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婉兒看不到了。她想。她不會來的。 婉兒病了,病的很重。前幾日天后去看望她,聽聞婉兒好幾日粒米未進(jìn),看見婉兒雙頰凹陷,眼窩深重,干瘦地不成樣子。天后吃了一驚,原以為那日宴會散的太晚,夜里濕寒入侵而已,沒想到這樣嚴(yán)重的。她問宮人,宮人說來看病的是太醫(yī)署的張?zhí)t(yī)。天后當(dāng)即發(fā)怒,說婉兒已經(jīng)是才人了,怎么就叫個太醫(yī)來。她說,太醫(yī)署的人醫(yī)術(shù)不精,叫個司醫(yī),不,我得把奉御[r6] 請來為你看病。一定要治好了。我身邊不能沒有你。 隨后,天后嘆息起來。過幾日就是月兒大喜的日子了。你和她關(guān)系那樣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本不該缺席的。如今這般景況,看來你是不能去了。可惜極了。 婉兒嘴角抽動了一下。 不可惜。她說。我心中只有天后您的。其他人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她說,天后放心,我一定好好養(yǎng)病,早日回政務(wù)殿,回您身邊。 月兒沒來看望你么?天后問她。 沒有。 這孩子。天后說。這孩子驕縱慣了,我的話也不聽。你別和她計較。 公主大婚,一定是太忙忘記了。她說。我沒什么可計較的。我祝福她。 鄭氏從頭至尾沒有出來。她站在紗簾后聽著。她聽著天后要為婉兒請尚藥局的奉御。她聽著婉兒說心中只有天后。她聽著,默默聽著。這個剜她心的女兒,這個辱沒祖先的女兒。病重的時候,陪著她照顧她的,還是只有母親。鄭氏再恨她,再恨天后,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女兒病得昏死過去,不管不問。 唯一欣慰的是,天后似乎的確喜愛婉兒。那不是淺薄玩弄的情感,也不是為了嘲弄炫耀。掖庭呆的久了,鄭氏不用多看,自然能體會出來。她不知該如何看待這種情感。她也沒法阻止這種情感。一個是她最愛也不忍傷害的人,一個是她最恨卻沒法奈何的人。 天后離開的時候,她隔著紗簾瞥了一眼。 那個女人年紀(jì)該比她大,看起來卻年輕得很。她耀眼奪目,她光芒萬丈。那一瞬間,她不怪婉兒崇拜她喜愛她了。那一瞬間,她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殺死上官儀和庭芝的不是當(dāng)年的武皇后,而是那個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男人。那個人僅僅為了討女人的歡心,出賣了另一個男人,把責(zé)任全部壓在別人身上。他沒有作為男人的擔(dān)當(dāng)。為了逃避,為了找一個可以責(zé)怪的人,他不惜犧牲一個忠心耿耿朝臣,和那朝臣的整個家族。 鄭氏忽然就不恨了,那個恨了十幾年的女人,她決意不再恨她。就在看見她的一瞬間。 天后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美,那種美導(dǎo)向的,只有沒有原則的服從,和永不背叛的忠誠。[r7] 這種美如今還沒有在她唯一在世的女兒身上顯現(xiàn)。但天后相信,終究有一天,這個女兒會比她更美,更攝人心魄。她在那一天就感覺到了,那一天月兒提到薛紹的時候,像是在說一件好看的衣服。別人也許聽不出,她分明感覺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已經(jīng)沒有了愛戀和感情,已經(jīng)懂得如何挑選丈夫。 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r8] 她想。 今日她又看見女兒時,這種感覺愈發(fā)強(qiáng)烈。她的女兒美極了,天后回想起自己的十六歲,也是絕色的美人,卻在深宮中郁郁寡歡。她覺得,今日的月兒,比她當(dāng)年還要美。帶著莫名的哀婉柔和。那是她沒有的特質(zhì)。 煙眉,紅唇,眼波流轉(zhuǎn)。任是誰都躲不過的。 天色暗下來。薛紹站在宗廟里,拜祭了祖先,騎上駿馬,帶上幾個儐相,護(hù)送著迎親花車向萬年縣衙趕去。那是他們婚禮的禮堂。 [r1]薛瓘最后的職位是房州刺史,坐罪被貶,卒于任上。但是聽起來沒啥氣勢。 [r2]這居然是幾十年后李白的詩。不管了,先用上。 [r3]出自薛紹墓志銘。 [r4]唐代唇妝名。 [r5]不知道吧,唐代婚禮都是傍晚開始,鬧個大半夜。來源于“搶婚”習(xí)俗。 [r6]唐代為宮女看病的一般是太醫(yī)署太醫(yī)。為皇帝皇后看病的是尚藥局最高長官奉御(兩名)以及奉御的助手直長(四名)。帝后日常保健醫(yī)生叫侍御醫(yī)。為皇子公主以及妃子看病的是司醫(yī)(四名)和醫(yī)佐(八名),如果得寵,皇帝會特別叫奉御來看為你病。 [r7]標(biāo)記一下,這是趙玫老師的話。就在武三思見到天后時的那一段。 [r8]荀子《勸學(xué)》。終于在唐朝以后可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