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哪兒了啊？”月宜忽然抬眸，作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問他。

    趙南連還是有些做賊心虛，咳嗽了好幾下才說：“快到、快到學(xué)校了。”

    “唔?！痹乱苏ＵＱ?，她剛才裝睡，當(dāng)然知道趙南連剛才偷親了自己，心底說不盡的甜蜜與喜悅，她想，趙南連一定是喜歡自己的，聲音便染上一分嬌軟，“今晚上就在男生寢室住吧，我都給你聯(lián)系好了。307房間只有三個人住，空著一張床位，你去那里住一晚上就好。我明天上完課，咱倆再一起回去。”

    “好。”趙南連摸了摸月宜的額頭，還好，基本上已經(jīng)不熱了，臉上的紅暈也慢慢推卻，又變成了那個甜美的瓷娃娃。

    到了地方，趙南連和月宜下車，趙南連多給車夫一些錢，車夫受寵若驚，驚呼“謝謝老爺”，趙南連忙道：“我可不是老爺，今夜辛苦您了?！壁w南連也曾經(jīng)替人拉過黃包車，那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力氣活兒。

    月宜握著他的手，忐忑地說：“我今天是不是大手大腳了？”

    “沒有啊，怎么這么問？”趙南連問

    “我今天和你吃西餐，在太陽城點(diǎn)了那么貴的白葡萄酒，給了小費(fèi)，這些錢其實(shí)可以用在很多有意義的方面，可我今天只顧著奢侈享受了……特別是看到你給那個車夫錢，我覺得我今天有些不聽話。”月宜含著歉意開口。

    “月宜，你今天帶我去吃西餐、去跳舞，我覺得很開心，畢竟那都是些我沒接觸過的東西，那也是你掙得錢啊，怎么就不聽話了？”趙南連揉揉她的腦袋。

    “南連，我是不是好女孩兒？”月宜問他。

    “當(dāng)然是啊，還有比你更好的嘛？”趙南連反問她。

    相視一笑，走回宿學(xué)校。

    趙南連有些緊張地來到男生宿舍，本以為大家會取消他，沒想到三個男生態(tài)度倒是很親切，寒暄問候，再加上趙南連性格開朗，很快就熟悉起來。

    趙南連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上下鋪，蹭蹭蹭爬到上方，聽著男孩子們討論最新奇的事情。他們八卦趙南連和月宜的關(guān)系，趙南連只說是鄰居關(guān)系。他們又問兩人今夜去哪里玩了，趙南連老實(shí)說是去太陽城轉(zhuǎn)了轉(zhuǎn)。

    下鋪的男生聞言立刻興奮起來：“哇，我上次也去了呢，那里面的音樂還是蠻好聽的，雖然說也是靡靡之音，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去關(guān)心了?！?/br>
    “這有啥，人之常情嘛，就連少帥都醉倒在溫柔鄉(xiāng)里了?！睂γ嫦落伒哪猩胶偷馈?/br>
    “什么？”趙南連有點(diǎn)迷糊。

    “你沒聽過那首打油詩嗎？”

    趙南連搖搖頭。那男生搖頭晃腦地念道：“趙四風(fēng)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dāng)行；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沉陽[  民國，馬君武]。聽懂了沒？”

    “胡蝶？當(dāng)紅的那個女明星嗎？”趙南連問道。

    “當(dāng)然了?！?/br>
    話題打開，也就慢慢聊起了東三省的事情，從張作霖到張少帥，從軍閥割據(jù)到偽滿洲國，趙南連聽到了很多他從來沒有接觸到的東西，那些東西雖然陌生卻讓他覺得新奇和向往，尤其是他們炙熱的對于國家的展望與期待。他們出口成章，他們胸有成竹，就像是隔壁的白秀才，可以從最平凡的事情里面講解出最深奧的道理。

    他知道月宜也可以做到的。

    第二天月宜還要上課，趙南連就在城里四處轉(zhuǎn)悠，他發(fā)現(xiàn)了一家鐘表行正在招員工，趙南連秉持一絲好奇便走入詢問，他小時候還跟著一位先生學(xué)過修表，有點(diǎn)基礎(chǔ)，若是能在這里打工，收入客觀，還能離月宜的學(xué)校近一些。老板倒也客氣，問候了一下，還給趙南連遞了一杯白開水：“小伙子，你上過學(xué)嗎？識字嗎？”

    趙南連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上過學(xué)，就是跟著師傅認(rèn)了幾個字兒，不多。但是我會一些修表的功夫?！?/br>
    “你師傅是做什么的？”

    “曲藝，我們是說相聲的?！?/br>
    老板笑道：“那你不太適合我們的工作，我們不光要負(fù)責(zé)修表，還要負(fù)責(zé)收款、票據(jù)、記賬等等，都得識字兒，并且最好還能具備一些會計方面的知識?！?/br>
    趙南連捧著手里熱乎乎的杯子，心里頭卻好像落滿了皚皚白雪，冷意瞬間席卷了全身。

    下一秒，鐘表店陸續(xù)進(jìn)來幾位西裝革履的顧客，幾位職員熟練地打招呼，甚至還有人用洋文與其中一位外國客人寒暄。

    趙南連默默上前將瓷杯歸還給老板，老板笑瞇瞇地看著他：“小伙子啊，不氣餒，你還年輕呢，大把的時間，好好學(xué)習(xí)，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br>
    “嗯。謝謝您。”趙南連點(diǎn)點(diǎn)頭離開。

    月宜放學(xué)，趙南連與之一起拼車往家去，距離巷子還有幾分鐘路程，趙南連為了履行諾言，和月宜先行跳下車子，他彎下腰讓她跳到背上，自己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我很沉嗎？”月宜伏在他肩頭問。

    “哪里，你要多吃點(diǎn)，今兒中午在你們食堂吃飯，我看你就吃了半碗米飯，這怎么行啊。”

    “我本來飯量就小啊，都吃飽了?！?/br>
    趙南連把她在背上掂了掂說：“從小就這樣，遇見好吃的多吃，遇見不愛吃的就少吃，等我告訴白秀才，看你爹咋說你?！?/br>
    “你敢告密，我就去和你師傅說你欺負(fù)我，繼續(xù)讓師傅打你屁股。”

    趙南連哈哈大笑，沒轍，他們都會告狀。

    月宜伏在趙南連肩頭，側(cè)過臉兒，眨巴著眼睛，凝睇著趙南連的側(cè)臉，他眉眼生動鮮活，很有英氣，笑起來陽光俊俏，月宜心里小鹿亂撞，忽然在他頰邊偷親了一口，然后立刻閉上眼睛假裝睡著。

    趙南連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是臉上紅得如同枝頭的柿子。

    這個周末月宜和趙南連沒怎么接觸，也許是那個吻，讓兩個少年人都有一點(diǎn)點(diǎn)羞窘。月宜倒也騰出大量的時間和白秀才待在一起，白秀才打趣她：“平?；貋砭筒煌Ｍ舯诖笳号?，怎么這次回來這么安靜了？”

    “想多和爹待一會兒啊。”月宜歪著腦袋嬌聲嬌氣地說。

    “不去找趙南連陪你玩了？”

    月宜紅著臉，眼神閃躲，站起身撥弄著白秀才碗里的茶葉：“不去，不想和他玩。”

    “也是，你也大了，總是和一個男孩子跑這兒跑那兒，回頭都要說閑話。”白秀才笑道。

    “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風(fēng)氣不同，誰會嚼舌根？”

    白秀才道：“你還是個小孩子，過于天真，但凡有人有舌頭，流言蜚語就不會斷。”他轉(zhuǎn)過臉兒，一手敲打著搖椅的扶手，用商量著口吻和月宜說：“月宜，你在學(xué)校里有沒有情投意合的男生？或者有沒有愿意未來和你一起去留洋的男孩子？”

    “情投意合？沒有，大家都是好朋友，我沒有那種心思。至于留學(xué)，女孩子和我去也成啊，紅瑛也考慮未來留學(xué)，我們還在商量著要去哪里呢?！?/br>
    白秀才沉吟片刻說：“你表哥考上城里的大學(xué)，前兩天來了封信，你表姑想讓他過來住一段時間。你怎么說？”

    “想來就來啊，我好久沒見到琦表哥了，我還記得小時候去他家里他請我吃糖葫蘆呢?！痹乱诵χf。

    白秀才還想說什么，只是看著女兒純真的模樣到底沒有張開口。

    月宜回校園之后，白敬山正在家里炒菜，聽得大門被敲了幾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學(xué)生上門探望或是請教。

    “稍等一下。”白敬山將素菜盛出，揚(yáng)聲喊了一句，開門一瞧，卻是隔壁的趙南連。

    少年長身玉立，一張俊臉打理的十分有神采，雙目神采飛揚(yáng)，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卑怯和忐忑。

    “有事？”白秀才問他。

    趙南連攥著一個小錢包，緊張地咽了好幾下，才鼓足勇氣對視著白秀才說：“秀才先生，我、我能不能交學(xué)費(fèi)和您學(xué)習(xí)？”

    “學(xué)費(fèi)？學(xué)習(xí)？”白敬山有點(diǎn)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是面上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番成年的少年人，沉聲問道，“和我學(xué)習(xí)嗎？”

    “嗯。”趙南連將錢包里遞過去，掌心都是汗水，“這是我攢的錢，我不知道夠不夠，若是不夠，能不能暫時賒賬？秀才先生，我以后賺了錢立刻補(bǔ)上。”

    白敬山接過，打開看了兩眼說：“我這人若是覺得合眼緣的學(xué)生，不收費(fèi)也會傾囊相授，若是不合眼緣，給我整個總統(tǒng)府我也不稀罕?！?/br>
    趙南連心里頓時七上八下得，更多得則是一種絕望，白敬山向來不怎么待見他，每次托他去給月宜捎?xùn)|西都是言簡意賅，留下酬勞轉(zhuǎn)身就走，不多數(shù)一句廢話。想來自己是不可能合他眼緣了。他難過地抿著唇，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只好低低頭默默轉(zhuǎn)身。白敬山卻喚住他道：“你的錢包還是拿著吧?！?/br>
    趙南連拿回來，白敬山又道：“既然是要和我學(xué)習(xí)，而且學(xué)費(fèi)還不夠，那就過來給我做飯吧?！彼f完便向屋內(nèi)走去，趙南連何等的機(jī)靈，立刻就明白了白敬山的意思，連忙跟了上去，連連喚了好幾聲“秀才師傅萬歲”。

    “現(xiàn)在這世道沒有萬歲這一說了?！卑拙瓷教嵝阉?，“要想學(xué)習(xí)，就得明了現(xiàn)在的世道，知道什么是舊思想，知道什么是新文化。否則任何東西都是一知半解，停留在皮毛，雜糅一起，永遠(yuǎn)都學(xué)不好?！?/br>
    趙南連一個字一個字地消化著，就好像和老師傅學(xué)戲曲、學(xué)繞口令，分外認(rèn)真。

    白敬山給了他一大摞課本，命他每天讀半本書，不懂的地方記下來，周末的時候過來詢問他。趙南連一開始讀得頭昏腦漲，字都不認(rèn)識，還得翻閱字典，有些地方他會念給老師傅聽，舊的東西老師傅還能解答，新奇的東西老師傅也愛莫能助。

    月宜回到家的時候驚奇地發(fā)現(xiàn)趙南連坐在院子里，拿著一本書認(rèn)真地聽著白敬山講解，投入地就連自己靠近都沒感覺到。她躡手躡腳地偷偷上前，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咦，你怎么在我家??？”

    趙南連意識到月宜回來了，莞爾一笑：“我來和你爹請教些書上的內(nèi)容。”

    白敬山和月宜說：“廚房里有剛剛燉好的老鴨蘿卜湯，你自己去喝一碗?！?/br>
    月宜“唔”了一聲，放下書包去廚房了，可是眼神卻從廚房的窗子不停望向趙南連。趙南連比自己的父親還要高了，手捧著書本，聲音清朗卻又帶了一絲絲啞，白敬山依舊威嚴(yán)，可是講解從來都是清晰明了。

    月宜盛了三萬熱乎乎的鴨子湯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來來來，先休息休息啊，這湯真好喝?！?/br>
    白敬山剛好給趙南連講解完，囑咐了幾句，將湯喝完，便進(jìn)屋休息了。月宜眨巴著眼睛，像一只小鹿，期待地望著趙南連，趙南連倒有點(diǎn)不好意思，囁嚅道：“看我做什么？”

    “我爹怎么會在給你講書??？”

    “我來學(xué)習(xí)不可以嗎？”趙南連挺直了腰板說。

    月宜摸了摸趙南連的額頭，兀自嘀咕著：“不發(fā)燒啊，這是怎么了？”

    趙南連思忖了會兒，便將自己那天在鐘表店所聞所見說給月宜聽，末了，嘆了口氣他說：“我多學(xué)點(diǎn)東西，未來就能找一份更清閑也賺錢更多的工作。師傅的眼睛需要去醫(yī)院，可是我們沒錢，若是賺到了錢，我就可以趕緊給師傅治眼睛了?！?/br>
    月宜默默垂下臉兒，也為老師傅的眼睛發(fā)愁。

    趙南連揉了揉她的腦袋：“其實(shí)，師傅也是守舊，不愿意去醫(yī)院，總說西醫(yī)不好。不過秀才伯父告訴我，中西醫(yī)各有所長，說不準(zhǔn)中醫(yī)也能治好師傅的眼睛呢?！?/br>
    “待會兒，我和你去看看老師傅?！痹乱说?，“過幾日我表哥要過來住幾天，他就是學(xué)醫(yī)的，咱們到時候問問他如何？”

    “表哥？”趙南連聽她偶爾提起過幾次，不知為何月宜說起來，他腦海里第一反應(yīng)卻是小時候那個夢境中咒罵鞭打月宜的年輕人。

    當(dāng)天晚上，那個夢又出現(xiàn)了，他急得心口疼，一晚上沒怎么睡好。過了幾日見到月宜遠(yuǎn)道而來的琦表哥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這位琦表哥與自己夢境中的那個年輕人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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