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他低著頭,緊緊抿著唇,看著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松了口氣。松了口氣的同時,心里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裴徊光在涼亭中石凳坐下,望著遠處巍峨的雄山。 “沈老將軍,你心里可有恨?”他問。 沈元宏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你的長子武藝超群用兵如神,令敵將聞風喪膽。他本該名留史冊,可陛下聽信讒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戰(zhàn)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被敵軍馬蹄踐踏尸身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為,不過十五歲已有軍功在身。偏偏被jian臣所害,誣其謀逆,被亂箭射殺,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長女巾幗紅顏,文韜武略不輸男兒。敵國來犯,逼陛下獻上皇后。她從城樓上縱身一躍,以身殉國?!?/br> “你的二女姿色昳麗且才學卓卓。與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羨煞他人。連天地都拜了,卻被擄進宮中??霖煷蛄R,那張艷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燒毀。她死時那樣凄慘,啞著嗓子喊爹娘。老將軍和夫人長跪不起奢求進宮見最后一面,可陛下抱著新尋的美人在別宮縱樂呢。” 裴徊光語調(diào)緩慢,毫無情緒波動地說著過往。 他每說一句,沈元宏臉色便更蒼白一分,不知何時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變得艱難。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來,又湊近:“看,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賣命的大齊?!?/br> 沈元宏沒說話,他在發(fā)抖,恨溢滿了他的雙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里再一次生出快感來。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顫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擺。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睥著他。 “小女年幼無知,煩請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說著,用力握緊拐杖,掙扎著想要起身,作勢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覺得身子一飄,已經(jīng)站了起來。 “老將軍,咱家這種狗東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將軍回去。天寒,讓李太醫(yī)跟去,給老將軍瞧瞧身體?!?/br>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遠,一個人在涼亭里坐了很久。 雪逐漸變大,又慢慢熄了,彎月高懸。 這一場復(fù)仇的游戲,他付出一切代價,不留余地,連自己也給毀得徹底。 現(xiàn)在啊,才剛剛開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涼亭,沒回滄青閣,先去了永鳳宮。 軒窗開著,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著一卷書。桌上燈光昏黃,落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眼睫拉得長長。 “娘娘好生專注?!迸峄补忾_口。 沈茴眼睫顫了顫,轉(zhuǎn)過頭,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彎了彎唇,燈光將她的臉頰映出幾分說不出的柔暖。 “本宮說了會好好學的?!?/br> 裴徊光從窗外探手而來,拿了她手里的春宮圖卷,轉(zhuǎn)了個方向,重新遞給她,然后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書拿倒了?!?/br> 第7章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著頭皮去接他遞過來的書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總覺得裴徊光這雙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計小把戲都無所遁形。她不太敢對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視線便落在了書卷上。 ……畫卷上的兩個小人在很認真地“打架”。 裴徊光從外面繞進來,拉著椅背將椅子從妝臺拖出來,木椅腿劃出嘶長的聲音。裴徊光就這樣坐下了,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弄著妝臺上沈茴的胭脂和飾品。 沈茴低著頭,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覺得自己這皇后做得可真窩囊啊,整日被個太監(jiān)嚇得一驚一乍的??捎忠幌耄H王將帥也沒幾個不怕他的,權(quán)且安慰了自己。 他這是來監(jiān)督自己“讀書學習”的? 不去干他的大事,跑她這里監(jiān)督,著實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給皇帝做事盡心盡力了。 “讀書當專心些?!迸峄补夂鋈婚_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妝臺那里的燈光沒有這邊明亮,沈茴從燈下抬眼望過去,眼睛一時沒適應(yīng),只覺得他整個人陷在陰影里,那一身紅衣的色澤顯得更暗,染血似的,陰惻惻的。只一會兒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適應(yīng)了那里的光線。于是,她視線里的裴徊光逐漸清晰起來。 裴徊光抬起眼睛。燭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進他的眼底。 沈茴嚇了一跳,立刻低了頭,手指頭掩耳盜鈴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頁書冊。 學就學唄。 沈茴低著頭認真看書,學習兩個小人怎么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兩刻鐘,才離開。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里的書丟了。小跑著爬進床榻,鉆進被窩里。她已經(jīng)提前讓宮婢在被子里放了好幾個熱水囊?,F(xiàn)在被子里熱乎乎的。 “怎么樣了?”沈茴問沉月。 沉月走過來,用被子把她圍嚴實了,才說:“聽說陛下還沒醒呢?!?/br> 沈茴“哦”了一聲,揪著眉心點了點頭。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難保了,還……”沉月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墒墙裉炷莻€情況,我若什么都不做,心里有罪過?!彼秩ダ猎碌氖?,“沒有事的。應(yīng)該惹不來殺身的禍。其他的責罰倒也沒什么。反正,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本就沒好果子吃?!?/br> 她又亮著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臉上也嚴肅了幾分,壓低聲音:“聽說世子爺又占了兩城?!?/br> 沈茴的眼睛越發(fā)明亮,充著幾分崇拜之色。 世子爺本該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現(xiàn)在,沈茴也只認世子爺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jiejie沈菩還活著時,世子爺暗中籌謀,等沈菩喪命深宮,世子爺造反造得聲勢浩大?;实凼⑴死虾顮敿?,卻不想侯府人去樓空,竟是整宗都跟著小世子一起反了。 幾年過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馬已經(jīng)不容小覷了。 沈茴伸長了脖子,從開著的窗戶往外望去。紅墻宮外的山巒,那么遠,遠得看不真切。 二jiejie活著時,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著宮墻外的山河,盼著姐夫來救她。 沈茴不是盼著自己被救,而是盼著小世子當真能沖進皇城,殺了那荒唐皇帝,給二jiejie出一口氣。 沈茴心里莫名激動起來。好像真的看見世子提刀入宮砍了狗皇帝人頭的那一幕。 她想著,倘若自己是男兒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兒身,倘若自己能像長姐那般自小跟著父親學過點武藝,能拿得動刀槍。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個小兵上陣殺敵,可以為砍掉皇帝腦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著湯藥進來,說:“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么久,快喝一碗湯藥。小心染了風寒引舊疾?!?/br> 沈茴一下子垮了臉,身子朝一側(cè)栽歪過去,所有的激動都沒了。 ——可她是個病秧子。 “我好好喝藥,喝雙份,能把身子骨養(yǎng)得結(jié)實硬梆嗎?”沈茴聲音悶悶的。 “能能能,當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幾個哥哥jiejie,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為這個哭過。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著說:“我們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別人比較?!?/br> 沈茴已經(jīng)很久不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了。 記憶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記憶,便越是苦澀了。 沈茴翻了個身,目光落在錦被上明黃的鳳圖上。她不能像二jiejie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隨手一寫就能寫出氣死夫子的文章來。她沒有大jiejie殉國的勇氣,更沒有兩個哥哥上陣殺敵的本事。 她就是她??伤傇撚盟约旱姆绞阶鲂┦裁?。 · 夜深人靜,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當眾扛起的美婦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無半分顏面,還平白拖累了你的名聲。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綾了此一生。如今,你給我一道休書便是。我只盼著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嗚嗚嗚……” “蕓娘!”書生抱著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蛇@不是你的錯!我怎能就此拋下你不管不顧?” “相公,可是、可是……”美婦人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不要再說了!沒能第一時間沖出去舍命護你,我已羞愧萬分!斷然不可能再拋棄你!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們離開便是。繼續(xù)為這樣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這些年讀的圣賢書!……我們?nèi)リ愔?!我們?nèi)ネ侗际雷訝敚 ?/br> 美婦人望著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這對夫妻在家中夜談的說辭,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沒說什么,只反反復(fù)復(fù)認真洗著手。冬日剛從井里打出來的水寒到骨子里,他偏生不喜歡熱水。一雙手在冰涼的水中反復(fù)洗著,手指都紅了,他竟也不覺得涼。 王來察言觀色,已然明白掌印這是不僅不會抓了那書生,反而要讓這書生一家一路暢行無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見掌印洗完了手,他趕忙遞上干凈的雪白帕子。 王來遠遠看見了一個小太監(jiān)疾步往這邊趕。他趕忙出去,俯身傾耳,先聽了稟告。 原來是宮中的孫美人到了臨盆的日子。本來前日就是產(chǎn)期,不知怎么直到今天早上才發(fā)動。 事關(guān)龍嗣,宮里哪能不在意。 孫美人折騰了大半日,夕陽西落時,才臨盆。 小太監(jiān)小石子第一時間跑來滄青閣報信。他看一眼正在寫字的裴徊光,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王來。見王來點點頭,小石子才彎著腰邁進門檻,畢恭畢敬地回話:“生了,是位小公主?!?/br> 裴徊光沒什么反應(yīng),仍舊在寫字。 小石子彎著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會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兒身的福。 后宮嬪妃眾多,龍嗣也說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為……如今宮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卻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