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舟中誰著錦衣來(3)
陸昭找到江仵作,直白地開口,眉宇間盡是焦急之色:“江仵作,月宜她總是很冷,現(xiàn)在是暑天,她說自己晚上還是覺得很冷。這是怎么回事?” 江仵作剛剛送別余杭,聞言莞爾說:“這是她身子虛弱,我也知道,所以一直用藥膳給她補著,但是不能一針見效,也得慢慢才能好轉?!?/br> 陸昭沉吟片刻,他對藥理不懂,只得又問道:“那還需要什么藥材嗎?我可以讓我爹娘有空捎過來……”陸昭父母是做藥材生意的,平常沒事就給兒子送來一些藥材或者上好的山珍,陸昭覺得自己身子骨健碩,從來不當回事,現(xiàn)下心里卻盤算著以后要多給月宜吃。 “藥材都有?!苯踝鲗徱曋懻哑?,忽然粲然一笑,“陸昭,你知道月宜現(xiàn)在最需要什么嗎?” 陸昭搖搖頭,目光茫然。 江仵作笑道:“她需要一個家,需要有人能夠陪伴她?!蹦四?,江仵作語氣里也帶著惋惜和心疼:“畢竟,她一個人這些年真的很可憐?!?/br> 陸昭回來的時候,月宜仍舊聽他的話乖巧地坐在床邊玩著那支竹蜻蜓。江仵作的房間在轉彎處,她一抬眼就能看到郎朗陸昭和江仵作攀談著什么。是以,她不害怕。 他推開門,月宜立刻歡快地喊他“哥哥”,說著就要下床來。陸昭趕緊攔住她,不經(jīng)意間握著她的手,還是那么涼,到了夜里更加冷了。陸昭想起來江仵作的話,微微蹙眉說:“月宜,早點睡吧,多蓋點被子。江仵作說,你這病不能一蹴而就,要慢慢治?!?/br> 她似懂非懂,水汪汪的眼眸仍是靜靜地凝望著陸昭。 那雙眼睛像是一汪清澈的春日里的泉水,碧波蕩漾,可以看到底下細碎的一切,泛著波光粼粼。她毫無城府,干凈純真,身上還有一分難得的我見猶憐的氣質,如美玉無瑕,等著有人去雕琢,去修飾。 陸昭那時候的想法無比單純,畢竟他只是將她看作是自己認識的如meimei一般的小丫頭。月宜躺好,側著身,雙手枕在腦下,被子被陸昭拉到幾乎下巴處,愈發(fā)襯得她嬌小?!案绺?,你睡哪里?”女孩子婉聲詢問著。 “地上?!标懻汛禍鐮T火,拍了拍被褥將外套隨意搭在椅子上也準備休息。 月宜想要去他身邊,陸昭微微正色,肅然說:“月宜,躺好,不要再挨凍了?!?/br> 月宜眼巴巴地看著陸昭,重新躺下后怯怯地問他:“哥哥會走嗎?” “不走。我要睡覺呢,睡覺還能跑了?那就成夢游了?!标懻央y得玩笑了幾句,側過臉,透過窗外月色凝望著月宜,和緩地說,“快睡吧。好好休養(yǎng)身子,爭取早點康復?!?/br> 月宜“嗯”了一聲,尾音有點貓兒哼唧的味道,弄得陸昭心里癢癢得。 陸昭因為捕快身份的原因睡覺十分警覺,他闔著眼,思緒仿佛飛在空中,也不知道自己在茫然想著什么。過了會兒,他聽著月宜那邊床榻上翻來覆去得,再到后來沒有反復的聲音,十分安靜,陸昭以為她睡著了,剛想放松身體,就聽到一陣輕微得、隱忍得抽泣聲,伴隨著女孩子偶爾略帶懼意的呻吟,陸昭一個激靈坐起身,連忙去到月宜床邊,著急地問著:“月宜,月宜,怎么了?” 小女孩兒蜷縮成一小團,又和白日里初見時一樣,躲在被子里,只是這一次不同的是她渾身發(fā)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陸昭顧不得什么,直接掀開被子,把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兒撈了出來,女孩兒的額發(fā)漢濕在面上,面色如白紙一樣。她皮膚白皙,但白天還沁著柔婉的櫻紅,現(xiàn)在卻是一點血色都沒有了?!霸乱?,我在這兒呢,別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陸昭坐在她身邊,半擁著女孩兒搖搖欲墜的身子,第一次覺得恐慌,“我去給你叫來江仵作?!?/br> “別走?!痹乱嗣懔ν鲁鰞蓚€字,雙手圈著他的腰,整個人都埋在他懷中,啜泣著說,“哥哥,你別、別走。” 陸昭拍著她的背,仍能感覺到女孩子抖得篩糠一般,她衣著單薄,沒有絲毫熱度,反倒含著透到骨子里的冷,陸昭心疼不已:“哥哥在呢,哥哥不走?!彼麡O為順溜地說出口,絲毫不覺得反感,只是這樣連連安慰著,也再沒有別的話,翻來覆去都是類似的這么幾句。 但很快,他胸前害怕到極點的小姑娘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么虛弱驚恐了。 他的手掌貼著女孩兒單薄的背部,最后還是徐徐地摩挲著,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語氣是自己平生最溫柔的音調:“什么都沒有,別怕了?!?/br> 她咬了咬手指,緩緩抬起頭,水光瀲滟的一雙明眸楚楚可憐,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埋在他懷里,瑟縮著肩膀點點頭。 陸昭思索著要不要說點什么轉移她的注意力,目光落在桌面上的竹蜻蜓,剛要探出手去夠過來,女孩兒卻巴著他的手臂不讓他動。陸昭溫言說:“你不是喜歡竹蜻蜓嗎?我們玩一會兒再睡覺好不好?” 過了會兒,陸昭還是沒有等到月宜的回答,以為她又睡著了,剛想將她扶起來卻觸碰到女孩子冰涼滑濕的臉頰。 月宜忽然開口,仍然是那樣輕飄飄的聲音,如果不仔細聽,就如同枯敗的花枝悄無聲息的落到泥里,再也尋不到蹤跡:“她們,她們都沒,沒了,會,會挨打,用,用鞭子,還,還會壓著她們……”她哽咽著,小臉埋在邢昭懷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如同夢囈。 陸昭聽到最后那一句,拳頭立刻攥緊,或許月宜并不懂那是什么,但是他卻清楚,他不由自主地擁緊月宜羸弱的身子,顧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親,將身上的溫暖傳遞給月宜。 她這么可愛,這么乖巧,值得更美好、更絢爛的生活。 “都過去了……”陸昭安撫著她。 “我怕黑……” 陸昭的手一頓,然后問她:“那你怎么不和我說。我可以點著油燈?!?/br> 月宜又不說話了。之前她很害怕醫(yī)館里的生人,不敢提出任何要求,所以到了夜里都害怕的要命,即使迷迷糊糊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總覺得有人進入房間要對她做那種令人作嘔的事情。陸昭扶著她的肩膀費了點力,讓她小腦袋抬起來,鄭重其事地和她承諾:“月宜,你已經(jīng)從那艘船逃出來了,現(xiàn)在很安全,我、縣太爺、曲師爺、江仵作、芍藥等等,我們都會好好幫助你,幫你找到你的家人,讓你過上安穩(wěn)、幸福的日子?!?/br> 這也許是陸昭這一輩子說過得最長的一段話。 月宜靜靜望著他,須臾,露出恬美的笑容,眉眼彎起來,像是當晚的月牙,滲透著清幽的光輝,和靜而又美麗。 陸昭不能總是在醫(yī)館里待著,不過月宜又離不開他,她不哭也不鬧,就是一聽說陸昭要走,雙手揪著他的衣服垂下小腦袋,默默不開口。肩膀顫巍巍得,隱約聽著細碎的哭腔。如此這般,陸昭也心軟了,只得把自己的假期提前全部用上,待在醫(yī)館中陪伴她。 好在陪伴月宜并不是一件難熬的事情,甚至令人感覺溫馨。陸昭從一開始的拘謹與無所適從慢慢變得習慣和游刃有余。 過了十來日,在江仵作悉心照顧下,月宜的身子基本見好。只是身上寒涼的毛病還得再需要一段時間調理。 江仵作宣布月宜康復,眾人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女孩兒終于可以和同齡人一樣擁抱自由、擁抱美好的生活,但,她這樣孤零零得,始終沒有家人前來認親,又能去哪里?誰又能收留照顧這個如嬰兒般心性的小丫頭呢? 余杭、曲師爺、江仵作還有陸昭等一干人都過來看望月宜,小丫頭聞著窗臺邊怡然自立的茉莉花,唇畔浮現(xiàn)清美的笑靨。 余杭愛憐地望著她,婉言說:“月宜,要不要去我那里???” 月宜恬靜地回過神,亭亭玉立在陽光下,目光卻略過余杭落在后面的陸昭身上。 余杭得不到回應,只好順著月宜的目光看去,果然是那個榆木腦袋陸昭?!霸乱?,去我那里吧,縣衙府內很好的,要不去曲師爺家里也成,曲師爺那里有個年紀相仿的meimei陪你玩。”余杭殷切地說著。 曲師爺笑瞇瞇地看著月宜,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也連連點頭附和。 月宜還是搖頭,余杭有點納悶,又試探著問:“月宜喜歡留在醫(yī)館?雖說也行,可是這里病人來來往往,比較亂……” 月宜忽然清脆地喊了一聲“哥哥”,然后結結巴巴地說著:“我去、我去哥哥、那里好不好?” 陸昭詫異地反手指著自己,極為驚訝。他以為這幾天她粘著她只是因為生病害怕,現(xiàn)下康復了,或許就不會黏著自己了。雖然有時候想想,心里覺得不怎么舒服?!叭ノ夷抢铮俊标懻芽纯丛乱?,又看看同樣震撼的余杭,倒是曲師爺和江仵作表情鎮(zhèn)定,絲毫不覺得驚訝。 余杭搶先一步表示抗議:“月宜,他家里啥都沒有,而且他這個人也不開竅,去他家里做什么?還是去我那里吧……” “我想去哥哥那里。”月宜的聲音非常輕,柔柔弱弱得,可是在事關陸昭的事情上卻表現(xiàn)得有些堅決。她從陸昭進來就一直凝望著他,水眸泛著歡愉的光澤,璀璨而明媚。 陸昭訥訥地,可是嘴巴比自己的想法要老實的多:“那……要不就去、去我那里吧……” 余杭抬起手捂了捂下巴,有點無奈。 江仵作打了個圓場笑道:“那就去吧,月宜和陸昭有緣,就算是陸昭的干妹子,兄妹住在一處有什么不好的?” 余杭不再多言,雖說孤男寡女不好在一起,但陸昭畢竟二十多歲的人了,月宜才只有十二歲,不會有人說閑話。最重要的一點,與其去什么不相干的人家中住,陸昭算是余杭最信得過的人之一了。陸昭的為人和品行余杭深知,月宜去他那里住十分安全。 月宜見他答應了,興沖沖地去到他身旁,雙手揪著他的衣袖輕輕搖了搖,他今天穿著輕便的松柏綠錦衣,烏黑青絲綰了個發(fā)髻高高束起,用青玉簪子簪住,倒真有一份青松挺拔的英俊。她仰起頭笑得和暖,陸昭與她對視,心里倒有點慶幸自己剛才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月宜清澈的水眸中映出陸昭的身影。那么清晰,那么深刻,是小姑娘毫不遮掩的依賴與信任。他又想起夜里小姑娘孤苦無依的恐懼容色,心里便被揪緊一般的痛。 他想,先照顧她一段時間吧,等她能自立了,也許就不需要自己了。 可是,思及此,他心里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醫(yī)館里的小藥童們都舍不得月宜離開,月宜身上有一份我見猶憐的氣質,小藥童們都覺得陸昭走了大運會被月宜青睞。芍藥包好了自己做的九仙薯蕷糕和油炸蘿卜金絲球遞到月宜懷里:“你吃完了如果還想吃可以再來找我。我每天都在醫(yī)館待著,你可以來找我玩?!?/br> “嗯,謝謝芍藥jiejie?!痹乱送衤暤馈?/br> 芍藥又看著陸昭認真地說:“陸捕快,你一定要好好待月宜。不能欺負她?!?/br> 陸昭應下。 陸昭的家坐落在梧桐巷子深處,是個十分僻靜的院落。叁間正房,兩邊的廂房其中一間被改成書房。陸昭從前是個大老粗,后來被余杭看中提拔成了捕快,余杭多次告誡他不能不看書學習,陸昭記在心里,慢慢也開始舞文弄墨。如今月宜來了,陸昭就把書房給自己,原本的臥室給了月宜。 月宜站在炕邊,茫然地環(huán)視著屋內的環(huán)境。陸昭撓撓頭,也有點不好意思。他自己一個人活得有點粗糙,臟衣服什么的隨手一扔,床上除了枕頭和一床被子什么都沒有了?!邦~,來的匆忙,還沒整理好。等回頭你喜歡啥我去給你買來?!标懻寻言乱诵⌒〉囊粋€小包袱放到博古架上,“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點吃的?!?/br> 月宜笑瞇瞇地道聲好,倒是絲毫不嫌棄,還饒有興致地站在博古架前打量,只是不太敢觸碰。陸昭笑笑:“沒事兒,想碰啥碰啥,這博古架也不是貴重東西,是我從一朋友那里搬來的,二手的,弄壞也沒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