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裴徊光略略皺眉。 ——皇帝酒氣熏天,而且將他衣袖拽皺了。 于是,裴徊光便松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蹌蹌后退幾步再自己站穩(wěn)。 裴徊光接過王來遞來的帕子,臉色陰沉地整理衣袖。 他對這個狗皇帝,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耐心了。 皇帝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穿過百桌。他看見一個美婦人,便笑著抓過去,直接將美人扛起來往前走。 “阿娘!”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哭著要去追。 他的父親紅著眼睛趕忙抱住他,用顫抖的手去捂兒子的嘴。 皇帝沒走幾步,直接將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驚得那一桌的人駭然跪地。 沈茴臉色慘白地看著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風另一側哭泣的小宮女。 她能做些什么? 攥著帕子的手緊了又緊。 裴徊光冷漠地看著皇帝的荒唐,厭煩地剛要宣“起帳”,就聽見一道聲音不大的“來人”。 他側首,看向小皇后。 “來人!”沈茴大聲地重復了一遍,“皇帝醉了,將他送回元龍殿!” 這是沈茴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這樣大聲說話。 會有人聽她的嗎? 侍衛(wèi)、宦奴、宮女,還有來參宴的臣子。 都沒動。 光潔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鳳。 她是皇后不是嗎? 于是,所有人便看見小皇后站起了身。 第6章 沈夫人看著這一幕早就嚇傻了,又看見沈茴站起來,她本能地想要護住病弱的小女兒,跟著起身想要把女兒拉到身后。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爺!” 沈元宏沒說話,他望著小女兒的背影,緊緊皺著眉。 沈茴從小被保護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給她治病的大夫,幾乎沒有與外人接觸過。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樣大聲講話,已經(jīng)是破天荒了。 她有點膽怯。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 沒有人聽皇后的命令,可也沒有人敢對皇后怎么樣,除了那個醉后發(fā)瘋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過百桌,穿過一個個低著頭的妃嬪、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婦人的哭聲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變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后變成小跑著奔過去。 她發(fā)上的鳳冠沉甸甸的,珠簾晃動,在寂靜的殿堂內,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鵝黃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著。 裴徊光垂目,視線追著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鎮(zhèn)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br>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去看,一下子沒認出來她是誰。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當上了皇帝,你怎么還處處管制著我……” 竟是把沈茴認成元皇后,沈茴的長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蠻力,偏又站都站不穩(wěn)。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沒爬上去。 沈茴拉著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來把他往后拽,小臉都憋紅了。她嘴里重復著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幫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著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這個境況,需要的并不是皇后身邊人上去幫忙。 侍衛(wèi)隊有所猶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邊的人使勁兒拽了他一把。 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年初也有過一次,當眾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meimei。那妃子召來內侍,將陛下連勸帶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來,大發(fā)雷霆,不僅將那妃子重罰,還將她的meimei召進宮中寵幸,寵幸之后連個名分都沒給,放出宮去?;实蹞P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隨意享用。而且還下令將那日扶他走的內侍全殺了。 也正是這件事情,氣得太后幾度昏厥,最后盛怒之下帶著小皇子搬出皇宮,在別宮住下了。 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是那婦人的相公。 男子書生打扮,臉色灰敗。跑過去脫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雖糟糕事還未釀成,可美婦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皺了亂了。 沈茴身量嬌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實在吃力。 她覺得手腕疼極了,快撐不住了。她抬起頭,環(huán)視了一圈,最后望向站在不遠處的侍衛(wèi),冷著臉大聲訓喝:“聽不見本宮的命令嗎!” 之前就想過來的年輕侍衛(wèi)這下再不猶豫,推了同伴阻攔的手,疾步跑了過來,幫沈茴扶了皇帝。然后呼啦啦地,同隊的侍衛(wèi)又跑過來幾個。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著沈茴,想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小小的一個人坐在龍床上圍著被子哭得魂兒都沒了,她望著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當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樣一種渴望被搭救的淚眼巴巴望著他。這才幾天,她膽子竟變大了不少。 不過她執(zhí)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樣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發(fā)了話,你們就是這樣拖拉辦事的?”裴徊光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語調緩慢,沒帶著什么情緒。 那一瞬間,先前不動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涼風一吹,她才曉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里,抿唇看著這些人。 ——扶皇帝的,請?zhí)t(yī)的,抬龍輦的,收拾殘桌的…… 裴徊光走過去,他彎腰撿起曳地的明黃披帛,慢條斯理地重新給沈茴搭好。然后他略略弓身,將小臂遞給她。 “娘娘?” 沈茴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后才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強忍著不發(fā)抖,由他扶著回去。 她真的沒有力氣了。 沈茴垂著眼睛,看著鎏金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心里想著他應該知道她的“色厲內荏”,因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顫著。 沒忍住…… 裴徊光已經(jīng)將目光從沈茴身上移開,他目視前方,漠然地掃過宴桌上的朝臣??粗且粡垙埢驓鈶嵒蚴蛭窇值哪?。 呵,真痛快。 · 宮宴這便散了,大臣帶著家眷匆匆離宮,一個個神色郁郁,間或能聽見些嘆息聲。 今日遭殃的雖不是自己,可有這樣一個君主,怎能不日日戚戚?諫臣不知被殺了多少個。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隱歸鄉(xiāng)的意思。 眼看著馬上走近自家的馬車,沈元宏停下了腳步:“你先上車等著,我回去一趟?!?/br> “回去做什么?這個時候再去見阿茴恐不合適??!”沈夫人說。 沈元宏猶豫了片刻,才說了實話:“去找裴徊光?!?/br> 沈夫人嚇了一跳:“你去尋他做什么?”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當年的那點“恩情”,如今只手遮天的掌印太監(jiān)是不是還會買賬。 可他只有沈茴一個孩子了,為了小女兒,就算是自取其辱,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滄青閣必經(jīng)的路上。 他等了兩刻鐘,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 滄青閣是裴徊光在宮中的住處,所在之地極為偏僻,離前殿也遠。裴徊光在宮中雖然可行轎,但他大多時候喜歡沿著這紅墻綠瓦,緩步而行。 王來在裴徊光身后側半步的地方,高高舉著傘。裴徊光身量高挑,王來幾乎要墊著腳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腳步?jīng)]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臉,脊背略彎了些,說:“前一陣機緣巧合得了一盒曇金硯,聽說掌印之前在尋,給掌印送來?!?/br>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這可不像沈老將軍的作風。” 沈元宏臉上的笑便有些尷尬。 送禮這回事,的確是他活了幾十年,頭一遭。 眼看著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權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戲言?!?/br> 這還要從裴徊光剛進宮時說起,因為他太過顯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凈身這事兒,可不是都能活下來的。沈元宏隨口令人贈了藥。 送藥的奴仆回來時帶了話。 “裴徊光記下了。” 當時沈元宏只是笑笑,沒當回事。后來裴徊光手中權勢越來越大,陷害忠良壞事做盡,成了人人恨懼的jian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沒少大罵斥責,更是后悔贈藥之舉。也不是沒有當面說過當初寧愿把藥送了野狗,也不該給他這閹狗保命。 如今他沒了辦法,竟紅著臉將當年贈藥一事拿出來。 路旁有一座小涼亭,架在亂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階雖日日打掃,可眼下還是堆著雪。石階并非規(guī)整的青磚,而是山石。那坑洼處蓄著積雪。 裴徊光過分癖潔,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猶豫了那么一瞬間,就拐著拐杖快一步追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將棉袍鋪在山石坑洼蓄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