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退思咬牙，“非臣所愿，力所難及。求陛下恕罪！”

    天子失望無比，“那么你來這一趟，總不至于，連朕一聲‘父皇’都不肯叫……”

    賀退思渾身緊繃，隱忍到了極點，終于，猶如玉山崩塌，整個人激烈地發(fā)起了抖，“父……皇?！?/br>
    天子喟然長嘆，喃喃自語：“百年之后，史書之中，該如何來記這一筆呢？”

    他仰躺了下去。

    不到三日，天子駕崩。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天子召見留侯世子說了什么，就連他曾經(jīng)秘密入宮這一節(jié)，也被不著痕跡地抹去了。

    之后李萇秘密回到了長安，繼位為帝。

    賀退思從冰冷的蒲團上艱難地起身，雙膝已經(jīng)脫力發(fā)軟，他朝前趔趄了一步，緩慢地拖著病體朝自己的寢屋走去。

    和離書仍然懸掛于賀府門前，無人去取，也無人敢取，就在風(fēng)雨中這么飄搖著，先時被風(fēng)刮落了下來，下人誠惶誠恐，唯恐程家的人發(fā)現(xiàn)了，急忙又撿起來掛上，表明自家世子爺還沒同意和離。

    不過總這樣也不是辦法，柳娘子都離開長安這么久了，世子妃也女兒都生了，卻還一直慪著一口氣，不知何時是個頭，賀家現(xiàn)在的氣氛低落得……都好多日沒人敢舒心地笑一笑了。

    ……

    李萇將各地擬定的選秀名單瀏覽了一遍，這一遍看下來，就看到了深夜。

    大周地廣人多，選出幾個絕色美人來應(yīng)該不算什么難事。

    “陛下，夜深了，宸妃娘娘請您歇了?！?/br>
    之前為了能在天子的面前營造好印象，李萇忍著只娶了一個側(cè)妃燕夜紫，即位以后，李萇封了她為宸妃。但這個女人貪心不足，想要的是皇后的位份，區(qū)區(qū)宸妃的頭銜怎能滿足她的貪欲？她，和她那個貪得無厭的老匹夫爹是一路貨色，一個在朝堂向他施壓，一個在后宮對他背刺。

    夏國公燕昇扶植他登基有功，但姓燕的實在太不知道好歹，如果當(dāng)時他娶的是燕昇的大女兒，立個皇后有何不可，這燕夜紫卻是姓燕的和一個妓子生的，妓子所出，妄想做中宮之主，豈不是不識好歹令人恥笑！

    李萇實在煩她，根本連見她一面都不情愿。

    一想到不久之后將會有諸多美人入宮來陪伴自己，對已經(jīng)膩煩的燕夜紫是更加半點都提不起興致了。

    “告訴宸妃，朕今晚在太晨殿歇下了?！?/br>
    “諾?！?/br>
    內(nèi)侍官退出宮門，抹了把腦門上豆大的汗珠，這會兒又開始為如何向宸妃那邊稟報傷腦筋了。

    燕夜紫沐浴而出，為自己更換了一身素色紗衫。她本性喜愛輝煌燦爛的東西，從前做女兒時非名錦不穿，這種淺薄輕浮的衣服只是燕攸寧那賤人喜愛罷了。但李萇第一次同時見到她和燕攸寧時，關(guān)注的就是素衣的燕攸寧，想那賤人資質(zhì)平平，及笄之時畏首畏尾分明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李萇竟偏偏一眼蕩魂，她實是不甘。

    而她現(xiàn)如今，竟也淪落到，要用這種惡心的東西來裝飾自己，換取李萇的一眼青睞了。

    在自己的寢宮之中，燕夜紫細心細致地布置了一番，打掃得纖塵不染，更點上了香薰蠟燭，特制的東海魚油蠟燒得光呈熾亮的白，散發(fā)著獨特迷人的芬芳，似花而非花。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竟還沒有動靜，燕夜紫不耐煩了，這時，內(nèi)侍官終于姍姍來遲，說陛下這會兒忙著批閱奏折，已經(jīng)決定就在太晨殿歇下了，讓娘娘勿等。

    燕夜紫一聽便知是假話，怒而起身，膝頭正串著的珍珠鏈子頓時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孫內(nèi)侍你敷衍我？從陛下登基以來，他真有處理過什么奏章嗎？一路現(xiàn)在，還不是靠的左仆射和我爹的扶持。”

    孫內(nèi)侍萬沒有想到宸妃如此敢說，登時全身冒出了熱汗，驚恐道：“娘娘，這話可輕易說不得……”

    燕夜紫自己本身不得寵，父親那邊催了一遍又一遍，讓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好固寵，穩(wěn)定他這個國公在朝中的地位。

    她何嘗不想！

    但李萇好色無度，她還有什么指望！

    何況，就算她有心要討得李萇歡心，可李萇根本不來后宮，連看她一眼都吝嗇給予，她就算再有滔天的本事，又有何辦法！

    父親只知讓她想辦法，卻全然不顧她的苦處！

    李萇這個負心漢，當(dāng)初就看上的是燕攸寧那個賤人，他費盡心機想要的就是那個賤人?？上琴v人命好，押中了那個死馬奴，現(xiàn)在跟著馬奴做了長淵王妃，在長云吃香的喝辣的，還聽說，給那個馬奴生了一個小賤種。

    燕夜紫心中別提有多恨，衛(wèi)氏這個不中用的，不是一早將她推下寒潭讓她不能受孕了嗎？后來她墜馬，被馬蹄所傷，被大夫確診了不能有孕，若不是因為心里想著還有燕攸寧給自己陪葬，燕夜紫早在那時就飽受打擊支撐不住了。

    這究竟是為甚么，燕攸寧那賤人怎的如此命好！

    她承認自己眼瞎看錯了李萇，現(xiàn)在她根本不想再給李萇當(dāng)什么宸妃了，可還是要被逼著謀取他的寵愛。但她現(xiàn)在，只要看李萇一眼都惡心。好幾次抓到李萇在外頭偷腥了，她本來想裝作大度將那些女人接納了算了，免得李萇三天兩頭往外跑，但他就是個無底洞。不但不肯給那些女人名分，而且玩膩了以后就很快再會找下一個。就算將那些女人抬回家當(dāng)小妾，也根本讓他消停不了多久。她早就看淡了。

    “本宮這就去太晨殿看看，陛下究竟批閱的什么東西。”她交上自己的婢女，帶上點心，立刻前往太晨殿。

    李萇也沒想到燕夜紫這女人來勢洶洶，自己方覺得身邊紅袖添香的宮人長得不錯，許久沒有親近女色的他有些把持不住了，正心旌搖曳，抱宮女在腿上調(diào)情之際，燕夜紫大喇喇破門而入。

    李萇吃了一驚，還以為是燕昇來興師問罪，一看是她，頓時火冒三丈：“宸妃還有沒有點規(guī)矩了！”

    燕夜紫不理會他的叫喚，反正他根基不穩(wěn)，身為傀儡，還要仰仗她的父親，燕夜紫絲毫不怵，走到李萇跟前，將他面前那堆被宮女玉手扯亂的奏折拾起了幾本，瞇眸道：“勾引陛下，你好大的膽子！”

    宮女的小臉上血色退盡，誠惶誠恐地從李萇身上滑下來給燕夜紫磕頭。

    “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恕罪！”

    李萇大怒，“起來！朕是皇帝，誰準(zhǔn)你向她求饒？”

    但那宮女卻是個有眼力見的，知曉宸妃的厲害，更知曉現(xiàn)在夏國公權(quán)勢滔天，哪敢得罪，忙又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

    燕夜紫冷笑一聲，不理會這心比天高的下賤胚子，將今夜李萇批了一整晚的所謂“折子”打開。

    頓時，她的臉色森寒無比。

    “原來，是挑選美人的奏折，難怪左仆射不過問了。不知道這下面州官搜羅而來的五百二十一個美人，陛下打算留幾個？要不都留下吧，一年三百六十日還能不帶重樣的，寵幸完了明年再選?！?/br>
    第111章 酒醉的蝴蝶

    不出一個月, 新天子廣納美人的名聲蓋天下宣揚得無人不曉。

    自李周立國以來，還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好色昏庸的君主！現(xiàn)在朝政大權(quán)旁落，教三大“賊頭”握在手里, 皇帝是不聞不問, 沉湎美色享樂，不知今是何世了。所謂“賊頭”, 便是專指左仆射、中書令，以及皇帝的岳丈夏國公。此三人沆瀣一氣, 把控著朝政, 盡一切能力為自己攬權(quán)收財, 致使民怨沸騰。

    長安首善之地, 現(xiàn)如今百姓是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

    深夜, 左仆射登門拜訪夏國公燕昇，商量在連通西域的商道上增設(shè)幾個監(jiān)察口，主要是防備西夷趁機卷土重來以及霍西洲那邊發(fā)生異動。誰知燕昇聽罷, 拂掌而笑：“杞人之憂矣，霍西洲小兒, 焉有造反之能。”

    左仆射眉心的褶皺深了幾許：“霍西洲小兒？燕相公莫非忘了, 這小兒南討蠻人, 北拒胡人, 西平夷人, 現(xiàn)如今長淵軍聲勢赫赫, 他若是要反, 長安能有多少兵力啊?！?/br>
    那個戰(zhàn)敗的林侯，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流放到何地去了，再也沒有回長安。

    先前抵擋西夷用去了太多的兵力, 現(xiàn)在長安儼然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殼子，別說霍西洲反戈一擊，就連底下愚民起義都夠喝一壺了。

    燕昇道：“近來長云那邊沒什么異動，我看這姓霍的不過是馬奴出身，當(dāng)個長淵王頂天了，他沒那么大的野心和志向?！?/br>
    見左仆射臉色不好，燕昇立刻打圓場道：“不過，你說得對，現(xiàn)在練兵是迫在眉睫的事，如今君將被提拔為太師，大權(quán)在手，而你們手中已握有不少私兵，不妨接下來就趁勢招募士兵，將軍權(quán)也攬在手中，豈不美哉？”

    左仆射心中覺得姓燕的目光短淺，乃行伍出身的鄙陋之人，但他的這句話卻說得不錯。

    若想站穩(wěn)腳跟，風(fēng)雨不侵，軍權(quán)必須在自己手里。

    “燕相公此話說得不錯！”

    兩個大jian臣一合計，第二天便出了布告，朝廷征兵，家中可免除一年稅收，直系親屬上下三代者可享用終身免除死刑和徭役。

    其實當(dāng)年先帝仁政，這死刑和徭役已經(jīng)比較罕見了。但新帝上任以后是個什么光景，眾所周知，這三大賊頭可不是什么仁慈心善的主兒，因此這布告看似在嘉獎入伍少壯，其實也是在威逼他們從軍。不到一個月，他們還真招募到了一萬人。

    這些人聽說給朝廷征用的，給陛下驅(qū)使的，其實還不是他們手里的私兵！有了這些私兵，他們就可以更十拿九穩(wěn)地控制住長安了。

    長安這邊風(fēng)雨已來，民怨已經(jīng)升騰至了頂點。

    長云，霍西洲的部將十余人，再一次提出了討伐李周的建議。

    “王爺，現(xiàn)在三大賊頭到處招兵買馬，正是要鞏固他們權(quán)力的意思，趁他們現(xiàn)在還薄弱，而民怨又起，咱們一鼓作氣打進長安！”

    “李萇昏庸無德，已經(jīng)遭到了世人唾棄，咱們長淵軍威名赫赫，先前積攢下了不少聲望，振臂一呼，自然有天下豪杰響應(yīng)。此戰(zhàn)必勝！”

    深夜，霍西洲腳步沉重地回到了小木屋。

    屋內(nèi)一燈如豆，他賢惠美麗的小妻子，正在窗邊收拾著孩兒的衣裳，他看著她一件一件地將衣裳疊好，猝不及防，她抬起頭，與窗外的他目光碰上。

    燕攸寧狡黠地一笑：“你想嚇我？我早聞出你身上的味兒了！”

    霍西洲也笑起來：“你怎么聞出來的？狗鼻子？”

    燕攸寧聽到這話“哼”一聲，板起俏臉，沉聲道：“每天和你在一起睡覺，你身上的臭味兒我隔八百米都聞得見！”

    霍西洲聽得一陣沉默，隨即，他勾了勾唇：“過幾天你就再聞不到了?！?/br>
    “怎么，你想……”

    燕攸寧還有好多譏諷臭男人的話，但話到嘴邊，她驀然想起了一件事，長身而起，看向窗外映著月光臉色顯得有些發(fā)白的男人。

    “你……你要走了嗎？”

    霍西洲笑道；“嗯，出征了?！?/br>
    燕攸寧雖然一早知道他們有這個計劃，但還是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

    她再也忍不住，身子探出了窗子撲向霍西洲，“??！我不嫌你臭?。》蚓砩舷阆愕?！”

    霍西洲反抱住她，隔了身下一堵墻，將她的半邊上身摟在懷中，親吻她的臉蛋和芳唇，微笑道：“香也不給你聞，不是說兒子身上最香嗎？不是不愛跟我睡覺嗎？”

    “不要！”燕攸寧仿佛忘了剛才說他臭的人是自己，堅決搖頭道，“你什么時候走，這幾天我都要跟你睡覺！”

    霍西洲好笑又無奈，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的王妃一心一意只惦記自己吧。

    他將她放在地上，自己從窗子后繞行幾步，步入木屋來，一跨進門檻就被嬌滴滴嚶嚀的王妃撲了個滿懷，像條柔弱無骨的蛞蝓黏糊糊地掛在他身上，無法掙脫，更不能不顧，霍西洲托住她的身子，將她放在方才的窗臺上，令她坐高一些，居高臨下對著自己。

    夜色暗涌如潮，屋內(nèi)燈火閃爍，她的臉蛋上仿佛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令她的面容看得如此不真切。

    霍西洲素知她美貌，但她成了婚，生了孩子之后，更有種粉花牡丹般的傾國傾城顏色，豐腴飽滿，而不失嬌俏，幸而這只是在長云的小木屋，若在長安，無數(shù)的勛貴子弟要為她神魂顛倒。

    他從前世就想摘下這朵牡丹。

    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得償所愿。

    被放在窗臺上的燕攸寧，俯身親他的額頭，嘟囔道：“我可能是錯了，夫君，等你回來我會好好待你的?！?/br>
    兒子可不能代替霍西洲，給她這種心安、甜蜜的感覺。將要陪伴她走過一生的，還得是面前的這個男人。她希望他此去順順利利，不會再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雖然她知道，霍西洲很強大，他唯一的軟肋就是她自己，只要她將自己保護好，那就沒什么再能傷得到他。

    霍西洲回應(yīng)她的小雞啄米式親吻，雙臂撐在她身旁的窗臺上，聲音幽微：“阿胭?！?/br>
    “我想在這里一次?！?/br>
    燕攸寧桃花眸子一瞪：“什么？”

    這什么地方！窗戶還沒關(guān)！她立刻要溜下去逃跑，可惜被男人捉住了，又一把送了上去，燕攸寧四面楚歌，跑也跑不脫了，只好自認倒霉。

    “……我好恨。”

    看起來的正正經(jīng)經(jīng)木訥呆笨的人，其實有可能是最sao的那個人。

    早幾年前，還在馬場的時候，燕攸寧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