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來，她毫無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怎么?了？”

    冬陽透過云層灑下一片絢爛的光芒，今日的陽光仿佛格外?刺眼，她這樣想。

    荀允和深望著女兒?，字字用力道，“云棲別怕，大膽往前走?，爹爹會替你善后?！?/br>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屬于父親的偉岸。

    徐云棲虛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幾分，她用力點頭，“好?！?/br>
    隨后荀允和就看著他們祖孫慢慢走?下這份不?該屬于他們的殿臺，他獨自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事，忙喚住銀杏，“銀杏，記住將你家姑娘和老爺子送去荀府，明白嗎？”

    銀杏遙遙朝他揮了揮手，“我曉得的，您放心吧?！?/br>
    荀允和露出會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轉(zhuǎn)身入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臺磯之上，負(fù)手張望前方。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級而上來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禮，“太子殿下?！?/br>
    大行?皇帝剛?cè)?，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這身孝服卻襯得裴沐珩面頰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視線始終凝望著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憑著記憶描繪出她纖細(xì)窈窕的模樣。

    “您一定?要拆散我們嗎？”裴沐珩面無表情地說。

    荀允和直截了當(dāng)回道，“您應(yīng)該明白，你們并不?合適，如果當(dāng)初不?是陛下陰差陽錯賜婚，殿下也?不?會娶她這樣的女子?！?/br>
    “不?要跟我說當(dāng)初，不?要告訴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無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沒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現(xiàn)在她是我的妻，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我喜歡她，要留她在身邊，也?沒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沒了過去那份斟酌與隱忍，骨子里與生俱來的霸氣和獨斷顯露無疑。

    荀允和聞言唇角掀起一絲嘲諷，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東宮，當(dāng)以?政務(wù)為重?！?/br>
    “而且殿下應(yīng)該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護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一個?前太子妃是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您不?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放不?下手，哪怕她成?了親有?了孩子，我也?將之帶回身邊，您想過這些后果嗎？被當(dāng)朝皇帝虎視眈眈盯著，她能過安生日子？”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我敢賭是因?為，你是個?比誰都明智冷靜的主君，你是這天底下最適合繼承皇位的人，你為此步步為營十幾載，比誰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歸一，百姓安居樂業(yè)，才是你最大的抱負(fù)?！?/br>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無嘲諷地說，“你會缺嗎？你對?云棲這點缺憾遲早會被更多不?一樣的宮妃給填補?！?/br>
    “你如果真的愛她，就該給她自由，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你知道，與人爭風(fēng)吃醋這種事她不?擅長，她也?不?可能為你放棄什么?，眼下趁著還沒孩子，你們之間沒有?什么?束縛，各退一步，各自海闊天空。”

    裴沐珩敏銳地從他這番話里抓到了癥結(jié)所在。

    “您覺得云棲會被取代？您對?我這么?沒信心是嗎？”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對?一個?女人心心念念，如今呢，我照樣可以?放手讓她離開，因?為我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我不?得不?告訴你，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對?晴娘的執(zhí)著遠(yuǎn)不?如云棲。而曾經(jīng)，我也?許諾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br>
    荀允和說到這里，眼底是綿綿無盡的苦澀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是對?你沒信心，我是對?時間沒有?信心，我對?歷朝歷代三宮后院的皇室規(guī)制沒有?信心?！?/br>
    “只要有?一絲可能，作為父親，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廣闊而無畏的將來?！?/br>
    裴沐珩靜靜聽他說完這些，慢慢頷首，“我明白了?！彪S后轉(zhuǎn)身入內(nèi)。

    荀允和對?著他挺拔的背影無聲施了一禮，掉頭回了內(nèi)閣。

    裴沐珩這廂回到御書房，繼續(xù)坐在案后批閱折子，皇帝剛應(yīng)付完幾位大臣，轉(zhuǎn)身進來見裴沐珩心無旁騖忙公務(wù)，氣得跺腳，

    “喂，你媳婦都要跑了，你怎么?還有?心思批改奏折？你到底什么?打算？你方才為什么?一聲不?吭？”

    裴沐珩這個?時候已徹底冷靜下來，章老爺子不?足為慮，荀允和的話卻很有?分量，他的顧慮必須消除，而云棲呢……這場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給她一份完美。

    裴沐珩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道，“您下旨吧。”

    扔下這話，他筆耕不?輟。

    皇帝震驚了，這比方才老爺子提出和離還要震驚。

    “你……你！”他身為當(dāng)朝皇帝，要衡量徐云棲身份對?朝局造成?的影響尚還說得過去，結(jié)果兒?子比他還冷漠無情。

    皇帝不?能接受了，急得跳腳，

    “你小子別后悔！”

    他不?相信兒?子就這么?放棄徐云棲。

    *

    老爺子三人不?緊不?慢出了宮，抵達(dá)東華門時，一柔秀的婦人立在一輛馬車處，章老爺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淚眼婆娑站在風(fēng)口?，目光來來回回逡巡那個?寡瘦的老頭，試圖從他身上尋到往昔一絲熟悉的痕跡，可惜沒有?，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老爺子磕頭，“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著給老爺子下跪。

    老爺子大約有?五六年沒見到女兒?了，心底唏噓許久，撫了撫眼角的淚，連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來，都起來……”

    章晴娘二人迎著他上了馬車，銀杏跟著侍衛(wèi)在外?頭趕車，徐云棲陪坐一側(cè)。

    章晴娘抱著父親的胳膊一遍遍問事情經(jīng)過，老爺子打算讓徐云棲來應(yīng)付，怎料徐云棲靠著車壁臉色有?些倦怠，老爺子便避重就輕敷衍幾句。

    這樣的畫面，章晴娘已不?陌生，過去他們爺孫倆也?是這般，總總沒幾句真話給她。

    章晴娘拭了拭淚痕，最后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著女兒?過日子，別再東奔西跑了?！?/br>
    徐科也?連忙應(yīng)聲，“對?的對?的，也?給我們孝敬您的機會?！?/br>
    章老爺子意味深長看著他們二人，笑道，“不?必了，我與云棲已打算離開京城?！?/br>
    章晴娘震驚了，她眼風(fēng)掃向徐云棲，“棲兒?，你打算離開京城？那太子怎么?辦？”

    徐云棲笑道，“我的事您別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的?！?/br>
    章晴娘不?再多言，當(dāng)著徐科的面她也?沒有?深問，想必徐云棲這么?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擔(dān)心了。

    章老爺子沒有?跟著章晴娘回徐家，也?沒有?去荀府，他與徐云棲一般，最后選擇的落腳地，是讓他最為自在的城陽醫(yī)館。

    也?不?知為何，明明是個?外?人，無論是章老爺子還是徐云棲，對?著胡掌柜的卻比其他任何人還要熟稔自然。

    醫(yī)館是十幾年背井離鄉(xiāng)刻在骨子里的歸屬。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親，泣不?成?聲，“女兒?不?孝，女兒?對?不?住您?！?/br>
    章老爺子舒舒服服坐在醫(yī)館二樓的太師椅，渾不?在意道，“傻孩子，沒有?你就沒有?云棲，有?這么?好的外?孫女承歡膝下是你對?我最大的孝順，你過得好，我們爺倆就放心了?！?/br>
    瞧瞧，永遠(yuǎn)是這一句話。

    章晴娘心情復(fù)雜看著父親和女兒?，二人一人坐一邊，一模一樣的神?態(tài)，如出一轍的語氣。

    是她永遠(yuǎn)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老爺子和徐云棲一般，凡事只看到旁人好的一面，不?會對?對?方有?過多的期待。

    章晴娘咬牙問，“你們什么?時候走?？”

    章老爺子看一眼徐云棲，“等宮里旨意下來就走?，估摸就是這幾日吧?！?/br>
    章晴娘捂著嘴哭出聲來，老爺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這樣的場景對?于彼此來說已經(jīng)司空見慣，章晴娘很快又穩(wěn)住了，跟著徐科回了徐府。

    銀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爺子被胡掌柜請去樓下喝茶敘舊，徐云棲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有?小藥童遞一杯茶給她，她接在手中，燙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洶涌，有?人抱著孩子在買冰糖葫蘆，有?人挑著貨擔(dān)走?門串戶，還有?人唱著不?知名的山歌在街上游蕩。

    她五內(nèi)空空。

    思緒被一種莫名的酸楚侵占，她這是怎么?了？

    這才離開多久，就不?適應(yīng)了嗎？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時難以?接受也?尋常，她這樣跟自己說。

    就在這時，兩位女藥童扶著一婦人上了樓來，“徐娘子，這里有?位嬸嬸腹痛三日了，您給她瞧瞧?！?/br>
    徐云棲愣了愣，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那婦人神?色痛苦地**著，遲疑地應(yīng)了一聲，“欸，我就這來……”

    剛站起身，那頭銀杏從西屋邁出來，接過話，“姑娘歇著吧，我去幫忙便是。”銀杏與她一起長大，何時見徐云棲魂不?守舍過，明白她心里難過，

    她將一塊熱帕子遞給徐云棲，徐云棲木木地接過，看著銀杏代替她進入雅間。

    明明上回哭哭嚶嚶的那個?人是銀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猶豫一絲不?茍地投入了診治中。

    徐云棲纖指摁著頭額，望著窗外?沉默良久。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背叛者。

    他一定?很難過吧，也?一定?會恨她吧。

    罷了，很快就會有?新的妃子入宮，他對?她這點情愫也?終將淹沒在那一聲聲嬌吟燕語中。

    老爺子上來歇息，瞧見徐云棲獨自坐在窗下發(fā)呆，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肩，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

    “起先?會有?些難，過一段時日就好了?！?/br>
    徐云棲回眸朝他露出個?笑容，“孫女明白的?！?/br>
    她從不?叫人cao心。

    老爺子看著她眼底微閃的淚光，點了點頭。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親自給女兒?做上幾個?小菜，哪知管家告訴他，徐云棲壓根沒回來，荀允和氣得兩眼發(fā)黑，拔腿上馬就往城陽醫(yī)館趕，一進大廳，聽得樓上傳來老爺子笑聲便沉著臉蹭蹭上樓。

    他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徐云棲，

    “云棲，你怎么?不?回家？”他走?過去問她，

    徐云棲慢慢站起身。

    老爺子見狀揮揮手，示意胡掌柜等人下去，待無關(guān)人等離開，他方慢悠悠坐下來，與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開了，我以?什么?身份去荀府??？荀羽呀，你讓我和云棲自自在在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荀允和一想到女兒?即將離京，何嘗舍得，他沒有?理會老爺子，而是拉著徐云棲一塊坐下，握著她溫軟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荊州，爹爹方才已著人回去置辦院子，你們就在荊州開一家醫(yī)館，待爹爹將京城諸事安排妥當(dāng)，就回來陪你?！?/br>
    老爺子在一旁聽了登時愣神?，“你這內(nèi)閣首輔不?做了？”

    荀允和看著女兒?回道，“不?做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跟囡囡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