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漸長，往事疊加，讓他夜夜不得安寧。

    不管他念多少遍佛經(jīng)，也不管他敲打多少木魚，他都沒有辦法消除這些往事在他心里造成的陰影。

    慈音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個，因為他不想把這種惶恐與消極帶給別人，他只能自己消化。他以為他能夠消化的，但就在上一次閉死關(guān)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厲害。他根本消化不了這些，所以他才選擇了在閉關(guān)的時候上問道，不是為了排解壓力，就是想自己在死前不留遺憾。結(jié)果反而陰差陽錯的突破了。

    但那些陰影始終都在，沒有一絲改變。

    特別是最近，糟糕的回憶開始再一次的如影隨形，出現(xiàn)在他每一次打坐之間。修士不需要睡眠，特別是到了慈音佛子這個境界之后，所以他的噩夢會選擇在他打坐的時候糾纏他。

    而他即將遇到的不好之事，到底能有多不好，往往會取決于他夢到了多少糟心往事。

    這一回是所有。

    他清晰地回憶起了一切。

    最一開始，慈音看到的是他全家被殺的那個夜晚。

    已經(jīng)變得冰冷的鮮血，有著猶如蛇一樣滑膩寒涼的觸感，直接沒過了他的腳掌。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種感覺，哪怕他當(dāng)時還小，小到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應(yīng)該有記憶。他也確實不應(yīng)該有，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記住了那個夜晚。

    一輪清冷的圓月，高高的掛在飛檐之上，本該早早閉眼、能夠熟睡一整夜的他，在那天深夜突然醒了過來。

    并無措的發(fā)現(xiàn)，他的身邊既沒有照顧他的婢女，也沒有阿娘。

    他對著房中寂靜的黑暗高喊了數(shù)聲，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這實在是太反常了，他不得不抓著隨身的小毯子，從床上蹦了下去，甚至忘記了穿上自己的軟布鞋。他就這么赤裸著腳踝，走在了自家光滑的地板上，他一邊叫著“阿娘”，一邊朝前院走去。

    但這一天的晚上實在是太詭異了，家里無比的安靜，也無比的黑暗。他一路走來，一個道童都沒有遇到，掛在長廊兩旁的燈籠也都沒有了亮光，平日里它們總會亮如白晝。

    他害怕極了，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奔跑了起來，手上還不忘拽著他的小毯子。

    一直到他穿過后院的角門，從偏門來到前廳，看到了家里人就這樣七扭八歪的“睡”在地上。他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了，阿娘明明說過，好孩子不能躺在地上，也不能不用毯子蓋住肚子，這樣會著涼的。

    可是無論他怎么叫他們站起來，都沒有人聽他的。

    他困惑極了，也委屈極了，從沒有人這樣無視過他。他只能繼續(xù)向前，試圖尋找著他的爹娘，讓他們?yōu)樗鲋?。但是?dāng)他發(fā)現(xiàn)爹娘也這么“睡”在前廳的柱子下時，他不期而然地對上了一雙猩紅色的眼睛。

    準(zhǔn)確的說，是他被這雙紅色眼睛的主人給抓到了。

    “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個小可愛?！?/br>
    哪怕他在那個年紀(jì)根本還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他也已經(jīng)本能的開始害怕，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捏緊了他的小毯子。

    “你在想什么？”紅眼睛的主人問他。

    “我、我才不怕你?！彼浀盟沁@么回答的。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對對方吼出了聲。他當(dāng)時覺得自己厲害極了，長大之后才意識到這樣的虛張聲勢不會嚇到任何人，只會讓人發(fā)笑。

    那人也確實笑了。

    他當(dāng)時真的很不能理解，為什么要笑呢？他說的都是真的啊，他阿娘對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值得你害怕，因為你可是銀龍最后的血脈。

    他不是龍，只是覺醒了銀龍血脈，但已經(jīng)足夠他成為全世界最后一條龍。打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爹娘就對他寄予厚望，他們一再告訴他，你該為你擁有的血脈而感到驕傲，你注定要攪動風(fēng)雨，成為一方巨擘。

    ——全天下就沒有該你讓害怕的存在！

    可是在那一刻，面對那樣一雙充滿了獸性與殺戮的眼睛，他還是害怕了，害怕到連哭都忘了。他只記得自己辜負(fù)了爹娘的期待，他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他……

    他是如此的害怕死亡。

    那是長大之后的他才明白的道理，在他還不知道什么叫死去的時候，他就先學(xué)會了懼怕。他不想死，他不想讓任何人死。

    可惜，他既阻止不了父母的死亡，也避免不了別人的。

    每一次不好的事情降臨，慈音都要回顧一遍這個深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夜晚，無一例外。即將面對的事情越糟糕，往事便會越清晰。

    在他第一回 從頭到尾夢到小時候時，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之一——他被恐怖兇猛的妖獸追殺，在林間疲于奔命，差點死去。

    可那個時候的他依舊弱小，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擺脫這樣的局面，除了逃跑和祈禱。直至他被人所救。兇獸死了，可救他的人也因此受了重傷，開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著鮮血。

    他不斷的求著對方活過來，但是沒有用，就像是小時候他想讓家里的人不要“睡”在地上，他無力改變?nèi)魏问隆?/br>
    反倒是對方還在安慰他：“生死有命，世事無常，這不是你的錯?！?/br>
    “不，這怎么能不是我的錯呢？”如果對方不救他，對方根本不會死。他們本就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他為什么要救他呢？他根本不值得他這么做。

    “不管被妖獸追殺的人是誰，我都一定會去救的。你明白嗎？我注定會死在這一晚，不管你會不會遇到我。所以，這怎么能是你的錯呢？”竹林間，只有晚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那人在瀕死之前都是如此平靜，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眼睛里一片澄明，“人這一輩子都在修行，生是一場修行，死亡亦然?！?/br>
    “死亡怎么會是一場修行呢？”慈音永遠(yuǎn)理解不了，“除非你能變成鬼修?！?/br>
    “不，我不會變成鬼修，因為我還有來世?！睂Ψ叫薜氖寝D(zhuǎn)世輪回之道，他從入道以來，相信的就是這樣一套理論，并不會因為死亡就改變自己的信仰。

    “沒有人有來世。”慈音當(dāng)年也和姬十方一樣，是不相信轉(zhuǎn)世的，哪怕修真界確實有轉(zhuǎn)世重生的例子，他也不相信轉(zhuǎn)世的那個人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人。

    “有的，”對方明明已經(jīng)是一個將死之人，卻反而比任何時候都要話多，他知道自己救不回來了，所以很高興在人生的最后，能有人陪在他的身邊，陪他走完這最后一程，他很高興能有人在這個時候與他說話，“你知道南域的戮至魔尊嗎？”

    “嗯？”

    “他修的就是十世輪回之術(shù)?！蹦ё饡诮?jīng)歷十次得蕩起伏的人生后，洗去滿身的罪孽，成就圣人之位，就像佛經(jīng)里講的那樣。

    “我可沒聽說戮至魔尊還是個佛修。”

    “他當(dāng)然不是，但誰說只有佛修才能夠修習(xí)佛家術(shù)法呢？你不覺得‘姬九陰’這個名字很奇怪嗎？因為戮至魔尊已經(jīng)是他的第九世了啊，他馬上就要得到他的大圓滿。而我才開始我的第一世。我很高興我第一世的死亡，是以救了一個好人而作為結(jié)尾?！?/br>
    “你怎么知道我是個好人呢？不，我壞極了。”

    對方卻笑了：“沒有一個人壞人會陪我說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人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更沒有一個壞人會因為別人救他了而如此悲傷。

    “不，你不會死在這里的！”慈音當(dāng)時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但救了他的人身上有求救符。慈音沒有離開的原因，就是覺得折返太浪費時間，竹林里也不斷的有妖獸出沒，他怕意外發(fā)生。所以不如在原地等著救兵直線而來。

    救兵馬上就要來了。

    “你再堅持一下?！?/br>
    可惜，對方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了，他開始變得進(jìn)氣多出氣少，說話也氣若游絲了起來，剛剛的話多不過是他的回光返照，現(xiàn)在這才是正式的道別：“我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未來，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會很好的。也希望你一切都好?！?/br>
    他連死前的最后一句話，都充滿了溫柔和無畏，從沒有一刻，他為救了他卻犧牲了自己而后悔，哪怕他們只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救兵來了，他卻死了。

    可是他真的一點也不害怕，他的同門也是。慈音抱著對方的尸首，在他同門的環(huán)繞下席地而坐，他們開始為他念起了往生之經(jīng)。臉上少見悲傷，只有祝福，仿佛他不是死了，而是真的開啟了另外一段全新的人生。

    慈音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不害怕死亡呢？

    一直到旭日東升，當(dāng)陽光鋪灑在了他的身上，他才醍醐灌頂，大徹大悟。他穿上袈裟，開始了他的修行，一如那人的遺言，他會成為一個好人，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因為這是一個陌生人用自己的生命為他換來的。

    也是在那一晚，慈音迷上了佛經(jīng)，迷上了魔尊。

    不是愛情的那種迷，而是想要去研究，去了解。在調(diào)查過程中，他又知道了道君，然后產(chǎn)生了道君和魔尊很般配的腦洞。

    不對，說回現(xiàn)在。

    慈音最近又一次開始頻繁在打坐的時候看到這些往事，一會兒是自己小時候，一會兒又是在林中被救的經(jīng)歷。他再一次絕望的發(fā)現(xiàn)，他好像根本沒有任何改變，不論他做了多少好事，又或者寫了多少與魔尊輪回轉(zhuǎn)世有關(guān)的話本，他還是那個他，害怕死亡，畏懼鮮血。

    在他的靈魂深處，一直有個聲音在沖他尖叫，在讓他快跑。

    妖王與你何干？

    寧執(zhí)又與你何干？

    你為什么要去趟這一灘渾水？

    這一回說不定你真的會死，再不會有人救你。

    可慈音佛子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打點行囊，像沒事人一樣和華陽開著玩笑，甚至連問道上的全新連載都沒有放下。

    哪怕是在聽到寧執(zhí)和他說這一趟的結(jié)果也許不太好，他都沒有表現(xiàn)出心中的害怕。

    他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道：“別找借口，我知道你只是想跟我們一起離開白玉京，但是姬十方不會讓你這么做的?！?/br>
    寧執(zhí)看著眼前的佛子，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能道：“對啊，我真的在白玉京住膩了，就帶上我吧，我很有用的。說句不要臉的話，整個大陸還有誰會比我更厲害？我就是你們最大的倚仗，我可以讓你們在整個北域橫著走?！?/br>
    “我們不是螃蟹，不需要橫著走。而且，你也有可能是我們被雷劈的最大引雷針?！贝纫艉图揭粯?，一點也不想讓寧執(zhí)去冒險，“需要我提醒你，華陽也快到極限了嗎？”

    華陽老祖也快飛升了，雖然還沒有到那一步。但很顯然，一旦有人在華陽身邊被劈，華陽很容易就會被天道鎖定一并連累。畢竟修為境界的評估，從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值，有的只是一個上下浮動、因人而異的范圍。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們是不會帶著你一起的?！贝纫艉菪木芙^了寧執(zhí)。

    “那帶上我的傀儡呢？”寧執(zhí)并不打算放棄，因為他的預(yù)感真的很強(qiáng)烈，這一趟接應(yīng)妖王的旅程不會輕松，在他知道自己是戰(zhàn)力天花板之后，他就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他也知道提出帶自己離開的要求不現(xiàn)實，那只是他漫天要價的價，現(xiàn)在才是他坐地還錢的錢，“我的本體還在書院，我只是用傀儡和你們一起上路?！?/br>
    “你的神識可以cao控傀儡到哪一步？”慈音想要以距離遙遠(yuǎn)拒絕寧執(zhí)。

    但很顯然佛子對道君的力量一無所知。

    “你沒聽過那個傳說嗎？整個北域都是我的射程范圍。”魔修至今不敢踏入北域，就是因為他們很清楚，道君可以一擊必中。

    寧執(zhí)覺得千里殺人和用神識cao控紫瑤傀儡的范圍應(yīng)該差不多。

    就差那么一點，寧執(zhí)就要說服慈音了。

    直至慈音突然意識到：“如果傀儡真的萬無一失，那你為什么不讓其他教習(xí)這么做呢？”

    像寧執(zhí)這樣神識強(qiáng)到覆蓋整個北域的教習(xí)確實沒有，但慈音佛子和華陽老祖并不會離開長洲，神識范圍能夠覆蓋長洲的教習(xí)還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個。就慈音所知，鬼王涂山章就是其中之一。他當(dāng)年因為兄長的死而走火入魔，在鬼島大開殺戒的時候，鬼島的鬼修沒有一個能夠逃得出鬼島。鬼島的面積可要比長洲大的多。

    寧執(zhí)一時間沒能編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他只能說：“因為我不相信他們，沒有人比我更厲害。”

    “不，如果我不了解你，我說不定還會相信你。但你并不是那樣的人，你不是不相信他們，你只是也不確定用傀儡離開白玉京，會不會連累本體?！?/br>
    神識離開身體，也就代表了本體會陷入非常虛弱的狀態(tài)。

    當(dāng)神識都被劈沒了之后，留下一個虛弱的本體又有什么用呢？

    飛升的雷劫，和尋常弟子之間在花世秘境里的打斗，對傀儡造成的傷害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寧執(zhí)放心弟子用傀儡比試，卻絕對不可能放心書院里的人用傀儡離開白玉京。

    慈音這輩子最大的噩夢之一，就是有人因他而死，一遍又一遍，他不可能同意：“我是不會帶你走的，放棄吧?！贝纫舴鹱涌瓷先ナ亲詈谜f話的那一個，但實際上他固執(zhí)的要命，“我不可能讓你去冒險，沒有人會。包括妖王，你信不信，你現(xiàn)在和他傳音說你準(zhǔn)備以身犯險去救他，他只會說他不配？”

    雖然妖王孔單鳴一直蠻不服氣寧執(zhí)這個道君的，但其實在他心里，他也很清楚道君對北域的重要性。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在孔單鳴是大陸第一的時候，南域?qū)Ρ庇虻拇驂嚎梢恢睕]有停下過。

    只有道君，可以讓南域如此害怕。

    “沒有人比你更重要?！?/br>
    寧執(zhí)還是不愿意放棄，他又退了一步：“那讓姬十方去幫你們，總可以吧？”寧執(zhí)在之前比賽的時候，充分了解了姬十方可以有多強(qiáng)，“他其實并沒有特別病弱，而且看上去也不會被雷劈?！彪m然寧執(zhí)也不知道姬十方為什么可以這樣。

    慈音佛子這回倒是沒有再一口回絕了，如果按照他當(dāng)年所掌握的信息，姬十方很可能就是魔尊的第十世轉(zhuǎn)世。這一世是他的大圓滿，他一定會飛升成功，無病無災(zāi)。

    唯一讓慈音疑惑的只有：“你為什么一開始不這么提議呢？”

    “因為十方很擔(dān)心我，不愿意離我太遠(yuǎn)?！奔绞冀K覺得，寧執(zhí)動不動就會陷入昏迷，身邊又沒有人守著，這樣太不安全了。特別是最近還有一個不知道目的的黑影，在到處活動，姬十方根本不可能放心寧執(zhí)一個人，“我會說服他不要擔(dān)心我。”

    慈音反倒是猶豫了：“我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誰能想到呢？道君在陷入沉睡的時候，身邊一個守衛(wèi)都沒有。

    “我可以保證自己不會入睡。我可以天天和你們傳音。就這么決定了，姬十方和你們一起?！?/br>
    然后，就在慈音出發(fā)的那一天，他得到了一個之前寧執(zhí)參加比賽時的雙生子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