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梁家人派人來請安如雪時，她正坐在南邊明窗下對鏡畫眉。

    她生得精致，兩道遠(yuǎn)山眉，一雙泠泉目，膚若凝脂欺霜賽雪，便在西疆營地里住了二年，因被梁霄保護(hù)得仔細(xì)，亦沒著風(fēng)見雨，沒給大漠黃沙礪粗了半點兒皮rou。

    前來請人的是老太太身邊的姜嬤嬤和董嬤嬤，客客氣氣把安如雪請上了車，禮儀周到語氣祥和，只是嘴緊的很，除了些客氣話，旁的什么都不肯說。

    安如雪瞧對方態(tài)度尚好，來迎她的車馬也寬敞舒適，還特別加了適合孕婦坐臥的軟墊，不像是輕賤她的樣子，心中稍安。

    原以為來接她去梁家的人會是梁霄，沒成想?yún)s是老太太先做了主。

    她又想，多半梁霄的妻子明氏不好說話，所以梁霄只得求到老太太跟前，求她代為轉(zhuǎn)圜。家里最尊貴的長輩發(fā)話，明氏再不高興也得忍。

    長宣坊大街東側(cè)，坐落著承寧伯府這座百年老宅。馬車經(jīng)過時，安如雪撩簾偷覷那金漆匾額，眼淚險些落下來。

    她盼了多久，念了多久。終于終于，她來到這個讓她日思夜想的地方。這會是她的家，是她和梁霄恩愛一輩子的見證，她的骨rou兒女會在這里出生長大……

    下車后，安如雪乖巧跟隨嬤嬤走入壽寧堂。室內(nèi)光線有些暗，方廳正中椅上高坐著一個雍容老婦。下首陪坐著兩個年輕婦人，安如雪不便打量，想到自己如今身份未明，她抿抿唇，忍著窘意在沉水磚地面上跪下去，“妾身安氏如雪，拜見承寧伯夫人?！?/br>
    上首之人未開言叫起，梁老太太的視線有如電光，銳利盯射在安如雪身上。

    后者有些緊張，瓷白的小手扣在地磚上，指頭悄悄在袖底蜷縮起來。她不知道老太太將對她說什么，她同時在猜測著，下首那兩個婦人，哪一個是明箏。

    聽得側(cè)旁有人小聲喚了聲“娘”，老太太似受到提醒，暗自嘆了聲，道：“搬張杌子給她?！?/br>
    安如雪謝過后，借著起身入座的姿勢飛速瞥了眼適才說話之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婦人，秀麗貌美，只是不太懂得打扮，裝扮得有些老成。適才她那聲提醒替自己解了圍，安如雪直覺認(rèn)為，這一定不是明箏。而另一個……

    尚未來得及再瞧，便聽老太太又開了口，“什么時候跟的梁霄？可曾婚配？彼時……”目光在她身上打個轉(zhuǎn)，輕叱，“是完璧之身？”

    安如雪絕料不到堂堂承寧伯夫人會當(dāng)眾問她這樣私密且?guī)в形耆栊再|(zhì)的問話，她俏麗的臉龐霎時漲得通紅，眸中水光盈動，“回老夫人……”

    每個字都是那樣艱難，可她知道她必須答，這個問題惡心，可它太重要了，老太太大抵聽說了，她是被梁霄從西夷人手里搶回來的，梁家這樣的人家，自然對貞潔瞧的重。

    “妾身幼承庭訓(xùn)，讀過書，知道廉恥，若不清白，必然不敢偷生于世。兩年前，是……清清白白跟了世子爺，世子爺自可證實，求老夫人明鑒。”

    梁老太太似笑非笑，“伺候兩年余，起初用的什么藥？軍醫(yī)可懂得如何開那避子方？用了多久？誰準(zhǔn)你停的藥？如今又是如何有的？”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把重錘，在安如雪高傲的心口狠狠錘擊著。非要當(dāng)眾說這些私密之言嗎？她連座下的人是誰都不知道，滿室婆子侍婢，暗地里叫誰來問不可？非要她當(dāng)著人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梁霄的床事說清楚嗎？

    **

    清早的安定門前被擠的水泄不通，今天城外廟會，吸引了許多游人，攤販爭相在沿途擺設(shè)攤位，將道路占了半邊，明箏車馬來到的時候，官兵正在飭令攤販們讓道。

    陸筠便是這時從外進(jìn)城來。

    天不亮他就出城往西營練兵，聽說無梁殿受前些日子暴雨侵襲，倒了兩處柱子，督辦修繕本不是他份內(nèi)事，因回程經(jīng)由安定門，便托請他相幫。

    官兵進(jìn)城，百姓自要避讓，明箏所乘的馬車早因受阻橫停在一側(cè)，兄長明轍本騎馬守在車前，遙遙見著一個熟人，便揚手打了招呼，“郭遜！這是出城辦差去了？”

    郭遜見到是他，露出笑來，上前向陸筠告了聲罪，便縱馬過來，跟明轍揚手擊了一掌，“明大，是你！咱們可有八、九年沒見了吧？你這是去哪兒？”

    兩人寒暄數(shù)句，城門前的擁堵已經(jīng)疏散開，明轍和郭遜道了別，車子重行，擠過喧鬧的人海，陸筠回過頭去，只見車頂青藍(lán)色穗子隨風(fēng)亂擺。

    “我陪我三妹去瞧瞧田莊收成，難得得閑，預(yù)備玩兩天……”

    明轍的說話聲不算大，可這些字眼，便如專程說給他聽。每個字都請清楚楚印在了心間。

    午后下起雨，今日身上差事已辦完，新職未落定，尚未抉擇是留是走，如今在京，陸筠確是閑人一個，他不忙走，簡單和下屬們一道吃了便飯，又在工部官員陪同下把整個齋宮和遠(yuǎn)近幾處殿宇都查驗了一遍。

    眼見雨勢越發(fā)急，全沒有停息的預(yù)兆。官員怕待會兒路滑道路更難行，幾番催請陸筠回府?？翱敖?jīng)過丹陛橋，便見他身邊一名長隨飛跑而來，“侯爺，安定門張統(tǒng)領(lǐng)叫人傳話，三十里外雁南山，因大雨引致泥石脫落，埋了一輛車還有好幾個人，張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派人去了，叫轉(zhuǎn)告您一聲，明兒一早若是仍要出城辦差，盡選個旁的道兒，眼看天黑了，只怕這一晚泥石清理不完。”

    陸筠聞言未語，從他表情瞧不出半點急切。可他撩袍飛快沖下丹陛，惶急得令那常隨和替他打傘的工部官員均反應(yīng)不及。

    他說不出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已經(jīng)錯過了，三年，又七年，他已經(jīng)錯失了所有可能在一起的機(jī)會。

    至少她要過得快活，要平安順?biāo)?、長命百歲，才不枉他這份惦念，這份感情。

    翻身上馬，大雨沖刷著他冷毅的面容。

    多少年了，他不曾笑過，不曾哭過，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冷漠的軀殼里。

    幾番見著她，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他的心還會劇烈跳動，他的血液還會熱烈奔騰。

    馬蹄聲隱在滂沱的雨中。身后屬下的呼聲也盡都隱在雨里。他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想管。

    馬蹄在打滑，出了城，青草泥濘，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不到盡頭。他有些絕望，等他趕到時，泥石掩埋的人怕是……他不敢想。

    護(hù)衛(wèi)追他不上，眼見他一騎絕塵，遙遙消失在黢黑一片的夜雨中。

    近了，喉嚨也奔到干澀如火燒。

    更多是急切，是心臟不能負(fù)荷的恐懼和撕裂。

    近了，那么多人，集聚成一團(tuán)，旁邊有車有馬，有官兵百姓，吵嚷著，行動著。

    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根本來不及辨認(rèn)清楚他的面容。

    他撥開人群，力氣那么大，頭戴斗笠的官兵被他推了個趔趄。

    他一步一步，踏向正中。

    馬車被翻出一半，沾滿了泥漿，雨水沖刷著，依稀可辨認(rèn)出青藍(lán)色的穗子……他的手都在抖。

    有人從服色上認(rèn)出了他，攔住呼喝的官兵向他大聲道：“陸侯爺？是陸侯爺吧？”

    他沒有抬眼，望著那臟污不堪的穗子，想到自己十年軍營生涯，想到十年渴望不可得，想到過去蹉跎那些歲月，想到她……那個照徹他整個青春整個生命的明媚的女子……

    有人撲上來，扯住他的袖子，“陸侯爺，您怎么孤身一個兒過來？”

    陸筠揮開他，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翻倒的車子一角。俯下身，伸出手去……

    “哥，你沒事吧？”

    只是清清淺淺的一句低語。

    陸筠一瞬被擊中，他所有動作、連呼吸一并停下。

    全身僵硬，連起身都不能。

    那么吵鬧的人聲雨聲，那么噪雜的情境。

    是他幻聽了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聽見這把嗓音。

    怎么可能……

    他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一股力氣，掙扎著，愕然地回頭望過去。

    女人頭戴面紗，撐著傘，被兩個侍婢攙扶著。

    她有些狼狽，裙角沾了點點泥漿，但整體還算好，衣裳沒有淋濕，頭發(fā)整整齊齊，包裹得十分嚴(yán)實。

    隔著人叢，明箏察覺到一束目光射向自己。

    她抬頭望過去。

    四目相對。

    她瞳孔微微張開，面紗底下的唇發(fā)出淺淺一聲驚嘆。

    她分明不知此人是誰。

    可她……她確信——她曾在某年某處，見過這樣一張臉。

    第13章

    對視不過一瞬，明箏如觸電般移開視線。

    面紗覆住容顏，沒人發(fā)覺她一剎那的慌亂。

    她與明轍說了幾句話，直到她先行上轎離去，都未曾再朝陸筠的方向瞧一眼。

    陸筠澀澀抿了一抹笑，舌尖嘗到淡淡的苦。

    她出了名的端莊嫻淑，恪守本分，自不會當(dāng)著人顯露半點不妥來。

    大雨傾盆，仿佛永無盡頭。被掩埋在泥漿里的馬車徹底被挖出來，青藍(lán)穗子水粉轎簾，不是明箏來時乘的那輛。車夫被落石砸暈，幸得車廂里頭無人。另外幾個被泥石砸傷的行人均被送去了城中醫(yī)館，一切處置停當(dāng)后，明轍上前對陸筠抱拳行禮，“陸侯爺，適才擾您辦差，過意不去?！?/br>
    陸筠適才惶急失措，只顧瞧那泥中的馬車根本不理會他的招呼，這會兒倒也沒露出出過糗的窘態(tài)來，神色淡淡的，與對方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明轍笑道：“雨下得太大，若是侯爺不忙回去交差，不若去往前頭我家田莊暫歇，待天明雨晴回去不遲?！?/br>
    陸筠側(cè)過頭，向明箏消失的方向看去。

    若順勢應(yīng)允，也許便能隔院而居，哪怕見不到，于他來說亦已是天大的恩賜。

    可這齷齪的念頭不該有。

    連稍想一想能更靠近她的可能，都讓陸筠忍不住鄙視起自己來。

    恰那帶頭的官兵帶著個中年鄉(xiāng)紳湊上前，弓腰堆笑道：“侯爺心系百姓，屈尊冒雨前來，鄉(xiāng)親們很是感激。如今雨勢太大，一時半刻官道清理不完，這位是白樺莊的胡老爺，家中還有空屋數(shù)間。若侯爺不棄，可與我等一并在胡府暫歇?！?/br>
    陸筠此時周身濕透，著實狼狽非常，他沒有拒絕官兵提議。轉(zhuǎn)過身來，向明轍抱抱拳，謝了他的好意。

    明轍目送陸筠和官兵鄉(xiāng)紳離開，郭遜上前拍拍他肩膀向他解釋，“侯爺不愛說話，為人其實不壞，你別往心里去?！?/br>
    幾個傷員家屬一直等在左近，見明轍和故人敘舊結(jié)束便涌上前來，跪在泥地里給明轍磕頭，“多謝大老爺相助……”

    ——明家一行人到得早，聽說附近泥石塌陷傷著了人，他就連忙帶著護(hù)衛(wèi)前來相助，比城里官兵到的及時，救助了好幾個被砸傷的百姓，并把自家馬車借出去拉運傷者。

    因傷員里有婦孺，男人家不便扶行，原是叫個半大小子去門上喊兩個侍婢來幫忙，大抵是明箏不放心，竟也跟著來了。

    這才有了這回照面。

    明箏沒想到自己出城的頭一晚，遇到暴雨，遇到塌山，救了幾個傷員，還遇見了一個“故人”。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

    雨點敲擊窗沿，發(fā)出空空聲響。天色將明，窗紗從外透進(jìn)昏暗的光線。

    寢裙松緩，垂頭望見自己踩著杏色繡鞋的足尖，心念一動，吹著了火折子，然后小心卷起左邊裙角。

    火光明滅之間，隱約可見兩點微小的疤痕印在她腳踝。

    傷口早就痊愈，留下一個淺淡的印記。

    她把這秘密藏了許多年。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

    實則還不止這一處傷。耳后約一寸半的地方，在濃密柔軟的長發(fā)之間，也有一道能摸出凸起的疤。

    剛受傷那會兒不覺疼，血水順著細(xì)白的脖子蜿蜒淌進(jìn)衣襟，她垂頭看見，吃驚的同時也因失血而眩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