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酉時初刻，這個點，官署區(qū)的官員該要下衙了，但今日走?的人卻?不多，每到年關(guān)?，中樞之地是最為忙碌的，甭管陰云密布，官署區(qū)照舊燈火通明。

    司禮監(jiān)掌印劉希文朱批完今日最后?一沓折子，伸了個懶腰，見他起身，立即有殷勤的小內(nèi)使奔過來攙著他繞出桌案，去到一旁羅漢床上喝茶，

    “老祖宗歇一會兒，這些折子拿給胡桃與陳立兩位秉筆批便是了?！?/br>
    自盧翰二人被清除司禮監(jiān)，皇帝又提拔了兩名新任秉筆，合著過去的兩人，司禮監(jiān)加劉希文在內(nèi)共有五位秉筆，劉希文卻?搖搖頭?，“他們兩個還嫩了些，趕到年關(guān)?，樁樁是要事，馬虎不得?！?/br>
    別看?劉希文是一太監(jiān)，身上沒了根，他心里卻?有根的，身處中樞要地，一撇一捺決定著一隅百姓生死安危，劉希文從來都是謹(jǐn)慎嚴(yán)肅，不敢有絲毫倦怠之處。

    小內(nèi)使自然是奉承一番，夸他不愧是大晉內(nèi)相，司禮監(jiān)掌印對柄內(nèi)閣首輔，著實有內(nèi)相一說，劉希文為人低調(diào)，笑著擺擺手，

    “你個狐猴只管哄我，可去伺候過陛下？”

    小內(nèi)使聞言臉上笑意頓失，露出凝重來，

    “看?您方才忙著，沒敢告訴您，陛下午后?立在窗口吹了一口冷風(fēng)，如今咳得更厲害了，他老人家?怕您說，不許小的開口。”

    劉希文聞言臉色霍然一變，手肘拂塵往桌案一扔，狠狠點了點小內(nèi)使眉心，大步往御書?房方向去。

    御書?房后?面有個暖閣，每年入了冬，皇帝便在此?修養(yǎng)。

    因著近日著了些風(fēng)寒，皇帝窩在御塌一動不動，伺候的也是幾個心腹內(nèi)監(jiān)，劉希文跨進(jìn)暖閣，瞥見皇帝靠在引枕閉目養(yǎng)神，嘴里時不時發(fā)出幾聲?悶咳，可見忍得厲害，他立即收斂了神色，擠出幾絲笑容上了前來，

    “陛下……”

    皇帝微微睜了睜眼，見劉希文滿臉忐忑和?關(guān)?懷，輕輕嗤了一聲?，嘴唇蠕動著想像過去那般嘴硬幾句，猶豫了一下終是沒開口。

    只問道，“云棲丫頭?留下的藥水還有嗎，有的話給朕再擦一擦?！彼噶酥缸约盒目谔?。

    不知?為何，劉希文在皇帝面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心頭?頓時生了幾分不好的預(yù)感。

    “有的有的，郡王妃昨個兒又遣郡王送了新的來?！?/br>
    皇帝聞言很是滿意，“是個孝順孩子。”

    劉希文著人取了藥瓶來，親自幫著皇帝上藥，一陣冰冰涼涼的藥液傾倒胸口膻中一線，劉希文仔細(xì)給他推拿著，很快一股熱辣的感覺襲來，“咳咳……”幾聲?劇烈的咳嗽后?，皇帝吐出一口濃痰來，悶脹消散，人瞬間舒服不少。

    皇帝往后?靠在引枕深吸一口氣，兩眼望著上方的明黃簾帳道，

    “希文哪，朕這回可能不行了……”

    劉希文一聽這話，心頭?猛跳，面上卻?嚴(yán)肅批評皇帝，“您這是說糊涂話了，哪年入冬，您不病上幾回？再修養(yǎng)幾日便好了。”

    皇帝卻?搖搖頭?，今年發(fā)病與往年不同，他只覺身子像是腐朽的機械怎么都使不上力氣，就連呼吸都十分費勁，皇帝沒與他爭執(zhí)，只道，

    “朕哪，該要立太子了。”

    劉希文脊背微的一涼，一股冷汗順著后?背滑下，只是劉希文伺候皇帝多年，早已養(yǎng)成爐火純青的本事，面上絲毫不顯，他笑吟吟道，“此?事乃陛下乾綱獨斷，您說什么就是什么?！?/br>
    事實上劉希文日夜侍奉帝躬，比誰都看?得明白。

    皇帝這是屬意十二王爺，原本早就立了他的太子，只是十二王對熙王府下手，終究讓皇帝生了幾分忌憚和?不悅。

    “您覺得循兒如何？”皇帝問他。

    劉希文笑道，“陛下的龍子又有哪個是不好的？十二王殿下又是中宮嫡子，文武雙全，有陛下年輕時的風(fēng)采?！?/br>
    皇帝既然選中了裴循，聽劉希文夸他，自然是高興的。

    “其?實循兒比老大老二更適合坐這個位置，他腦子明白，也有手腕，朕將江山交給他，是放心的?！?/br>
    劉希文連連應(yīng)是，好不容易將皇帝伺候睡下了，劉希文出了暖閣來到后?殿的值房，將門一掩，整個人浸潤在暗色中，冒出一身冷汗來。

    怎么辦，看?皇帝的意思是打算立儲了，這個時候立下的儲君沒多久便是皇帝。

    一旦裴循當(dāng)了皇帝，劉希文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場。

    早年裴循也拉攏過劉希文，劉希文一心效忠陛下，不痛不癢回絕了，裴循后?來便三?番五次往司禮監(jiān)插人，尤其?上回?fù)P州一案，裴循著人刺殺他干兒子許容，打算利用他除掉兩江總督曲維真，兩人算是徹底撕破了臉面。

    前不久盧翰一事，更在劉希文心中留下了陰影。

    若叫裴循上位，劉希文如同吞了蒼蠅般難受。

    劉希文知?道決定生死的一刻到來了。

    身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他本該順順利利等著新皇登基，再懇求乞骸骨，但劉希文沒有。

    這個時候，裴沐珩長年累月的付出便有了回報。

    先是裴沐珩不動聲?色的示好，以及后?來兩次幫著劉希文狙擊了裴循的攻勢，讓劉希文心中的天平傾向了熙王府。

    更重要的是，曲維真一事上讓劉希文看?到，裴沐珩優(yōu)越于?裴循的品質(zhì)，一個有手腕有智謀且有底線的帝王之姿。

    曲維真對江南兩浙何等重要呀，裴循為了己方權(quán)勢說除就除，而裴沐珩呢，明明可以順?biāo)浦鄢羟赝?，他卻?守住了底線，為了江南百姓守住了曲維真。

    一個人品性底子如何，便在這時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他大概是自信吧，自信能駕馭秦王與裴循共存的朝局。

    劉希文獨自一人在值房深思權(quán)衡片刻，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將這個消息提前送去了熙王府。

    彼時的熙王府，于?更深露重的夜色里迎來一人。

    正是晚歸的荀允和?，他帶著一件兜帽，喬裝打扮一番繞進(jìn)熙王府角門，進(jìn)了熙王的書?房。

    荀允和?來的匆忙，面色也十分凝重，坐在圈椅喘著氣。

    裴沐珩親自斟上一杯熱茶給他。

    熙王問他，“出什么事了，讓述之深夜造訪？”

    荀允和?抿了一口熱茶，驅(qū)走?胸口的寒氣，慢慢緩過來道，

    “劉希文送來消息，陛下不日將立裴循為太子?！?/br>
    熙王和?裴沐珩頓時一驚，

    “怎么突然要立太子？莫非……”

    荀允和?迎上裴沐珩猜測的視線，接過話，“陛下不行了?！?/br>
    裴沐珩喉嚨一哽，臉色頓時數(shù)變。

    熙王心頭?郁色重重，“不行，必須趕在陛下出事前，將真相大白于?天下?！?/br>
    他決不能讓父親背負(fù)對他的痛恨離開這個世?上。

    這幾日皇帝染了風(fēng)寒后?，除了司禮監(jiān)掌印劉希文與羽林衛(wèi)大將軍左逍林，其?余大臣都沒被準(zhǔn)許探望，此?二人是皇帝絕對心腹，劉希文能將消息送出來，不僅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也為熙王府爭取了先機。

    他們必須利用這份先機。

    裴沐珩起身在屋子里來回踱步，腦海飛快尋思對策，

    “眼下老爺子下落不明，蘇子言極是狡猾不肯泄露行跡，咱們必須下一劑猛藥，既要引蛇出洞，也要阻止陛下立儲?！?/br>
    熙王和?荀允和?同時看?著他，“你打算怎么做？”

    裴沐珩回過身，面朝兩位長輩，眸色漆黑如墨，

    “將三?十年前明月長公主逝世?的真相直接稟報陛下！”

    熙王一聽，登時鎮(zhèn)住，“沒有人證物證，空口白牙，怎么說，陛下會信嗎？”

    裴沐珩神色果斷，“陛下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如此?既能讓他緩下立儲的腳步，也能逼得皇后?露出馬腳?！?/br>
    熙王擅長打仗，實在不擅長朝廷爾虞我詐，他朝荀允和?投去征詢的目光。

    荀允和?瞇著眼看?著裴沐珩，心底生了幾分贊賞，

    “著實是個最好的法子，雖然大膽，卻?切中要害，指不定那蘇子言還等著咱們?nèi)ゾ壤蠣斪?，引咱們上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們就逼他現(xiàn)行。”

    熙王覺得他們二人腦子轉(zhuǎn)的太快，自己跟不上，急吼吼道，

    “喂喂喂，你們要想清楚，怎么與陛下說？誰去說？又是怎么個說話，這件事沉寂三?十年了，又以什么借口翻出來？空口無憑是不成的呀！”

    尋到老爺子才是扳倒裴循的利劍。

    裴沐珩與荀允和?相視一眼，均露出笑意。

    裴沐珩與熙王解釋道，“父王，您忘了通州一案是何人主審？從一開始便是大理寺少卿劉越在查，陳明山還在他手中，劉越就說，他審案時審到了通州一名河工，那河工聲?稱自己是三?十年前柳太醫(yī)的弟子，無意中得知?柳太醫(yī)死因的真相……”

    總之事情?真相裴沐珩與荀允和?已推演得七七八八，沒有人證弄出一個人證來，屆時借著這個案子，將裴循與皇后?掀個底朝天，裴循混亂之際，便是他們尋到老爺子最好時機，只要老爺子到手，便可順理成章給熙王平反了。

    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指不定受不住，局勢越亂，對熙王府越有利，因為熙王府手中握著兵。

    熙王聽完汗水都冒了出來，

    “妙計呀！”

    論智謀，十個他都比不上兒子半分，裴沐珩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算無遺策。

    就這樣?，次日午后?，劉越在紛紛揚揚的小雪中，奔赴奉天殿，將此?案稟報皇帝，皇帝病得嚴(yán)重，沒功夫理他，準(zhǔn)劉希文與左逍林見了劉越。

    劉越將這個案子捅出來，劉希文和?左逍林均嚇了一大跳，二人一面穩(wěn)住劉越，不許他聲?張，一面趕忙去面圣，皇帝聽到這樁陳年舊案，一口淤血吐出來，當(dāng)場昏厥過去。

    劉希文悄悄將太醫(yī)院院使范如季叫來奉天殿，又讓左逍林控制住宮防，二人聯(lián)手穩(wěn)住局面。

    裴循本在大理寺留有眼線，那人火急火燎將消息送給了裴循，彼時裴循正在十二王府午歇，原計劃晚一些時候入宮探望皇帝，登時被這個消息砸得兩眼發(fā)黑。

    他母親是害死明月長公主的真兇？

    怎么可能？

    裴循一口氣沒喘上來，沉著臉急吼吼奔赴坤寧宮。

    第70章

    雪花似霧，在半空亂舞，一絲絲如纖毛一般迎面撲來，裴循顧不上拂去遮擋視線的雪絲，腳步疾快，也從未有過這般快地趕到了坤寧宮。

    自?上回裴循在司禮監(jiān)安插人手失敗后，劉希文著重整頓了司禮監(jiān)，奉天殿的消息還沒傳來后宮，皇后午睡剛醒，倚在暖閣的坐塌上喝著參湯，對前宮諸事一無所知。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聽著不像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裴循。

    皇后極是敏銳，察覺定是出了大事，神情不由凝肅，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頎長身影掀簾踏入，他眉眼均被霜雪所覆，與過往的鎮(zhèn)定從容迥然不同?。

    “循兒，出什么事了？”皇后急問。

    裴循喘了兩?口氣，掃了一眼伺候在皇后身側(cè)的女官們，冷聲道，“都出去！”

    宮人魚貫而?退，暖閣內(nèi)只?剩母子二人。

    裴循立在門口沒動?，定定看了母親少許，慢慢將貂皮大裘解下擱在一旁，這才緩和神色往皇后跟前來，他來到母親身旁坐下，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細(xì)軟消瘦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