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啦。”

    玉質(zhì)小碗被放在梨木矮幾上，端著它的那只手同樣玉般修長，食指和無名指都帶著精巧戒指，滿眼國色天香。

    辛枝咽下嘴里的藥液，因為喉間翻涌的腥嘔之意而雙眉緊蹙。

    身后替她梳頭的婢女在鏡中看到她的模樣，忍不住插嘴：“娘娘真是受苦了，懷著身子還一路奔波，吃不好睡不好……”她心疼地整理著手中的長發(fā)，那強韌有光澤的濃密卷發(fā)一動就掉落一小把，這幾日也黯淡了不少：“……看看您的頭發(fā)，唉。”

    辛枝看著鏡中蒼白的自己，目中隱憂：“多虧陛下照拂，我才能過得這般如意，戰(zhàn)時還能精細藥食不斷，只是我那弟弟……唉?！?/br>
    侍女雙手幾不可查地一頓，她小聲提醒：“娘娘，這話可不能說，如今您弟弟……辛梓是階下囚，您偷偷惦記他是人之常情，但現(xiàn)在非是一般時日，您可要萬萬慎重啊?！?/br>
    面容艷麗野性的女子長嘆一聲，面色更蒼白了幾分：“我省得的，只是……哪能不掛念呢？也就是你在我身邊時我敢這么發(fā)牢sao了，畢竟自我入宮無權(quán)無勢時你就伴在我身邊，已是我最信任的meimei了?！?/br>
    侍女嘆息搖頭：“娘娘折煞我了，我也只是盡我所能，為您分憂罷了?！?/br>
    她目光移到一邊的藥碗上，看到里面喝得干干凈凈，面上現(xiàn)出笑意：“娘娘也無需多想那些，眼下腹中龍子才是大事，帝王家坐擁大歷大半的藥田，精細藥材一應(yīng)俱全，有這樣補著，您一定能生個健康的孩兒，到時，辛氏的繼承人也有著落了?！?/br>
    辛枝垂首看向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面上終于帶了點笑意，她伸手撫摸著自己孕育骨血之處，感受著里面溫暖的脈動：“……這也是我翹首以盼的，只希望這孩子懂事，不要叫我失望?！?/br>
    侍女離開女眷內(nèi)院，端著喝空的藥碗走向單獨開辟出的小廚房，準備清洗碗具。

    走到水霧長廊之時，她忽然瞥見角落站著的一小隊人影。

    為首那人著明黃長袍，氣度文質(zhì)風(fēng)流，正面帶微笑地看向這邊，乃是當今大歷的皇帝陛下。他身后那人衣冠博帶，長身玉立，面容清俊端方，長發(fā)束成雅致禮髻，正是玄鳥周氏家神玄君。

    侍女左右看看，沉穩(wěn)地走上前去施禮：“陛下，玄君?！?/br>
    皇帝掃了一眼她手中托盤的空碗，又遠眺辛枝下榻的院落，輕聲詢問：“她可正常？”

    侍女咬唇，又有幾分猶豫，不知要不要說。

    玄君清冷出聲提示：“但說無妨，此處的狐貍雕飾已經(jīng)被全部取下，我的法力也籠罩了此處，不會被辛氏發(fā)現(xiàn)異常?！?/br>
    松了口氣，侍女收起了方才那副普通女子膽怯溫良的模樣，細聲稟告：“辛貴妃表現(xiàn)得一如往常，未有明顯異心。”

    玄君上前一步，清雅眉頭皺起：“當真？那日我上奏陛下辛梓被俘時，貴妃就在陛下身旁，她定是聽到了的，還驚慌之下帶翻了茶碗?！?/br>
    侍女點頭：“她擔(dān)心過辛梓，但只在剛知道消息那天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過，這幾日已經(jīng)好了很多，只有跟我私下交流時偶爾會透露對辛梓的擔(dān)憂，但對辛氏的不滿分毫未減，除了擔(dān)憂辛梓外未見其他愁緒。”

    “畢竟一母同胞從小長大，有幾分感情也是正常的，她本就不是精細聰明的性子，若藏著掖著半點不顯露，倒要叫人生疑了。”皇帝輕笑。

    玄君不贊同地皺眉：“陛下總是輕信于人，即使貴妃的母族是異族人，但他們辛氏這一代都是心思狡詐之輩，難保沒有別的企圖。”

    侍女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抬起頭來：“貴妃……似是確有企圖的?！?/br>
    “是什么？”玄君厲聲追問。

    “今日我伺候貴妃喝完藥，她還感嘆了幾聲‘有藥喝便很好了’，方才我還沒明白過來，現(xiàn)在忽然想起，辛梓身體一向不好，他的藥里有幾味主藥便是只有我們周氏藥莊才產(chǎn)出的，之前開戰(zhàn)，我們已經(jīng)斷藥許久了，這些日子下來，即使有存量，應(yīng)當也快吃完了?！?/br>
    皇帝搖頭：“聰明，又不夠聰明，擔(dān)心胞弟沒有藥，知道癥結(jié)在我這里，卻又不敢來找我，怕我以此為難她弟弟？”

    玄君冷冷聽著二人對話，面上盡是不贊同的神色。

    皇帝抬手一揮：“著人熬幾碗辛梓要用的藥材放在小廚房，就說軍中有貴人受傷要補氣血，你暗示貴妃，讓她知曉。她那個急性子，肯定會偷了藥去送的，到時候，著人盯著，看看他們姐弟重逢，究竟會說些什么。”

    “這……”侍女有些犯難：“貴妃一向是謹慎處事的，況且屬下看她對自己的胞弟也不像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她不一定會去以身試險?！?/br>
    皇帝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后宮的女人很多，都是各個家族、各個官員送來的家眷，但我至今記住名字的沒有幾個，因為她們都長著同一張臉……即使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在面對我時，都是一樣諂媚或惶恐的模樣……而辛枝，算是我身邊最鮮活的女人。這么多年，我對她也算有些了解，她一定會去的?！?/br>
    這個女人愛憎分明，即使對自己的胞弟尚懷有感情，也半分不影響她與自己合作，奪取辛氏的計謀，同樣的，即使已經(jīng)對辛氏出手，城破潦倒至此，背負舉族罵名，也不會磨滅絲毫她對胞弟的情誼，只會讓她更加想要拯救唯一有感情的親人。

    皇帝拍板：“姑且一試吧?！?/br>
    陰森的地牢最下層，日光無法透入，陰森跳動的篝火照亮四面淋漓帶血的刑具，有些已經(jīng)生銹了，爛在地上，有些卻染著新鮮的猩紅，就仿佛……剛剛才有人受用過似的。

    “……所以，那些人是這么計劃的，我不知道阿枝會不會來，她的院子里看守太多了，我根本混不進去……怎么辦啊阿梓？”陰森地牢里響起一道可憐巴巴的稚童聲音。

    辛梓整個人都被關(guān)在最角落最陰暗的牢籠中，渾身囚衣帶血，面色蒼白發(fā)紫，他勉強含住舌根方才送來的參片，扯出一個安撫的笑意：“辛枝知道該怎么做的?！?/br>
    “可是、可是……”灰黃色的小狐貍沮喪地蹲在干草后的地洞邊，渾身都是泥土，“她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懷著那個皇帝的孩子不會有事，你可經(jīng)不起刑罰了啊……”

    它說著說著想起方才終于打通地洞后看到的可怖畫面，一時又怕又難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抽噎起來。

    它口氣難免有點怨懟，辛枝不贊同地打斷它：“你別哭了，還有，不要對她心懷怨恨，你以為你偷到的千年老參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嗎？”

    “咦？”灰狐貍眨眨被淚水霧住的眼睛，回憶起自己鬼鬼祟祟在藥房里偷東西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最高層的抽屜掉在地上，就在它夠得著的門邊，里面滾了半根切好的粗壯人參，看起來是鮮切的，斷口還白生生的。

    它太高興了直接就帶了過來，壓根沒考慮到這東西出現(xiàn)的有沒有道理。

    “……是阿枝給的嗎？”小狐貍糯糯地問，眼淚愣愣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辛梓咳嗽了兩聲，沒有說話。

    “那她今晚會過來嗎？”小狐貍又悶悶地問，又難過又緊張。

    辛梓嘆了口氣，同樣沉悶地回答：“……我希望她不來。”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jiejie一定會來的，即使明知是圈套。

    正如他想念擔(dān)心她一樣，她一定也在擔(dān)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