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拿蓑衣和紙傘來。”沈茴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

    她將蓑衣穿在身上，一手提裙，一手握著紙傘，腳步輕盈地快步跑進(jìn)雨幕中。她才剛跑進(jìn)雨幕中兩三步，又很快折回來，再拿了個輕便的小杌子。

    沈茴剛跑到石拱橋上，裴徊光就聽出了她的腳步聲，他慢條斯理地將掛了魚餌的魚鉤甩進(jìn)池水中，等著鯉魚來咬。

    沈茴將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身邊，她緊挨著他坐下，撐起傘來，舉在裴徊光頭頂，然后才開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蓑衣，以及蓑衣下的裙子。

    等到沈茴將一切都拾弄好，安安靜靜地坐著了。裴徊光才微微偏著頭，將自己的臉，湊近她。

    沈茴輕輕翹起唇角來。她剛要湊過去，忽想到自己臉上淋了些雨絲。她趕忙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才將斗笠向后推了推，湊過去，在裴徊光的臉上輕輕親了下，再飛快地退回來，端莊地坐好。

    裴徊光也很容易滿足。得到了想要的，他也重新坐直身體，目視前方，等著蓮花池里的鯉魚上鉤。

    也不知道是因?yàn)橄轮?，還是因?yàn)樯徎ǔ乩锏孽庺~每日吃得都很飽。垂落在水中的魚餌，許久都沒有鯉魚來咬。

    許久之后，沈茴側(cè)過臉來，含笑望著裴徊光的側(cè)臉。

    細(xì)雨傾落池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細(xì)雨飄落的聲音，細(xì)碎而溫柔。

    沈茴心里再一次生出不切實(shí)際的期盼來——若這世間只他們兩個該有多好。

    她說：“掌印還是幫我個忙吧?！?/br>
    裴徊光低“嗯”了一聲，等著她說。

    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說：“該睡棺材的時候睡棺材?！?/br>
    裴徊光這才轉(zhuǎn)過頭，將目光落在沈茴的臉上。于是，他的視線里是朝思暮想的臉正溫柔地含笑望著他。

    分明她就在身邊，卻也擔(dān)得起“朝思暮想”這四個字。

    “娘娘是擔(dān)心咱家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會壞了娘娘的事情？”裴徊光慢悠悠地問。

    沈茴輕輕搖頭。她不回答不解釋，只是說：“照顧好自己?！?/br>
    裴徊光看了她一會兒，說：“唇角有點(diǎn)涼?！?/br>
    沈茴眼睛彎了再彎，湊過去親親他的唇角。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退開，裴徊光也沒準(zhǔn)許她再退開。沈茴小心翼翼地仰起頭，她頭上戴著的斗笠便落了地。

    盛夏時節(jié)就連午夜也悶熱，偏這樣一場細(xì)雨，帶來繾綣的清涼。

    沈茴手中舉著的紙傘不知何時偏了又偏，微涼的細(xì)雨落在兩個人的臉上，又不知有幾絲卷在兩人糾纏的唇齒間。

    半天沒有反應(yīng)的魚竿終于有了動靜，肥美的鯉魚咬上了魚餌。

    然而沒有人顧得上它，讓它吃了個盡興，將魚鉤上的魚餌都吃光了，搖晃著鼓鼓的白魚肚，慢慢游走了。

    后來嘛，裴徊光也沒有再釣魚。他瞥了一眼水面，將手中的魚竿直接捅進(jìn)去，魚竿另一頭輕易穿進(jìn)一條鯉魚的肚皮，被抓了上來。

    沈茴在一旁輕輕地笑。

    裴徊光又抓了兩條魚，也沒帶著沈茴回去，而是帶著她去了小山亭，在廳中堆了柴木開始烤魚。

    沈茴坐在火堆旁，伸出雙手靠近火堆，一邊烤著火，一邊聞著木架上的魚逐漸有了誘人的香。

    烤魚很香。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海棠樹上，撫琴般彈著溫柔的調(diào)子。

    裴徊光知道沈茴的手指嬌嫩，會嫌棄剛烤出來的魚燙，可剛烤好的魚rou才香淳。裴徊光將烤好的魚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魚rou，喂到沈茴的口中。

    “好吃！好吃！好吃極了！”沈茴眼睛亮亮的。她口中還有燙燙的魚rou，說出來的話吐字不清。

    她一連吃了幾口，見裴徊光一點(diǎn)也沒吃，當(dāng)裴徊光再喂來一塊魚rou時，她只咬著魚rou的一端一點(diǎn)點(diǎn)，然后含笑湊過去，送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看她一眼，將她遞過來的魚rou咬過來。

    沈茴笑著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飄著細(xì)雨絲的夜晚，月亮居然也缺席。溫柔地掛在夜幕上，將滿。

    裴徊光咬過來的魚rou是熱的，沈茴的唇上卻有點(diǎn)涼。

    裴徊光慢悠悠地將這口魚rou吃了，怕沈茴冷，也沒敢久待，再陪著沈茴吃了一些，就帶著她回去了。

    實(shí)在是太晚了。一回去，沈茴就連連打哈欠。

    順歲早就將盥室準(zhǔn)備好了，沈茴簡單地泡了個熱水澡，再換上一身干凈柔軟的寢衣，便哈欠連天地回到寢屋里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瞥一眼空著的身邊，睡眼朦朧地望著門口的方向。她去盥室之前，就沒見到裴徊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實(shí)在是太困了，等不及裴徊光回來，先緩緩閉上眼睛先睡了。

    將要睡著前，沈茴在心里悄悄盼著中秋佳節(jié)的晚宴快些結(jié)束。她盼著這樁壓在心里的大事早早了解。然后，她可以早一點(diǎn)將給裴徊光準(zhǔn)備的生辰禮物送給他。對，在他生辰前。

    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她知道自己給裴徊光帶來了一些溫暖?？墒遣粔颍耆粔?。她要牽著裴徊光的手去見那個人。那個人能給裴徊光的溫暖，是她不能給予的。

    沈茴想著想著，漸漸睡著了……

    裴徊光站在荔枝圃前，望著荔枝苗。關(guān)凌到了雨季，最近會一直降雨。若降下暴雨，這脆弱的小苗苗恐怕?lián)尾蛔　?/br>
    他想著，該給荔枝圃造個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棚子。

    阿胖和阿瘦從遠(yuǎn)處走來。阿胖是一慣的沉默寡言，阿瘦笑著開口稟話：“掌印。娘娘這兩日……”

    裴徊光抬了下手。

    阿瘦說了半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怪難受的。

    “從今往后，娘娘的事情不必匯報了?！迸峄补夥愿?。

    阿胖和阿瘦對視一眼，齊聲：“是?！?/br>
    第166章

    轉(zhuǎn)眼,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一日。

    沈茴一早就醒了，坐在窗邊，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外面的天際。烏云一層又一層疊了又疊, 從烏云間漏下的日光也黯淡。

    好像, 在醞釀一場隨時都能滾降的暴雨。

    沈茴想事情的時候，喜靜, 身邊的宮人都悄聲退了出去。沉月?lián)淖兲炝耍蜍顣?。她拿了件外? 輕輕搭在沈茴的背上，然后也悄聲退了下去。

    寢屋里只沈茴一個人, 她獨(dú)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挽了挽右袖，研磨, 再從筆架上拿了筆, 開始寫遺書。

    原本有滿腹的話，真要落筆時, 偏又詞窮。沈茴懸著筆, 望著空白信箋呆怔了好一會兒，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落筆。

    將遺書寫好了, 她放下筆，雙手拿起信箋, 輕輕吹了吹，待墨跡干了, 才裝進(jìn)暗黃的信封里，漆了封口。

    沈茴拿起這封遺書, 起身走向琉璃籠。她跪在在雪白的柔毯里, 打開角落里的箱枕, 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放了一盒糖。

    沈茴推開薄瓷的蓋子，取出一粒紅豆糖放進(jìn)口中，認(rèn)真嘗嘗它的甜。

    原本，她只想將這封遺書放在箱枕里。玉箱枕中的這盒糖，提醒了她。她改了主意，將信封撕開，取出里面的信箋，將其卷起，然后塞進(jìn)角先生原本灌水之用的中空孔洞中。

    做完這些，沈茴重新坐在窗邊，望著滿天的烏云。

    弒君這樣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是頭一等的逆天大事。

    她怎么可能不緊張呢。

    ·

    按理說，太后孝期還沒過。宮中本不該舉辦這樣的大宴，可太后在時，她和皇帝的母子關(guān)系便不好，等她死了，皇帝為她守了半年，自覺仁至義盡。此番設(shè)宴，皇帝更是不聽朝臣的勸阻，反而笑著說：“這是昨兒個母后給朕托夢，說要舉天同慶！”

    中秋節(jié)的團(tuán)圓宴在晚上，文武朝臣們傍晚時才會帶著家眷進(jìn)宮?？蓪m里的人提前三天就開始忙碌準(zhǔn)備，到了今天，更是忙碌。忙碌的宮人偶爾抬頭望著陰云密布的天幕，心里生出莫名的威壓恐懼來，不由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去做事。

    整個皇宮，都陷在莫名的風(fēng)雨欲來的氣氛中。

    不同于別處，浩穹樓的氛圍要更怪異些。浩穹樓里的人比誰都清楚將要來的風(fēng)雨有多兇猛。他們已經(jīng)陷在危險中，不得不畏懼。與畏懼同時產(chǎn)生的，還有另一種莫名的興奮。

    團(tuán)圓和圓滿肩并肩坐在床上，互相攥著對方的手。

    “我有點(diǎn)害怕……”團(tuán)圓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是紅紅的。

    圓滿安慰她：“有什么好怕的？跟著娘娘走就對了。娘娘讓咱們沖，咱們就沖！”

    燦珠憂慮地坐在窗邊做針線活，聞言，不由抬頭望向圓滿，笑了。

    團(tuán)圓和圓滿兩個人性格又奇怪，又互補(bǔ)。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是同時入宮。

    團(tuán)圓平時膽子很小，總是哭哭啼啼。而圓滿卻總是有很多大膽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圓滿拉著團(tuán)圓去做。比如當(dāng)初巫茲人鬧事之事，就是圓滿拉著團(tuán)圓跟著皇后娘娘去了寶碧宮。

    可是怪就怪在……真遇了事兒，圓滿總是會被嚇得腿軟動不了，而團(tuán)圓卻能一邊哭著一邊往前沖。

    燦珠說：“你們?nèi)舨桓胰?，和娘娘說一聲，便是了。娘娘才不會勉強(qiáng)人。”

    “胡說，我們才不臨陣脫逃！”圓滿說。

    團(tuán)圓也紅著眼睛使勁兒點(diǎn)頭。

    “行啦?！睜N珠安慰團(tuán)圓，“別哭啦。我想去還去不成呢?！?/br>
    燦珠說的是真心話。她多想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偏她身子不方便。真令人喪氣。燦珠繼續(xù)做著給孩子的小衣服，一邊琢磨著自己能幫點(diǎn)什么忙。

    通和在外面敲門，得到回應(yīng)后，推門進(jìn)來，笑著說：“好jiejie們，別在這兒坐著啊。出來出來，咱們一起喝幾杯。拾星、海晏他們都在呢?！?/br>
    團(tuán)圓和圓滿本是從不喝酒的，也跟著通和出去，破例喝一點(diǎn)酒。就連燦珠也跟了出去，她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

    小宮女小太監(jiān)們聚在一間屋子里，喝酒談笑，其樂融融。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后一頓。

    ·

    到了傍晚，開始有朝臣陸續(xù)帶著家眷進(jìn)宮來。明明從昨天晚上開始陰云密布，一直挨到現(xiàn)在，蘊(yùn)在烏云里的暴雨還是沒有降下來。

    沈茴穿上皇后繁復(fù)厚重的朝服，她由著沉月給她挽發(fā)戴簪。她輕輕撫著鳳服上奢華的飛鳳繡紋。想起剛得到封后圣旨時，懼怕、迷茫之余，她悄悄藏在心里的那點(diǎn)責(zé)任。

    沉甸甸的雙鳳翔云鎏金華勝戴在沈茴高綰的發(fā)上，沉月收回手，說：“娘娘，咱們該出發(fā)了。”

    沈茴從銅鏡下的抽屜里取出竹骨鐲戴在皓腕上。

    剛?cè)雽m那一日，她為了避寵，曾用這竹骨鐲里面藏著的小刀劃傷自己的腿。

    她再從盒子里的首飾中，取了一支鎏金的流蘇步搖，對著銅鏡比量了一下，戴在最順手容易取下來的地方。這支步搖戴在發(fā)間讓人覺得華美非凡，然而穿進(jìn)發(fā)間的部分卻不是純金，堅(jiān)硬的材料，能殺人的尖端。

    “走吧?！鄙蜍罹従徴酒鹕韥?。

    沈茴將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臨出門前，她隔著雕花屏，望一眼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視線，帶著浩穹樓的宮人往金露殿去。

    玱卿行宮到底不如京中的皇宮寬敞氣派，金露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今日的中秋團(tuán)圓宴，就設(shè)在金露殿旁邊的偏殿。

    偏殿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朝臣幾乎已經(jīng)帶著家眷都到了，只宮中幾位位高的妃嬪還沒到，倒也未必會來。

    殿中席間的人竊竊私語，聽見內(nèi)宦稟告皇后娘娘到了。眾人趕忙起身，俯身跪拜齊聲：“皇后娘娘萬福金安?！?/br>
    沈茴穿過一張張宴桌前跪地的人群，緩步走到上首她的位置上入了座，才道一聲：“平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