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走離開大道的人，或者茫然不知，立在小徑上欣賞眼前的風物；或者明知走錯，卻以看到一點新的風景**。而道路錯誤，越是大步向前，則越是偏離目標。

    在這個風起云涌的大變革時代，人心激蕩，理論橫飛，圍繞救國圖存這個主題，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也在選擇各自的道路。既然有所選擇，自然是相信這是正確的，這本無可厚非。

    在內(nèi)憂外患的亡國危機下，無數(shù)的仁人志士睜大著雙眼，苦苦探尋著救國救民之路。由此，也產(chǎn)生出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求學救國、商戰(zhàn)救國、革命救國等各種理論思想。特別是其中的極端思想，成為了中國思想家各種千奇百怪主張的智慧淵源。

    但這些理論和思想無一例外都缺乏穿透復(fù)雜歷史現(xiàn)象的觀察力，且無力抗拒西方極端思潮的裹挾，更受到民族主義情緒的侵襲和影響。因此而顯得偏激而不全面，激情而缺乏理智。在這社會大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刻，中國歷史上卻恰恰缺乏這種能指引方向的舵手般的思想家。

    而那些言之鑿鑿、規(guī)畫著自己設(shè)想的美麗藍圖的革命領(lǐng)袖真的掌握了救世良方嗎？學美國、學法國、學英國、學日本，到底學到的是表象，還是真的學到了精髓？政治體制的移植需要肥活的土壤，否則，要么因缺乏養(yǎng)分而枯萎，要么長成歪瓜劣棗，面目全非得讓移植者都目瞪口呆。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說的就是這種結(jié)果。

    當萬寧起義爆發(fā)，又連續(xù)攻城拔寨，光復(fù)了瓊海、陵水、保亭，似乎指出了一條革命的成功之路，似乎在證明他們在革命中的正確。但起義的發(fā)動者——復(fù)興會，卻并不這樣認為，在連續(xù)的有關(guān)萬寧起義的宣傳中，他們在坦承遇到的困難，總結(jié)著經(jīng)驗和教訓。

    “舊式會黨似不可倚為革命主力，弱點很明顯，起事時各股蜂起，號令不一，行為散漫，紀律約束很難，會黨中人良莠不齊、封建思想濃厚亦是極大弊病……”

    在外人看來形勢不錯的時候，復(fù)興會所說所做，卻是極不尋常的事情。一邊在不斷勝利，一邊卻在自貶叫苦，這是怎么回事？

    “秀才不能造反，農(nóng)工缺乏知識，軍隊不能革命。所以，應(yīng)借會黨力量為可靠，華僑皆受過近代化教育，亦可為臂助。復(fù)興會所言雖也有些道理，但以吾觀之，似有誤導(dǎo)、迷惑之嫌。”

    革命的北辰一直存在著對依賴知識分子發(fā)動革命的懷疑，他曾說過：“我早知讀書人不能革命，不敵會黨?！币虼?，他對復(fù)興會的舉動有自己的判斷和認識，覺得復(fù)興會是在放煙霧，不欲其他革命團體效仿其行動，所以在故意夸大其辭，貶低會黨的力量。

    而從實際的形勢考慮，復(fù)興會雖是革命團體，但與保皇會一樣，也是同盟會的競爭對手。借著這次起義的宣傳造勢，在財源和人才的爭奪上，復(fù)興會似乎還有凌駕于?；蕰系膭蓊^。

    “如今與?；蕰M行論戰(zhàn)，兩派也已勢同水火?！北背匠谅曊f道：“為了打掉保皇黨的氣焰，吾準備遍游各埠，意在解散各埠保皇會，并欲籌餉五十萬金，以備在國內(nèi)大舉起義，振我同盟會聲勢?！?/br>
    “若有五十萬金，起義必成?！秉S興十分振奮，慨然說道：“起義當選擇在湘湖一帶，長江兩岸，盡是我革命義士，革命思想，深入人心，義旗起處，四面響應(yīng)，若然起事，則一呼百應(yīng)……”

    “不妥，不妥?！北背竭B連搖頭，說道：“兩湖在中國內(nèi)陸，若然起事，武器如何運入？沒有武器，縱然你有百萬英豪，也是枉然?！?/br>
    同盟會成立之初，孫、黃的合作還算愉快。除了性格上的原因，應(yīng)該跟黃興的思想認識也有關(guān)。

    黃興在闡述自己的革命思想根源時，追溯到的是太平天國，這一點倒跟北辰一樣，都拿洪、楊當人生偶像。但黃興更進一層，認為太平天國的不幸在于“他們兄弟有了私心，互爭權(quán)勢，自相殘殺，以致攻敗垂成”；說“讀史至此，不覺氣憤填胸，為之頓足三嘆”；因此等自己革命時，“就留意于此”。黃興所謂的“留意”，就是處處照顧老大北辰的自尊與權(quán)威，你說咋咱就咋。但認識如此，實行執(zhí)行中，卻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這武器是死的，人是活的，由長江運送武器又有何難？”黃興爭辯道：“哥老會大龍頭馬福益尚在湖湘，哥老會有十萬兄弟正在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前番起事失敗，今番重整旗鼓，定能成功?！?/br>
    “湖湘不比兩廣?！北背揭廊粓猿肿约旱目捶?，“夫兩廣者，水路可通香港，陸路可走越南，邊境線極長，清軍防不勝防，武器可以輕易運往，即使事有不順，起事的志士也可以安然而退……”

    北辰的意見很堅決，觀點也很鮮明，在兩廣起義容易得到海外餉械的接濟；先奪取兩廣為根據(jù)地，再揮師北上；長江南北革命黨人齊起響應(yīng)，則滿清統(tǒng)治必被推翻。

    “名不必自我成，功不必自我立，其次亦功成而不居”，這是黃興的信條。在北辰調(diào)整了說法，先兩廣、再湖湘后，黃興又一次屈從了。

    而北辰的專橫跋扈也是被很多人所詬病的，歷史上宋教仁就很反感，說其“素日不能開誠布公，虛心坦懷以待人，作事近于專制跋扈，有令人難堪處故也?！?/br>
    而到了二次革命失敗后，這種狀態(tài)達到了頂峰，北辰要求黨員們立約宣誓，加蓋指模，聲明犧牲自己，服從孫先生。對此，他解釋道：“革命必須有唯一之領(lǐng)袖；革命必須在唯一領(lǐng)袖之下絕對服從；我首倡推翻專制建立共和，離開我講民主共和，乃是南轅北轍，大家要盲從我；再舉革命，非我不行，我敢說除我外，沒有革命導(dǎo)師了……”

    首倡革命不假，但你的道路就全正確，你的決定就是真理？恐怕不盡然，起碼陳文強是沒有這樣的崇拜和盲從心理。而在政黨或團體中，霸道與財力往往起著主宰地位。陳文強在復(fù)興會中，恰恰是二者兼有。

    同盟會最后做出了決議，北辰去南洋籌餉，并在越南設(shè)立同盟會分會，在河內(nèi)設(shè)置粵、滇、桂武裝起義總機關(guān)，進行籌劃準備；黃興坐鎮(zhèn)東京，繼續(xù)擴大組織，維持《民報》，并派人聯(lián)絡(luò)湖湘豪杰，以作策應(yīng)的準備。

    事實上，起義地點是在兩廣，或是在湖湘，涉及到的并不僅僅是有利革命，而摻雜著以后孫、黃二人革命地位的大事。若然以北辰為首，則必是放棄長江及兩湖，選擇在兩廣起事，因其興中會舊部多為兩廣人士；若然以黃興為首，則必是放棄兩廣，選擇在長江沿岸并舉，因為那里是他的地頭，基礎(chǔ)更雄厚。

    但很明顯的是，相比于黃興，日本黑龍會更看好北辰。而革命起事的武器與金錢，莫不依賴于黑龍會的支持，這就構(gòu)成了黃興不得不屈服的殘酷現(xiàn)實。

    當時的中國同盟會是一個怪異的混合性江湖社團，以中國人居多，但日本人也不少，除了宮崎寅藏、內(nèi)田良平及末永節(jié)之外，至少還包括了素有日本法西斯靈魂之稱的北一輝在內(nèi)。但是否當時的黑龍會便有大舉侵略、吞并中國的設(shè)想，至少是不能從歷史結(jié)果來反著看待其過程的。

    如果不是民國之后軍閥割據(jù)、民不聊生，如果不是中國內(nèi)戰(zhàn)頻仍、喪失了十幾年的發(fā)展時間，如果不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經(jīng)濟危機，如果……總之，日本對中國的態(tài)度和策略也是隨著國內(nèi)外形勢的不斷發(fā)展而變化的，絕不是一開始便有了既定的方針。

    歸根究底，你落后、混亂，你人心不齊，你武備虛弱，就肯定有人覬覦，有人欺負。這個道理對于任何一個國家、民族都是類似的，特別是在當時叢林法則之下的國際社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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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團體之間聯(lián)而不合，以互動的形式相互促進、學習、發(fā)展，并且力爭占據(jù)革命的主導(dǎo)，這是復(fù)興會的策略。

    但顯然，這樣的策略容易被人誤解，容易被人認為是在彰顯自己，是要壓別人一頭。比如復(fù)興會宣傳上所講的會黨不可靠，一來是事實如此；二來是想給其他革命團體提個醒，要有所警惕；第三則是在為萬寧起義如何收場打下伏筆。

    不管包括同盟會在內(nèi)的革命團體如何看待，萬寧起義之后的局勢確實是在向著陳文強等人所預(yù)計的那樣在發(fā)展。

    義軍的主力經(jīng)過激戰(zhàn)，攻下了瓊中縣城；吳祿貞所率的部隊則打得更猛，他們裝備齊全，有機槍、炸藥，對陵水、保亭的攻打可謂是一聲驚天霹靂，城塌墻倒后，清軍便狼狽逃竄。

    而縱觀歷史上同盟會組織的十次抗清起義，哪一次差不多都是起初順利，然后要么餉械不濟，要么被四處集結(jié)而來的清軍剿殺。也就是說，當時在地方上維持日常治安的清軍已經(jīng)無力或無心鎮(zhèn)壓大規(guī)模的暴動起義，他們不過是朝廷為了避免社會的更大動亂而勉強用金錢養(yǎng)著的一群廢物。

    不過半月的時間，義軍取得如此戰(zhàn)果，已經(jīng)達到了宣傳、造勢的目的。但決戰(zhàn)也已經(jīng)迫近，瓊崖兵備道劉永滇率領(lǐng)三個巡防營從?？谀舷拢甙捕?，向瓊海開來。

    對于是否給瓊崖清軍以決定性的打擊，陳文強一直沒有最后決定，或者是準備依照具體形勢的變化再做調(diào)整。如果動用全部兵力和裝備，勝利是有把握的。當然，這樣也就暴露了實力，引來更多的清軍是不可避免的。

    可如果虎頭蛇尾地收場，清軍重據(jù)瓊南，肯定會加強戒備，陳文強所預(yù)期的發(fā)展空間又不會得到拓展。所以，打到什么程度收官，需要一個相當細致的籌劃，也極不好把握這個尺度，細節(jié)則顯得更重要。

    百分之一的錯誤可能會導(dǎo)致百分之百的失敗，在很多時候，事情的成敗就取決于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而陳文強借助于自己的能力和見識，顯然比別人更善于在夾縫之間游走獲益。

    “三個巡防營，一千多清軍，再加上各地撫黎局的黎兵，怕不是有兩三千人之數(shù)?！编嶘櫭⒉皇穷^腦簡單的粗豪人物，他也有自己的分析判斷，知道這個時候必須要有復(fù)興會的支持，否則，多半會被清軍剿滅。而這也是他屢次對陳文強退讓的原因所在，錢糧、槍械，靠繳獲畢竟難以支撐長久。

    面對鄭鴻名有些疑慮的目光，陳文強淡淡一笑，說道：“黎兵只是敲邊鼓、運輜重的角色，咱們?nèi)羰窍耄材苷械讲簧佟Ｖ饕臄橙诉€是這三個巡防營，一千多清兵。正面作戰(zhàn)估計難以取勝，當以智計敵之?！?/br>
    “吳帥是當世諸葛，末將等言聽計從?！编嶘櫭坪醣魂愇膹婃?zhèn)靜的情緒所感染，表情放松了許多。

    “避實擊虛，兵家要義?！标愇膹娧b出莫測高深的樣子，伸手指著地圖說道：“我軍不與清軍在瓊海對戰(zhàn)，而是要轉(zhuǎn)攻瓊中，或與徐少將所率人馬會合，背靠五指山；或由瓊中西進，攻掠白沙、昌江、儋州。如此一番作戰(zhàn)，我軍將越打人越足，槍越多；清軍則跋涉不停，疲憊不堪。待敵虛弱之時，我軍再擇機決戰(zhàn)，一戰(zhàn)而定全瓊。此所謂避敵鋒芒，擊敵隋歸?！?/br>
    幾個書包一掉，鄭鴻名等人立刻露出欽佩之色，這吳帥多有學問，四個字四個字的，肯定是兵書戰(zhàn)策上所寫的無疑。而且，不與清軍死戰(zhàn)，專打守衛(wèi)虛弱的城鎮(zhèn)，危險性既小，又大有油水可撈?。?/br>
    “吳帥定計，咱們執(zhí)行?！编嶘櫭X得這個計策很好，陳文強沒有強令他們迎頭而上與清軍死拼，就很合他的心意。

    陳文強微笑頜首，智珠在握，手里就差一把鵝毛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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