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朝陽宮 8
忠恕吃住都隨著老秦三人,光陰荏苒,不覺來到阿波大寺已經三年,身上的衣服已經舊小,老秦找來寺里染制的布料,自己動手給他縫制了一套寬大的袍子,冬天山上寒冷,史胡子怕忠恕受凍,悄悄跑到森林里設陷阱抓了幾只兔子,剝皮做了件小背心。天風做掌教后寺里的規(guī)矩嚴格起來,道人們不能飲酒食葷,更不能殺生,監(jiān)院法言負責督查道風,他見到背心,明知如何得來,也不苛責。 老秦約摸自己要比忠恕的父親年長,就讓他稱呼自己大伯,史胡子和老阿就順勢成了二伯、三伯,忠恕自記事起就和老秦三人日夜相守,進山前的一切完全沒了印象。初時老秦三人做活,忠恕在一旁觀看,后來就幫著投柴看火,兩三歲時,老阿出去挑水,來回都把他馱在肩頭,等他身材稍長,就變成老阿一手扶擔,一手攜著他,一大一小來回在山道上奔波。忠恕天真爛漫,寺里的道士,特別是年輕的下一代弟子,一有空就來逗他,忠恕搞不清各人的道行職司,老秦就讓他統(tǒng)統(tǒng)稱呼道長。小孩子學話快,五歲時就能cao著西域胡腔模仿史胡子說話,還能用突厥話與老阿拉幾句日常,只要老秦和史胡子不在眼前,老阿就拉著忠恕教他突厥話,小孩子從沒到過大漠,沒見過馬匹、弓箭、穹頂,但這些詞非常新鮮生動,他聽一遍就記在心里。 自忠恕出現在阿波大寺,天風每日都在暗中觀察,寺里外松內緊,森林里的警戒一直沒撤,兩個師弟還一直住在廚房隔壁,但三年來寺里沒有異常,也沒人上山來探望討要孩子。這孩子就像雪山飄下的云氣,倏忽而來,散在寺里就留住不走了。而山下傳來的訊息則令天風隱隱不安,大業(yè)十三年,楊廣在江都被叛變的禁軍殺死,已經攻占長安的李淵立刻稱帝,國號唐,改元武德,定都長安。隋失其鹿,天下無主,各路豪強紛紛稱王稱帝,一時之間,原大隋疆域內帝王林立,勢力強盛的李淵、李密、王世充、竇建德、劉武周等人都想一統(tǒng)天下,中原干戈遍地,幾乎每個較大的山頭里都有朝陽宮門人,他們各為其主,或運籌帷幄或執(zhí)戈陷陣,什么清靜無為惟德是務,早就拋諸腦后。武顯揚投奔突厥后被封為定楊可汗,除了許遜、辛獠兒,梁師都、馮瑞、李正寶、林世一等原朝陽宮門人弟子也跑去投靠他。武德元年四月,武顯揚和突厥騎兵一起圍攻太原三郡,鎮(zhèn)守晉陽的李元吉狼狽而逃,武顯揚就在晉陽駐節(jié),招募兵馬,隱然有南取長安之意。聽到這個消息,天風的白發(fā)又增添許多,如果突厥騎兵重新出現在河西走廊,朝陽宮將無寧日,他不斷派出親信的師弟下山打探,卻發(fā)現武顯揚突然沒了消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定楊可汗換成了梁師都。梁師都在山上時是寺里的名人,他精于建造,處事圓滑,人緣極好,在火并時他置身事外,兩不相幫,事后不久就與馮瑞、李正寶等親近之人下了山,前去太原投靠武顯揚,沒想到突厥人把原封武顯揚的爵位封給了他。武德二年秋天,梁師都撤出太原,在靠近漠南草原的云州城駐扎下來。 三年來,賈明德已把周君內的道法著述恢復大半,法言、陸變化、范虛、吉文cao、安仲期等人潛心于道,功法大進,連年青一輩的吳真、尹天官都已開壇授法。掌教天風亦喜亦憂,同門道行猛進,說明封山之措有了成效,朝陽宮道統(tǒng)漸漸純正,但他本身的修行卻不進反退,他跟從周君內二十余年,師父表面上對待他與其他人無異,但從日常隨侍的點滴,他能感受到師父對自己的悉心栽培,師父總在不經意間,通過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表達自己的好惡,若有若無,不著痕跡,非具見微知著的觀察力,無法體察師父的苦心。到了晚年,周君內可能預感自己俗日無多,行事不像過去那樣遮遮掩掩,讓朝陽宮退出俗世紛爭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天風克盡職守,希望從旁助師父一臂之力,哪知師父大徹大悟,突然撒手歸仙,自己一夜之間成了朝陽宮的掌事之人。 天風自感才德俱不足以執(zhí)掌朝陽宮,比之師父更是望塵莫及,但他視師父如真神,師父讓自己當掌教,他的安排絕對不會錯,自己只有奮力而為,按師父的教導行事,方才不負師父的苦心孤詣。武顯揚等人意圖篡權,雙方火并,他能重創(chuàng)武顯揚,得益于師父密授的劍法,顯然師父早料到會有此變,武顯揚等人下山后,他果斷下令封山,去俗存道,潛心修真,三年來,朝陽宮道法已成氣象。但有武顯揚這樣的虎狼在側窺視,以無為之rou身對蠻橫之刀劍,朝陽宮能幸存嗎?他整日思慮此事,不自覺間沉溺于內丹之學,苦修清寧生,自感對本門武學領悟日深,對道法卻日漸隔膜,每每想到此處,他都是驚出一身冷汗,但又無力自正。 這天老秦在灶旁忙活,忠恕坐在一旁小凳上,幫著往灶里添柴,安仲期的弟子陸恒來廚房取露,逗了忠恕幾句匆匆走了,把一本《洞仙譜》遺漏在廚房,忠恕好奇,取過來翻看。《洞仙譜》是南朝道人作的偽書,講述左慈、葛玄等前輩高道的神跡,忠恕一字不識,但書上有不少插圖,圖中之人仙風道骨,長衣飄飄,或騎驢行走在村陌,或坐船行駛在波上,忠恕第一次接觸到書籍,大感好奇,老秦見他看得入神,心中一動:該教孩子識字讀書了。當天晚上,等忠恕睡著,老秦向史胡子和老阿提起想讓忠恕讀書的事,史胡子和老阿都表贊同,但說到由誰來教他,卻都犯了難。老秦和老阿根本就沒讀過一天書,史胡子自稱在故國是有名的智慧之人,精通胡文,漢話也說得流利,漢字卻不識幾個,寺里的道人們每天打坐誦經,忙忙活活,不可能做一個幼童的蒙師。最后還是老阿提議,讓史胡子去寺里借些《洞仙譜》之類帶插圖的讀本,他腦子好使,就算看不懂文字,猜也能猜出故事大概,給孩子講一講外面的世界,總有些好處。老秦覺得這辦法還行,史胡子嘴巴利落,就讓他明天找監(jiān)院法言說這事,史胡子沉吟一會,說忠恕這孩子出現得太突然,掌教和監(jiān)院心里免不得有疑惑,孩子是老秦首先發(fā)現的,讀書的事,最好由老秦去說。忠恕的一切,老秦想當然認為應由自己做主,也沒多說,第二天就去找法言。 法言聽后遲疑一會,說午后再給老秦答復,老秦走后,他馬上去見天風。天風此時已經斷定送忠恕來寺之人并無惡意,但如何安置這孩子一直是個難題,孩子太小,不能出家入道籍,也不能送到山下人家寄養(yǎng),讓孩子讀些書長點見識,自然方便他日后生活,于是就同意了。 史胡子白天忙活,晚上就從那本《洞仙譜》著手給忠恕講故事,忠恕對書中的仙跡似懂非懂,但對人物情節(jié)非常著迷,史胡子是天生的故事高手,又見多識廣,刻畫人物細致入微,把仙道講得栩栩如生宛在眼前,又把鬼怪講得活靈活現,經常嚇得忠恕直往三人的懷里鉆。七天后忠恕已經把《洞仙譜》的故事背得爛熟,史胡子就去藏經閣找賈明德,請他給孩子推薦一本書,賈明德對閣中藏書了如指掌,馬上給他推薦一本《搜神大全》,這本書中的故事都很簡單,多數人物的記述都只有寥寥數筆,插圖更少,史胡子只能發(fā)揮想象力,胡亂猜測,瞎謅一通,忠恕仍然聽得津津有味。 遇到書中的男女情事,史胡子就跳將過去,忠恕偶爾會問及畫中仙女的故事,史胡子謊稱那是羅剎國女神,他沒見過,所以講不出來。忠恕這天在書中看到一頁彩色插圖,圖中有一個紅色頭發(fā)褒衣博帶的女仙,就問史胡子:“二伯,這個是不是羅剎國女神?”史胡子翻看一下,也不知這是哪里的故事,怕忠恕追問,就搖頭:“不是,這是人世間的仙女,羅剎國的仙女比她美多了?!敝宜「闷?,就追問羅剎國是個什么所在,里面的人是否都像畫中仙女一樣留著紅色頭發(fā),史胡子只得胡亂應付:“羅剎國里都是仙鬼,之所以叫仙鬼,是因為里面的人半仙半鬼,白天像仙女,彩色頭發(fā)藍色眼睛,白得像云,美麗無比,晚上像鬼,青面獠牙,月亮下去后就出來吃人。”嚇得忠恕再也不敢提羅剎國的事。 一本《搜神大全》講完,忠恕已經記住上百仙道人物故事,賈明德又推薦了《山海經》,里面都是些仙人逸事,忠恕就這樣在仙道神話中打發(fā)著童年時光。轉眼又是五年過去,忠恕已經十歲了,個子長到老秦的肩膀高,史胡子早在兩年前就已把藏經閣里有插圖的仙志借了一遍,就接著借閱用胡文撰寫的神話故事,藏經閣的胡文書只有區(qū)區(qū)數本,忠恕每天晚上都要聽故事,史胡子被逼無奈,就開始搜腸刮肚地自己杜撰,開始還有些新意,到得后來,漸漸落入套路,往往他的神仙鬼怪剛出口,忠恕就接口說出下文,害得他不得不時時向賈明德請教如何編造神道人物。每當史胡子不在眼前時,老秦和老阿就讓忠恕給他們講故事,有時寺里的道人們聽了,也覺得這孩子講得有趣。 除了聽二伯講神仙,忠恕最高興的事是陪著三伯老阿去寺外挑水。寺里道人們洗漱,用的是左邊小河里的雪山融水,山門右側有道小山谷,隔著山谷有片松林,林中有一口泉眼,泉水甘甜凜冽,一年四季噴涌著,冬天也不結冰,阿波大寺幾百年來都是吃這山泉水。泉水蜿蜒流向一里之外的大湖,所經之處草木繁榮,就像一條綠色的走廊。八歲那年,忠恕讓老阿箍了兩只小木桶,每當老阿出去挑水,他也挑著擔子晃晃悠悠地跟著。老阿怕傷到忠恕肩膀,每次挑水,總是采摘一些松蘑、花針之類的野菌或草藥裝滿他的小桶,忠恕高高興興地挑著回到寺里,自己洗凈,然后老秦施展拿手本領,不一會,寺里就飄滿誘人的香味,吳真、尹天官等年輕道人功力稍淺,幾乎每次都被這香味困擾半天,久久無法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