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等閑之事。內(nèi)外兩壇,要念數(shù)十部經(jīng),須數(shù)百僧眾,一一延請,也得好些日子?!?/br> “原是!”巧云因話答話,“七月里鬼節(jié),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總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這一場功德?!?/br> 于是父女倆以此話題閑談。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來,回房上了床。迎兒是早就睡得似豬一般。只有巧云一個人,既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門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這般無禮;自然也不會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豈不挨主家的罵?看來必是丈夫回家來了。 果然,開出門來,便是酒臭沖鼻,巧云趕緊轉過臉去,沒好氣地問:“哪里灌得這等醉貓似的回來?” 楊雄沒工夫答她的話,踉踉蹌蹌跌進門來,第一大事是掀開褲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發(fā)冒火?!盎鼗厥沁@等!一泡尿總要帶到家來。莫非尿在外頭,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氣,“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氣,臭氣不散,莫非你就是間壁的那條大黃狗,連香臭都不知?!?/br> “什么香臭?”楊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讓我聞一聞!” 說著,便來撲巧云,撲上了亂摸亂聞,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勁推開了去關大門,然后管自走了進去。 楊雄跌跌沖沖地跟著后頭,只是“心肝、寶貝”地亂叫,沖到房門,忘掉門檻,合撲一跤,跌得暈頭轉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來,口一張,大嘔特嘔,吐得一屋子臭氣熏天。 巧云最愛干凈,見此光景,又氣又急,卻還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頓著腳,咬牙切齒地自責,“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這么個醉鬼!” 萬般無奈,只好去喚迎兒起身,來收拾殘局,偏偏迎兒年輕貪睡,猛推推不醒。往時也有過喚不醒的時候,巧云有個“一針見血”的法子,拔下頭上銀釵,揀迎兒rou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滲出血來,必定從夢頭里痛醒。這一日卻以正施籠絡,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罵又推,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氣,便又記在楊雄頭上了。 灶下取了灰來覆上,嘔出來的穢物是掃盡了,氣味卻一時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爐香,自己避了出去,一個人坐在月下生悶氣,只由迎兒去服侍楊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嘔,立刻清醒。楊雄看弄得這一塌糊涂,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但是,巧云那樣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還忍耐著,只當她稍停一停,就會進房,自己說上一兩句好話,也就沒事。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見,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個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聲嚷著。 “不睡?眼睛都睜不開了!”巧云冷笑著答說,“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氣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氣,只是夜靜更深,夫婦口角,吵了四鄰也教人笑話,所以隱忍不言。 楊雄也是同樣的心思,一賭氣管自去睡下。夜涼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頸同圓好夢的辰光,這里卻是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咫尺千里,連同床異夢都談不到。 楊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來,下床趿上鞋子,順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這時候還到哪里去?想開口問,卻又怕一問當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聲。楊雄看她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發(fā)著惱,走過她身邊,站住腳說了句:“橫豎你見我討厭,我讓你!” 這一說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擔這個責任,便即反唇相譏:“三瓦兩舍,多得是宿處,你舍不得便休回來,何苦來尋閑氣?” “你摸摸良心!”楊雄吼道,“倒是我要尋閑氣,還是你要尋閑氣?” “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也好,吵醒了四鄰,請大家來評評理。” 四鄰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開門,來問究竟。 一見老丈人出面,楊雄越覺委屈,搶著把經(jīng)過緣由說了一遍:“請老人家評評理看,是哪個的錯?” “你不錯,你不錯,看我的面上?!?/br> 聽潘公這一說,巧云也覺得委屈,要吵,是年邁爹爹;不吵,卻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將腰一扭,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 “你老人家看見的。”楊雄振振有詞地說,“剛才嫌屋里有氣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見得不是嫌氣味,是嫌我這個人?!?/br> 這話說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難以轉彎,潘公剛想埋怨他兩句,只聽屋里傳出來極燥脆的聲音:“對!就是嫌你這個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變了色,向里喝道:“說話總是這等傷人!”接著便慚愧不安地向楊雄致意:“女婿,你休聽她的!是縱容得她慣了,處處要占上風,口不擇言,有嘴無心,你休理她!” 這一來反倒是楊雄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說,“我不跟她一般見識?!?/br> “這才是!”潘公欣慰地說。“男子漢胸闊量大,就讓她些,念在她從小沒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正好借此扯了開去,便自己先坐了下來,“有句話,卻要跟你說。你總聽巧云說過,她娘是因為生她,難產(chǎn)不治的?!?/br>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楊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態(tài)度,平靜地答道:“是的,聽說過?!?/br> “這也算是枉死,須得超度?!迸斯又f道,“報恩寺里要建一壇水陸,是延生薦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兒的好意,不須多少花費,便做個‘齋主’,我須說與你知?!?/br> “這是個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費?” “寺里要送十兩銀子,此外自備果筵紙帛,亦須五六兩銀子?!?/br> “是了!這錢我來出。” “不是,不是!”潘公亂搖著手,“我不是想你出錢,只以巧云做‘齋主’,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著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夠大的,看在這個分上,楊雄自然無話:“教她去就是了。” “這七日,家中亦須齋戒?!迸斯溉坏赜终f,“累你不便,教我過意不去?!?/br> 接著,潘公便問起在何處吃酒。楊雄不忍也不必瞞騙老丈人,“灶王爺上天,直奏”,說在勝文家和石秀賞月歡飲,又說勝文是石秀新結的相識。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兒子一樣,而且“溺愛”這個“兒子”,所以聽說石秀與勝文交好,深感興趣,“這等說,他今晚是宿在勝文家了?”他將身子往前俯著問。 “是的?!睏钚塾钟媒忉尩恼Z氣說,“也難怪他,醉得動彈不得了?!?/br> 潘公覺得他的解釋多余。“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彼麊?,“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這個叫什么勝文的倒投緣?” “自然是因為人品出眾,極文靜,大家閨秀的模樣。”楊雄又說,“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輕,方始沒身入官的。” 他們翁婿倆談得投機,在屋里的巧云卻聽得生氣?!袄香;?!”她怨她父親,說什么“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樣十月懷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頭荒唐取樂,女的就該在家寂寞受苦!這是哪個定下的規(guī)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擁右抱,吃醉了回來,吐得一塌糊涂,還要逞兇;不但逞兇,還有臉說!這口氣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原來“眼界高”是想娶個“大家閨秀”!這樣說來,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無趣,一時血氣翻騰,怎么樣也平靜不下來,一個人漲紅了臉,冷笑著在暗地里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東西,難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癩蛤蟆吃不著天鵝rou,到娼家去找大家閨秀,真正說出來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個人罵了又罵,心里覺得好過得多。正雙眼澀重、迷迷糊糊要入夢時,發(fā)覺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張嘴湊了上來。巧云一驚,旋即會意,而同時也有了受欺的感覺,把那只手使勁一推,轉身向里罵道:“從今以后你休想!你當我什么人?不高興便罵,高興來了啰唣!你有地方盡管去!哪個稀罕你?” 楊雄也是個虎頭蛇尾、沒氣性的人,挨了罵不敢回嘴,只低聲下氣地賠笑:“何苦生這么大的火氣?氣壞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臉!”巧云又罵,“自己都不嫌rou麻?!?/br> “rou倒不麻,只是心里有點癢?!?/br> 說著又去撩撥巧云。巧云卻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紅了。 楊雄無奈,只好住了手?!昂昧?!好了!”他說,“我們說說話?!?/br> 巧云不作聲。在楊雄看,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兩句她愛聽的閑話來說,讓她消消氣,能逗得她開了口便沒事了。 “我聽爹爹說了,說你要做齋主——” “怎么?”巧云搶著問,“你不許?” “你看看,你的氣性!”楊雄笑道,“我話不曾說完,你就不耐煩了。哪個說不許?” 巧云不響,心中卻有領悟,原要兇些才好!看來他也是個欺善怕惡的人。 “做齋主不打緊,要在報恩寺里住七天。這——” 這次是楊雄遲疑著不曾往下說,說出來又怕她罵rou麻,他原來要說的話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卻猜不到他的心思,只當他不放心自己,大為生氣,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雙鳳眼睜大了說:“怎么?做齋主在報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個說住不得?只不過——” “不過什么?說??!” “有些舍不得你?!?/br>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盡管賴好了!我曉得你的賊心思?!?/br> “咦!”楊雄倒詫異,“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說,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來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為會做出敗壞他名聲的事來。然而此刻聽他的語氣硬直,看來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沒有那種心思,自己一說,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顧慮,那豈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說,重新躺了下來,咕嚕了句:“‘啞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數(shù)就是了。” “越說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數(shù)?你說!”說著便來推她的身子。 看他這等咄咄逼人的神態(tài),巧云倒覺得有些窮于應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雞都快叫了,你還要不要睡?”說了這一句,她轉身向里,隨他怎么樣問,她只是裝得倦不可當、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見此光景,楊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圓好夢的心,強丟開巧云為他帶來的一切猜疑煩惱,翻個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輪著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見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預備著明天開門做生意。楊雄插不下手去,尋潘公不見,說有朋友約出去了;待與巧云說說話,她卻又在廚下忙著。獨坐無聊,不免又想起金線的巧笑嬌語,正心思活轆轆的,想到她那里再盤桓一天,只見潘公提著兩尾鮮魚一方rou,走了來說:“今日也算開齋,恰好你不上衙門,等吃了飯,我有件事要與你好生計議?!?/br> 這倒好,省得楊雄三心兩意、彷徨不決,當時連聲答應:“我在家,我在家?!?/br> 于是潘公提著魚rou送到廚房,交代了東西也交代了話,無非勸巧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要做個賢惠婦人;又說“家和萬事興”,如今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切忌口角,自召戾氣。 “女兒!”潘公又說,“你也須念他的許多好處,譬如打水陸做齋主,你要到報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說,他沒得半點啰唆。換了別人,只怕未見得這樣子好說話?!?/br> 潘公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唯有這句話是巧云聽了進去的?!皩Γ 彼约涸谛睦镎f,“你好在外頭擁著那些沒廉恥的女人吃酒作樂,我就尋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樂它一樂?!?/br> 就這自己的一念鼓舞,臉色好得多了,手腳也勤快了,剖魚切rou,做了四樣極入味的肴饌。飯桌上雖少開口,但楊雄有話問到,卻也照答不誤??礃幼诱嫒缢自捤f的,“夫妻無隔宿之仇”,一天懊惱,都風流云散了。 及至飯罷,石秀親自到豬圈里去喂食??此蛔?,潘公便邀楊雄到他屋里去談,談的是石秀的終身大事。 “人總要講良心,說實話,你這個結義兄弟是拜著了。”潘公說道,“日子雖還不長,看得出是個終生之交。我早就有個想法,如今看來可以談了。” 潘公說石秀好,楊雄自然欣慰;他也聽迎兒說過,潘公真把石秀當作兒子看待,照此看來,“莫非爹爹要認石三作義子?”他問。 “這倒無須,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為三郎打算,年將而立,也該娶一房妻室?!迸斯煨煺f道,“閑時尋思,他這頭親事也難?!?/br> “怎的?”楊雄問,“只要有合適的人,辦喜事不難。” “原就是難尋合適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難談。多時物色,白費心思?!?/br> “照這么一說,現(xiàn)在是尋著了?” “也不能這樣說。你看那個叫勝文的如何?” 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總要身家清白;門戶人家的女子,花轎抬來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極開通的人?!迸斯廊皇菑娜莶黄鹊穆曊{(diào),“今朝三郎回來,我問起那個人,他只是紅著臉笑,看來極其中意。而況照你昨天說,勝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這頭親事可以談得。” 楊雄想想也不錯,便點頭說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說,還是我跟他去談?” “這事不是這等做法?!?/br> 潘公到底上了幾歲年紀,想得周到,做得謹慎。他認為石秀那里千肯萬肯,一說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緊的是勝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氣,肯不肯從良?若是肯了,還要問她的身價。隸籍官妓,先要查她的來歷,究竟歸地方文官管轄,還是“營妓”,才好去尋門路,替她脫籍。 “爹爹說得是!”楊雄敬重老丈人,心誠悅服地說,“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話,按部就班去做。今日無事,即時動起手來。” 趁著一團高興,楊雄到了金線那里,先打聽石秀跟勝文夜來的光景。 夜來的光景,金線無從得知;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親眼所見。勝文粉臉生春,嬌羞無限,打后門送石秀離去,只是牽著衣服,絮語不休,想來必是殷勤訂下后約。 “石三郎呢?”楊雄問道,“怎么跟她說?” “我是遠遠跟過去,哪里聽得見他們的私話!但見你那結義兄弟,又點頭、又搖頭,不知是何意思?” “他對勝文如何,你總看得出來?!?/br> “莫非你倒看不出來?”金線怨懟地說,“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趕回去跪踏腳板,真正是加料的賤骨頭?!?/br> 聽她這樣埋怨,楊雄唯有報以苦笑?!澳銊e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說勝文?!彼麊?,“你可知勝文的花籍在哪里?” “還不是跟我一樣?!?/br> “這是說歸營里管,”楊雄又問,“可是跟你一個營?” “你打聽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線笑著說。 “正是。”楊雄也報以戲謔,“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線用手指刮著臉羞他?!澳憧粗兴恢吹弥锌床恢心??勝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還差不多,不過——”她搖搖頭說,“難!” 聽得這一個字,楊雄不由得關切:“難!難在何處?” “第一,勝文的假母厲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陰世女秀才’,皮笑rou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計。” “這也沒有什么!”楊雄又問,“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個營官看上了勝文,在她身上花的錢不少了,至今連親個嘴都不能夠?!苯鹁€頓了頓說,“只怕饒不過她。” 這倒是個難處,楊雄問道:“饒不過她便如何?” “你想呢?” “無非脫籍有麻煩,別的還有什么?” 金線微微冷笑,不再多說。這神態(tài)可疑,楊雄料知她還有不曾說出來的話,于是把潘公和他為石秀所作的打算,細細告訴了金線,同時向她求計。 “這件事先聲張不得。”金線悄悄說道,“那個營官為勝文著了迷。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一鉆入死巷子出不來,什么怪念頭都會想得出來。而且他也有過話,勝文心高氣傲他佩服,除非不脫籍便罷;不然,他弄不上手,別人也休想?!?/br> 楊雄嚇一跳?!霸趺??”他問,“那人難道有什么決絕的手段?” “可不是!說這話時,靴子里插著把短刀,拔出來釘在桌上,嚇得勝文兩天吃不下飯?!苯鹁€嘆口氣,“也怪勝文自己不好,話說得太死?!?/br> “勝文說些什么?” “那營官要替她脫籍,說是跟他的長官求過了,只要繳了‘官價’,便可如愿。你道勝文怎么說?說是為她脫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輩子長生祿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寧可不脫籍?!?/br> “唉——”楊雄大為皺眉,“如何說這傷人的話,人又不是泥菩薩,總有氣性,換了我也不依。” “就是這話啰!”金線說道,“不要說脫籍,只怕他們這樣好下去,那人就會吃醋,會有一場架好打?!?/br> 楊雄心想,石秀名喚“拼命三郎”,這場架要打起來,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照此看來,這件事著實扎手。俗語道的是:“民不與官斗?!碧然驗榱藸庯L相斗,那營官一定吃眼前虧,而事后必用勢力相壓。這一來自己必得出頭替石秀去頂,又一定頂不下來,變成惹火燒身,如之奈何? 這樣想著,臉上便有憂疑之色。金線摸不透他那轉彎抹角的心思,只覺得楊雄似乎膽小無用,事情還未臨頭,先就怕成這個樣子,倒不便再多說了。 楊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該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無端惹出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設法教石秀與勝文疏遠。此念一出,不免內(nèi)愧:講義氣,為朋友尚且兩肋插刀,何況結義兄弟?自己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漢? “我倒不信!”他的神態(tài)、語氣都變過了,“男女之事,要兩廂情愿,勝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難道真?zhèn)€敢不顧朝廷法度,動刀殺人?” 金線聽他的話忽然硬了,只當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樣,無非自己壯自己的膽,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語帶譏嘲了。 “是??!朝廷的法度,原是只準你動刀殺人?!?/br> “不錯!只好我殺人?!睏钚塾终f,“我是奉命殺人。那營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樣,不好隨自己性子亂用的?!?/br> “這都不去說他了。”金線懶得管閑事,“說我自己的正經(jīng)。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兩手空空?!?/br> 楊雄會意,本來就揣了十兩銀子在身上,預備送金線買匹頭、作夾衣服穿,這時便很爽快地摸了出來,問道:“夠不夠?” 就因為他摸得爽快,金線不好意思再需索,點點頭說:“夠了、夠了?!?/br> 也就因為這十兩銀子,金線又有了管閑事的興趣?!肮?jié)級,”她說,“我替你出個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說我那兄弟的事?”楊雄連連點頭,“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錯,能把這件好事辦成,我另外有賞?!?/br> “哪個要你賞!事情辦成了,我自會向石三郎討媒禮。如今我替你出個主意,我著人去尋快活三,他是薊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熱心,與他商議,必有結果?!?/br> “對!”楊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為談正事,與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br> 于是金線差遣一名小廝去尋快活三,同時又叫侍兒去邀勝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處快活,有得那小廝的一雙腳好跑;勝文卻是近在咫尺,一喚便到。她本來生得文靜,喜怒不形于顏色,看上去便似禮法謹嚴、不茍言笑的高門淑女,而此時卻是飛揚顧盼,未語先笑,特別是那雙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懷春少女,得遂鴛夢,宵來溫馨縈繞心頭,有些神魂顛倒的情態(tài)。 “恭喜、恭喜!”一見面,金線便這樣笑著跟她說。 這話突兀,換了別人一定會詫異地問:喜從何來?但勝文情虛,一下子就飛紅了臉,又要掩飾,便假意嗔道:“沒頭沒腦,說些什么?” “你說沒頭沒腦,我說有情有義,還不該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勝文,竟招架不住?!安桓阏f!”她轉臉向楊雄招呼,“楊節(jié)級什么時候來的?” “來得有一歇了?!?/br> “昨夜醉得那樣子,卻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線惱你?” “我才不惱?!苯鹁€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義,誰來管他回不回家?” “你聽聽!”勝文指著金線對楊雄說,“此刻還在惱你。楊節(jié)級,今夜可不許再走了?!?/br> “回頭再說,先談你的事。”楊雄以眼色向金線征詢,“先跟本人說了吧?” 金線收斂笑容點點頭。見此光景,是有極正經(jīng)的事要談,勝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帶不安的眼光看著楊雄。 “到里頭去談?!?/br> 里頭是間套房,四面隔絕,只得一扇天窗。勝文越發(fā)驚疑。“何用如此隱秘!”她問,“究竟為了何事?” “我先問你一句話,”楊雄說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來是問石秀!勝文驚疑消釋,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沒頭沒腦,教我怎么說?” 想想也是,自己問得太籠統(tǒng)了。楊雄正在沉吟該如何措辭時,金線卻性急地說了:“是問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勝文一愣。情意再投,卻還不曾論到嫁娶,一時竟不知作答。 問得籠統(tǒng)不好,問得太實在也不好。“終身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睏钚壅f,“我們還是慢慢談。我先說我那兄弟的情形與你聽?!?/br> 說媒的嘴總是靠不住的,在楊雄口中,石秀變成了殷實商家的子弟;也不說他流落在薊州,說是生性好武,到河北來是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立下邊功,討個一官半職,只以路見不平與楊雄結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薊州。 至于他的為人,楊雄覺得不必多說,“想來你已盡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輩子,別的好處我不敢說,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變心?!?/br> “這還有什么好說的?”金線一半幫腔,促成好事,一半說的也是實話,“我們這種人家,最難得的就是這兩點,你都有了。再說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氣概,天生就是軍官的模樣,將來一定掙副誥封與你。勝文,你休錯過了好機會?!?/br> 這話其實說得多余,勝文已經(jīng)千肯萬肯,只是害羞不便說,而且也還有關礙,想了半天,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他今天來不來?” 這個“他”,自是指石秀?!霸醯??”金線問說,“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夠,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說?” 平日言語利落、機變極快的勝文,這時為咄咄逼人的金線問得張口結舌,無法分辯,只向楊雄解釋:“楊節(jié)級,你休聽她的,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我知道,我知道。”楊雄安慰她說,“有話慢慢談,我知道你有難處?!?/br> “是!”勝文急忙接口,“我的難處,金線盡知。楊節(jié)級,多有得罪,我告?zhèn)€便,待與金線有幾句話說?!?/br>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們姐妹先談?!?/br> 于是勝文首先埋怨金線,不該不體諒她的苦衷,在楊雄面前拿話教她受窘。接著又問,那些難處如何跟楊雄透露。 “說實話吧!”金線答道,“我都說與他知道了,而且還替他出了主意,請快活三來商議,已著人去請了。” 這一說,先解消了勝文不知如何向楊雄訴說苦衷的一個難題,但是,“跟快活三商議沒用,只有請教一個人,才有妙計?!眲傥恼f道,“不過這個人怕求不動?!?/br> “哪個?” “我娘。” 勝文的假母極有計謀,是金線所知道的,但不見得能對付得了那個死纏住勝文的營官?!昂我砸姷??”她搖搖頭,“我倒不信?!?/br> “你不要不信!我娘從不說沒把握的話?!?/br> “你娘說過?”金線問道,“說過要對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說: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門。為此,我依舊敷衍著。只是——”勝文皺著眉說,“越纏越緊,我也真有些煩。” “那就趁早請你娘拿計策出來,早早了斷此事為妙?!?/br> 話是說得容易,如要勸得動勝文的假母,卻著實要費些功夫。不過,無論如何,兩個結并成一個,要解起來總省些事,所以喚進楊雄來,一說經(jīng)過,他也大感快慰,說是等快活三來了再商議。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還有個主意——” “有主意就說?!睏钚鄞邌杽傥模霸醯耐掏掏峦??” 勝文做了個詭秘笑容,還是遲疑著,仿佛有所顧忌似的,幾番欲語還休,卻終于經(jīng)不住楊雄和金線的眼色,說了句:“要從一個人身上下手?!?/br> “是哪個?” “這個人,”勝文看著金線說,“你該想得出來?!闭f著,回轉臉去笑了。 金線恍然大笑,撫掌笑道:“不錯、不錯,怎的我想不起這個人?” “若能跟這個人有了交情,一說就成。” “這倒不難。”金線說,“你這件事是個連環(huán)扣,一個扣著一個,先從容易解的解起,雖費周章,到頭來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們這樣交談著,卻把楊雄惹得不耐煩了?!澳銈兇虻氖裁磫≈i?”他粗魯?shù)睾鸬?,“真正是婦人不好共事,牽絲扳藤,惹人冒火?!?/br> “莫心急,總要告訴你的?!?/br> 金線笑著把楊雄拉到一邊,揭破了勝文家假母的一個秘密:她養(yǎng)著一個人,名為干兒,實是面首。這個人叫張中立,剛剛二十出頭,生得好一副雄壯身材,只是不務正業(yè),成日價在鬧市廝混,也會花拳繡腿,也會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個好幫閑。 “原來是他!”楊雄想一想說,“我也見過這個人。怪道他近來衣服光鮮,沒事擎?zhèn)€金絲鳥籠閑逛,日子仿佛過得極舒泰,原來有個倒貼的戶頭在那里。” “既然你見過,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br> 果然,等快活三來一問,他說前日還與張中立在一起吃酒。勝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養(yǎng)著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楊節(jié)級,”快活三不解地問,“何以忽然提到這個人?” “自然有事拜托。”楊雄轉臉吩咐,“勝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爺一杯酒。” “是!”勝文心甘情愿地答應。 于是金線執(zhí)壺,勝文捧杯,斟滿了酒,捧向快活三。“慢來,慢來。”他縮手不接,“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須先問一問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楊雄的這句話羞著了勝文,粉臉生霞,趕緊扭了過去??旎钊齾s大為快活?!霸醯??”他開了嘴,“勝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線搶著說,“吃了自然告訴你。” “我吃!我吃!這杯酒非吃不可?!?/br> 于是他一仰頸項,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著楊雄,等他談這樁喜事。 到聽明白了,快活三越發(fā)快活,他跟石秀一見投緣,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張的又有什么相干?”說了這一句,自己省悟,緊接著又說,“可是要托張中立去說媒?” “這是一樁,還有一樁?!睏钚塾终f了定計的經(jīng)過。 快活三聚精會神地聽完說道:“兩樁事其實只是一樁。如肯將勝文許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擄停當,不須我們費心,更用不著我們?nèi)デ笏那?。?/br> “言之有理?!睏钚叟e杯相敬,“那就重托了?!?/br>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說,我也要搶上來插手效勞?!笨旎钊瓤诰?,沉吟半晌又說,“我有句話,勝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門戶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這難說,要看張中立可肯著力?” “張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會朝外彎。銀錢上的事,幫忙也有限?!?/br> “這也是實在話。勝文,你說一句?!?/br> 勝文不知道該怎么說。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貼補,但這話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說,此時一說出來,心高氣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難說,不但很可能拒絕,說不定覺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絕跡斷交,豈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說也不行??旎钊龁柕竭@話,自然有幫襯石秀之意;楊雄與他結義兄弟,更難袖手,自己要說了數(shù)目,他們才有個斟酌的調(diào)度。勝文心想,假母那里總得要五百兩銀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兩銀子私蓄,可以悄悄貼補在里頭,就只說三百兩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聽勝文一說,搖搖頭不以為然?!罢撃愕纳韮r,絕不止這個數(shù)?!彼f,“也罷,且做著看?!?/br> 這一來楊雄肚里也有了數(shù),只待回家與潘公商議,籌劃這筆銀數(shù)。這面有快活三與張中立去打交道,里外著力,這頭姻緣十拿九穩(wěn)了。這樣盤算著,心里自然喜悅。想到石秀一個流落的窮漢,不多日子,立身有業(yè),再有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談起來,必說是“楊雄夠義氣,石三郎不枉了與他結義一場”,這個面子就很光鮮了。就因為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興,大杯灌酒,與金線、勝文笑謔不斷。好熱鬧的快活三,卻只是默默舉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盤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見石秀瀟瀟灑灑地走了來。金線便拍手笑道:“新郎官來了!” 石秀只道尋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見楊雄滿臉欣悅,快活三雙目炯然,而勝文卻是莊容平視,矜持異常,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問一問。 “你們說我什么?” “不曾說什么!”快活三搶在前頭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線使個眼色。 這一來,金線就不敢造次了?!罢f你與勝文,郎才女貌一對兒。”她滿斟一杯,拍拍勝文旁邊的座位,“請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說實在話,也就丟開不問,等坐了下來,舉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極投機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過了杯問道,“明日午間可得閑?” “就是午間要照料買賣,最不得閑?!笔愦鸬?,“而且明日重新開門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過了午市,總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笔銌柕溃巴跞鐔栠@話做甚?” “相邀一敘?!笨旎钊e閑答道,“我有個好去處。” “我跟王三哥一見如故,何必作這等客套,反倒顯得生分了?!?/br> “不敢、不敢!三哥當我自己人,我如何反當三哥是客氣朋友。其中有個說法,借此一敘為三哥引見一個朋友?!?/br>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應,“這等說,我一定到?!?/br> “承情之至。不過,這個朋友,說句實話,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這是什么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笨旎钊终f,“這個朋友,是個浪蕩閑漢,也會些拳腳;論身份,實在不高,不過最敬重像三哥你這樣的人,看在這些微心意上頭,請三哥給他個面子?!?/br> “好說、好說。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對待令友?” “無非看在我的薄面,與他說兩句好話。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淺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擔待則個?!?/br> “那容易?!笔銌柕?,“令友貴姓?” “姓張,叫張中立?!?/br> 等快活三說到這個名字,在座的人,無不默喻。石秀為人心高氣傲,若說為了有求于人,向張中立這樣不務正業(yè)、倚恃娼門為生的人去巴結,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個交情,從中拉攏,等石秀與張中立相熟了,言語一投機,自然什么話都好說。這是快活三老謀深算的一片苦心,須得助成他,不必將真情說破。 因此,這天自始至終石秀都不曾知曉,快活三要為他引見的那個朋友,實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罷,石秀正吃了飯,打算去訪快活三,只見他領了個童兒,肩上挑著食盒,臂彎里挾一領篾席,已先來相邀了。 兩人談著走著,來到西門外一處荷塘,柳蔭下鋪開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兒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擺設果碟。剛剛安排停當,只見遠處來了一騎,白馬紅纓,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綢衫,敞著胸口,腰際束一條極闊的繡花鸞帶,手里拈一支皮辮子編結的馬鞭,昂首天外,揚揚得意地款款而來。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聲喊著,又回頭對石秀說:“就是此人!” 為了快活三有話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張中立下了馬,快活三兩下相見,彼此以“兄”相稱,一個叫“張兄”,一個叫“石兄”。 “張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樣,吃過三天飽飯,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紈绔子弟的派頭,顧盼之間旁若無人,右手食指勾住馬鞭的套環(huán),一面說話一面甩,樣子極其輕佻。 這副行徑,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旎钊灿X得張中立狂得未免過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發(fā)話,所以連連使著眼色,示意忍耐。 “請坐,請坐!”快活三捏住張中立的右手,借著相挽入席的樣子,不叫他再甩馬鞭子。 張中立也不讓一讓,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皺一皺眉做個鬼臉——石秀倒體諒他,報以豁達的微笑,就在張中立對面,盤腿坐下。 “小張,”快活三指著石秀說,“這位石三哥是楊節(jié)級的結義兄弟,為人最豪爽不過,是位好朋友。我與你自己人,說句老實話,將來你要請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說,“不敢,不敢!” 張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話,是暗示他收斂那飛揚浮躁的神態(tài),只覺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請教石秀的事,于是問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義兄老丈人家?guī)椭侠碣I賣?!?/br> “你是說潘記rou行?” “是的?!?/br> “這等說,你只會殺豬?”張中立自覺這句話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來。 石秀有些著惱,便冷冷答了句:“也會殺人?!?/br> 這一說,張中立笑不出來了,笑意雖無,笑容仍在,那神氣就顯得尷尬難看??旎钊行┲?,趕緊咳嗽一聲,轉臉催他的童兒:“快拿酒來!怎的這等慢吞吞的?” 借這緣故,蓋沒了張中立的窘態(tài)。石秀卻是心里懊悔,一則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則不值得與此人一般見識。因此取了酒來,他搶著舉杯道歉:“張兄,我不會說話,擔待些?!?/br> 卻也怪,張中立就吃這一套,一抑一揚,對石秀便有敬畏之意,連連謙謝:“好說,好說!石兄言重!” 見此光景,快活三自覺欣慰,便湊趣說道:“你們兩位都是好酒量,先干兩杯再說?!?/br> “怎么是干兩杯?”張中立問,“莫非有個說法?” “對!有個說法。第一杯叫喜成雙?!?/br> “好個喜成雙。這一杯我吃?!?/br> 張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樣干了。等童兒斟滿第二杯,快活三又有個說法。 “這第二杯也是個‘雙’字,叫作‘好事成雙’。”說著,向張中立詭秘地一笑。 “這一杯自然也要干?!睆堉辛⒔柚e杯,遮掩了他臉上微現(xiàn)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這兩人神色中看出來言外有意,想來是張中立有“成雙”的“好事”,便即笑道:“這一杯不該我吃?!?/br> “怎么不該你吃?”快活三說,“原應相賀?!?/br>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應該,應該!張兄,‘好事成雙’,我奉賀一杯。” “休聽他的話!”張中立有些著惱,“都是謠言?!?/br>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覺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聲。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說作耍,”他歉意地賠笑,“你休氣急,罰我一杯?!?/br> 有了這話,張中立自然不愿多說,也不宜再顯氣惱的神色??旎钊秊榱擞懰臍g心,便只揀他愛聽的話說,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腳上手下的功夫如何來得! 這一碗加料特濃的米湯,灌得張中立化怒為喜,越顯得意氣飛揚,站起來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勁往外一揮,順勢拉開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勁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說道:“獻丑,獻丑!” 石秀心腸直,看他這套拳只能哄外行,實在說不出大好處來,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張中立問道,“石兄,你看我這套拳,可還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說?!?/br> “哪里!石兄,你客氣就不是當我自己人了。來、來!”他跨開兩步,“我們下場走一走?!?/br>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實在不會。” 張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旎钊南耄虖堉辛⑴宸?,便得在這時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個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苯又窒驈堉辛⒄f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萬點到為止?!?/br> “快活三,你放心!”張中立揮舞著手臂,高聲答道,“我手下極有分寸,傷不著石兄?!?/br>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張中立的態(tài)度倒是好意,卻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覺得好笑;而快活三卻是苦笑,他那兩句話是對石秀說的——只怕傷了張中立的面子,特意倒過來說,不想這個“妄人”全不理會,居然真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豈不是只好苦笑。 因為有此苦笑,原已會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點點頭,以目示意,默契于心。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來、來!石兄快請下場?!?/br> “我真的不大會?!笔阈Φ?,“幾手‘三腳貓’的拳,不成家數(shù),倘或誤打誤撞冒犯了張兄,還請見諒。” “彼此!彼此!”張中立抱著拳說,一撒拳拉成個讓對方進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敗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敘,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敗在他手里,一則于心不甘,再則更長了他的驕氣,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將來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變成害了他了。 這進退兩難之下,如何著手,卻真費躊躇,因此一面拳來腳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這樣兩個圈子下來,一眼瞥見路旁有堆石灰,靈機一動,頓時有了計較。 于是漸引漸近,到得那個地方,突然往路邊高喊道:“請等一等?!?/br> 說著他彎腰脫下快靴,倒過來抖兩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實他是借這彎腰脫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時,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讓了,閃轉騰挪,其疾如風,不但逼得張中立連連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暈頭轉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為已甚,每到要緊關頭,不是裝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張中立那顆心一起一落,懸懸不已。先還當他畢竟欠些火候,到后來方始察覺,原是石秀有意相讓。 理會到此,心中不免自慚,而且也自悔魯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騎虎,總得找個“落場勢”才能罷手。然而這又談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還手,哪里去找這個保得住面子的“落場勢”? 這樣一著急,心浮氣躁,拳就亂了,蠻打硬攻,全無章法。 不想這一來反倒見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擋,接連后退。張中立見有敗中取勝之望,精神陡長,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拳接一拳直搗過去。 “好罷手了!”在一旁注視的快活三大聲喊說。他是恨張中立不知趣,深怕真?zhèn)€惹惱了石秀,反擊過來,難免下了重手,因而聲音是在著急之中帶著些氣憤。 石秀哪里會惱,神閑氣靜,十分從容。此時聽得快活三的警告,便決定罷手。石秀摸準張中立的勢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門時,身子往后一仰,右腳揚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樣子。 張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聲:“合該我露臉!”接著便撒拳變掌,招數(shù)由“推窗望月”化成“關門落閂”,雙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橫揮,去“砍”石秀那只揚起來的右腳。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間一凝勁,平地一個“鷂子大翻身”,后仰變作前俯,右腳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這要踹著了,正在張中立胸口,非當場吐血不可!快活三大驚失色,脫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無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腳自然落到地上,旋轉身來,抱拳說道:“我輸了,我輸了!張兄的拳好厲害。” “承讓!承讓!”張中立紅著臉說,“不分勝負?!?/br> “對、對!”快活三聽見了說,“不分勝負、不分勝負,最好不過?!?/br> “請過去吃酒?!笔愕吐曊f道,“張兄,你的衣衫臟了。”接著指一指脅下。 張中立低頭一看,脅下清清楚楚一個白手??;再看那面,又是一個;索性脫下那件黑綢衫來看,背上還有一個。 三個白手印,便是著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對敵,怕已被打得傷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著了三掌竟會一無所知。照此看來,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遠了。 “石兄!”張中立兜頭一揖,“你非教我?guī)资植豢桑 ?/br> “哪里、哪里,我實在不會什么!” “你看看!”張中立轉臉對著快活三大聲嚷道,“到這一刻,石兄還裝佯,該不該罰酒?” 不想石秀能使張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為高興?!罢嬲淮虿怀上嘧R!”他笑著說,“不必說什么罰酒,再喝杯‘喜成雙’?!?/br> 吃過了“喜成雙”,張中立又雙手高舉酒杯,奉敬石秀,說要拜他為師。這一來,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話!我這點功夫,自己都還要再投明師回爐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