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回到自己的氈帳，節(jié)特正在帳中練習刀法，這個少年可汗白天練箭，晚上習刀，很是刻苦，看到忠恕，停下刀問：“師父，你從致單大人那里來？”忠恕心情沉重，點了點頭：“致單大人死了。”節(jié)特問：“我姑姑呢？”忠恕道：“她還在那里，和查修普使者探究死因?！惫?jié)特道：“這有什么好探的，致單大人是自己求死?！敝宜∫惑@：“為什么這樣說？”節(jié)特道：“致單大人把父汗從小帶大，將全部希望都系在他身上，父汗死了，他也不想活了，就是這樣?！逼女呺m然沒當上大可汗就死了，但他的兒子繼了位，前日追封他為都支可汗，所以節(jié)特稱呼他為父汗。婆畢喪命絕對是致單大人求死的原因，但還有其它的事由，這些事，忠恕已經(jīng)猜到了七八分，但此刻不能告訴節(jié)特，他轉(zhuǎn)移話題，給節(jié)特指正了幾處刀法中的謬誤，看著他練了幾遍，就讓他洗洗睡下。

    忠恕想進入調(diào)息，但無論如何收攝心神，總不能進入無我狀態(tài)，致單大人的死對他沖擊太大了，他尊敬這個老人，覺得他富有智慧，定力甚佳，沒想到他的心機竟然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又絕決得讓人發(fā)抖。忠恕路上一直在猜測致單大人的死因，剛才看到那只羊皮酒袋，基本上就明白了：那羊皮袋上被刺了個小洞，里面沒有殘酒，而地上濕了一片，袋里的酒沒有喝完，剩酒滲入了地下，刺這個洞的人顯然不想留下殘酒供人檢驗，因為酒里有毒，染康就是喝了毒酒致死的，下毒的人，就是他的父親致單大人。

    致單大人上次特意請忠恕對飲，讓他喝下的也是毒酒，就是為了測試毒性，好用來毒殺一個與他一樣的武功高手，所以忠恕僅喝數(shù)碗就醉成那樣，只是由于他內(nèi)功深湛，而致單大人也并非要毒死他，這才僥幸逃得一命。

    致單大人之所以蓄謀毒殺親兒，說到底還是因為婆畢。忠恕本就對頡利指定婆畢繼任大可汗表示懷疑，覺得有些不合情理，但因為是德力代首先接住了染康，脫林和一方也沒表示懷疑，所以才打消了疑念，現(xiàn)在看來，頡利當時指定的繼任人就是脫林和而非婆畢，染康作為信使，知道敕令的內(nèi)容，他先偷偷找到父親，致單大人篡改了敕令，然后讓兒子帶著偽造的書信南下，故意讓德力代找到，而致單大人則在圣山放出風聲，說接到了大可汗的信使，引得堂特勤、比圖特勤這些利欲之輩天天呆在大營，為他當人證?？扇怂悴蝗缣焖?，婆畢傷重死了，眼看算計成空，致單大人還不罷手，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弟子執(zhí)掌權(quán)柄，傷痛之余，又與福拉圖合謀扶持節(jié)特上位，讓福拉圖監(jiān)國，師徒想盡辦法說服大薩都，兩家合力把大可汗之位納入囊中。

    一切都按著他們的謀劃圓滿實現(xiàn)，致單大人也算心愿得償，婆畢死時他就不愿再活下去，現(xiàn)在一心求死，臨死還要把參與陰謀的兒子帶上，因為他怕兒子活在世上，這個驚天陰謀可能會泄露出去，節(jié)特繼位的合法性會受到懷疑，再者主弱臣壯，他怕兒子居功自傲，要挾主上，于是就決定帶兒子同死，還要做出父子二人喝酒醉死的假象迷惑眾人。染康絕想不到父親要毒死自己，沒有戒心，很快就倒下了，致單大人一開始喝的酒沒有毒，兒子死后他才喝下毒酒，然后把剩余的毒酒滲到地下。他本是風燭殘年，就是好好保養(yǎng)，一個傷風感冒也會要命，一心求死哪能失??？于是父子二人同歸天堂。

    想到這一幕，忠恕直覺得后怕，致單大人真地可怕，而福拉圖更可怕，節(jié)特這個小小少年也不是個簡單人物，將來也很可怕。李靖和李世民曾說突厥盡是貪財無義之輩，顯然有些偏頗，致單大人為了自己的君主，殘忍殺掉親生兒子，婆畢明知云州是個火坑，還要跳進去營救父親，朵奈部在突厥大敗之后不離不棄，毅然接下防守通口的重任，還有那些誓死相隨的附離，散漫無形的突厥人，骨子里也有忠義的魂。

    次日，巴斯特帶領(lǐng)一部附離南下，行前在營南接受節(jié)特的檢閱，福拉圖則在營北為致單大人和染康舉行火葬，致單大人的親族都失陷在漠南，也只有她是最近的人了，現(xiàn)在也不能再顧及喪儀規(guī)矩，就在草原上架起火來，由查修普親自主持法事，福拉圖行孝子禮。

    突厥人有個習俗，父親死后，兒子們?yōu)榱吮硎景?，常以刀劃面，流著血追憶父親的恩情，福拉圖用短刀割下自己一縷頭發(fā)，祈禱著撒在火苗上，事后，取了致單父子殘余的骸骨就地埋葬，在墳前立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查修普用指力在石頭上分別畫了張臉，代表著致單父子生前的形象，福拉圖始終沒有掉淚，也沒說一句話。

    忠恕沒有參加致單大人的葬禮，送走了巴斯特，節(jié)特趕來向他學習箭術(shù)，那張樺木大弓節(jié)特已經(jīng)能拉開八度，射出三十步遠，準頭相當不錯。

    忠恕看到遠處在舉行致單大人的葬禮，也知道福拉圖現(xiàn)在肯定很悲痛，但他不想見她，而福拉圖禮畢后早早就回了大帳，也沒叫他。忠恕一邊教節(jié)特射箭，一邊看著大帳的方向，一直到天黑，福拉圖也沒出來。昨晚在回程的路上，二人甜蜜地打情罵俏，現(xiàn)在仿佛有一層冷漠的冰墻把他們隔絕開來。

    巴斯特走后，營中只剩下一千附離，這是用來保護節(jié)特的親衛(wèi)，他們將在明天與福拉圖一起南下。天黑時分，忠恕看到從圣山方向過來一隊騎兵，附離押著五個年青人來到大營，這五人都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不知是什么人。

    忠恕是在自己的帳中獨自吃的晚飯，節(jié)特去大帳向福拉圖請安，福拉圖規(guī)定他每天早晚必須去大帳，把今天想做的事和做過的事匯報一遍。節(jié)特回來后一般要練會刀，他的刀式已經(jīng)很精，因為年紀幼小體力也弱，雖然能在一對一的格斗中占點便宜，但真地上了戰(zhàn)陣，幾乎毫無用處。

    節(jié)特上次打敗了一個侍衛(wèi)，很是興奮，對刀法更是癡迷，從大帳回來就急著取過佩刀，一邊練一邊問：“師父，我什么時候能學成你的本領(lǐng)？”忠恕遲疑一下，道：“你沒有內(nèi)力做根基，雖然有招式，沒有力道的?！惫?jié)特問：“你直白說，就是沒有內(nèi)力無法練到你的境界？”忠恕點點頭，節(jié)特道：“那你就教我內(nèi)力吧，三個月成不成？”忠恕苦笑道：“從小開始練，可能需要一輩子，很辛苦?！惫?jié)特噢了一聲：“內(nèi)力怎么練？”忠恕道：“就是像查修普使者那樣打坐?！惫?jié)特連連搖頭：“不干不干，不能說不能動，不能吃不能喝，悶也悶死了?！辈樾奁盏囊磺信e動他都覺得乏味，忠恕心道依你目前心境，就是練一輩子也到不了查修普的境界。

    節(jié)特想了一下，問：“師父，你和查修普的內(nèi)力，誰的更難練？”忠恕道：“要練到極致，都不容易，一樣受苦?！惫?jié)選道：“師父，你的內(nèi)力我學不會，你再收個內(nèi)力弟子吧。”忠恕覺得他的想法很奇特，問：“收哪個人？”節(jié)特指指帳外：“就是阿史那刀赤。”忠恕噢了一聲，笑道：“你這算盤打得精啊，你怕苦不肯練，讓刀赤受罪，然后讓他來保護你?！惫?jié)特笑道：“他是我的親衛(wèi)，他會我會不都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