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棲又是一陣寬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書房。

    通州方向來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沒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寫求救信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尋到，裴沐珩總覺得有事情游離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離開清暉園后，徐云棲不便過去探望，只隔三差五準(zhǔn)備些藥湯和藥膳，幫助他恢復(fù)傷口，滋補(bǔ)氣血。

    裴沐珩傷勢漸好，慢慢能在府內(nèi)行走，偶爾便去清輝堂看望妻子。

    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棲帶著丫鬟們在廊廡下掛花燈，少頃，月洞門外繞進(jìn)一道修長的身影。

    裴沐珩披著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盞盞花燈在薄冥中綻開，絢爛的燈芒撐開一片夜霧，映得那張俊臉清雋無雙。

    裴沐珩從黃維手中接過一冊書遞給她，

    “上回說好給你的古方?！彼Z氣溫和，唇角甚至掛著一絲淡笑，即便如此，絲毫沒有削減那生人勿進(jìn)的氣場。

    徐云棲遲疑地接了過來，大約是習(xí)慣照顧病患，對著受傷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謝了，外頭風(fēng)大，三爺隨我進(jìn)去喝茶?！?/br>
    夫妻倆一道進(jìn)了屋。

    穩(wěn)妥起見，徐云棲著人給他墊了一個軟墊。

    裴沐珩念著前段時日徐云棲的照顧，主動與她尋話題，他問一句，徐云棲答一句，全然沒了除夕那幾日的溫和關(guān)切。

    裴沐珩有些納悶。

    明明那段時日，她對他關(guān)懷備至，不僅主動給他療傷，甚至給他做點心，熬藥湯，千叮萬囑，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裴沐珩想不明白，只能直問，

    “夫人，你可是不高興？”

    徐云棲滿臉驚詫，“沒有呀?！痹扔崎e搭著的雙手垂下來，“三爺為什么這么說？”

    裴沐珩總不能質(zhì)問她為何變生疏了，他不習(xí)慣猜女人心思，未免以后發(fā)生類似的事，他與徐云棲商議，

    “若哪日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你可否直言？”

    徐云棲一頭霧水，“三爺放心，我沒有不高興，如有，自會告訴您?！?/br>
    小的時候，爹娘離開時，她哭過鬧過，后來發(fā)現(xiàn)哭鬧沒有用，她便不哭了，娘來探望她時，高高興興迎她進(jìn)來，離開時，客客氣氣送她走，慢慢的，小小的她明白，快樂是要靠自己給的，她整日上山掘野菜，挖花生，甚至偷偷在地里烤紅薯吃，每日過得不亦樂乎。

    當(dāng)明白不要把期望放在別人身上時，她再也不會不高興。

    裴沐珩看著坦然的妻子，放心下來，他平日最不喜矯揉造作撒嬌使小性子的女人，妻子性情平穩(wěn)，日后也能少些麻煩。

    裴沐珩徹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這一日他寫了一封請罪折子叫人送去皇宮，皇帝順驢下坡，先是斥他性子浮躁，尚需要歷練，隨后讓他照管都察院，將江南鹽道上一樁大案交給他。

    過去裴沐珩伴駕文書房，只是備議咨詢，如今下放六部，則是給了實權(quán)。

    圣旨由內(nèi)閣送到熙王手中，熙王拿著圣旨高高興興來到裴沐珩的書房。

    “圣旨上寫明，讓你連夜趕去揚(yáng)州，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br>
    裴沐珩接過圣旨，湊在燈下一瞧，便將皇帝意思參透明白了。

    “通州糧倉那把火一燒，可是燒著朝廷的尾巴了，軍糧不繼，歸根結(jié)底是國庫空虛，陛下讓我去揚(yáng)州查鹽道，實則是為了清查國之蠹蟲，為國庫增收。”

    鹽道侵吞由來已久，其中牽扯不少朝廷大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裴沐珩看著圣旨上那朱紅御筆，苦笑一聲，“陛下這是逼我做孤臣?！?/br>
    糾察國之蠹蟲，便是與權(quán)貴為對，裴沐珩若只想當(dāng)一名干臣，那么便踏踏實實做陛下手中的劍，可他不是，他胸中藏有丘壑。

    熙王輕輕罵了一句，“老狐貍，拿著對我的法子來對付你?！?/br>
    皇帝用熙王，讓他手掌三軍為國征戰(zhàn)，卻又防著熙王擁兵自重，讓他擔(dān)任都督僉事，清查衛(wèi)所屯田，肅清軍中紀(jì)律，熙王為此得罪了一大票軍中干將。

    裴沐珩神色不變，捏著圣旨在書房內(nèi)慢慢踱步，清冷俊逸的眼尾掩在濃睫之下，幽深難測，

    “無妨，我早有法子，既能幫著皇祖父充盈國庫，也不會自絕于朝臣?！?/br>
    裴沐珩就這么南下了。

    他南下這兩月，皇帝著手對付大兀，大晉國庫不夠充盈，無法久戰(zhàn)，為了速戰(zhàn)速決，號稱軍中第一謀士，有當(dāng)世張良之稱的文國公受命前往北境，一面放出大晉軍中缺糧的假消息，引得大兀上鉤，一面悄悄調(diào)兵遣將，布下天羅地網(wǎng)，趁著大兀糾集重兵猛撲大晉之際，來了個甕中捉鱉，狠狠挫了大兀兵鋒。

    恰值陽春四月，皇帝萬壽節(jié)在即，大兀脫脫卡爾大汗遣兒子前往大晉給皇帝賀壽，并商談兩國和談之事。

    這并不非大晉與蒙兀頭一回和談，朝中依照慣例將和談地點定在宣府行宮。

    宣府行宮去京城兩百里，上了年紀(jì)的皇帝，想起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南征北戰(zhàn)，引萬國來朝的偉績，突然豪興大發(fā)，打算將萬壽節(jié)挪去宣府行宮舉辦。

    年邁的皇帝要出行，朝中聞風(fēng)而動。

    何人留守，何人隨駕，都極有講究。

    太子一黨，很快抓住這個機(jī)會，上書皇帝，請求皇帝將太子放出來，讓他將功折罪，好叫皇帝安心去宣府巡視。

    換做過去，每每太子有動作，秦王定要針鋒相對，分庭抗禮一陣。

    但這次，秦王沒有。

    忍辱負(fù)重三個月的秦王，暗中尋來心腹幕僚商議，

    “陛下之所以出巡，無非是給赦免太子尋借口，如此一來，太子便可名正言順繼續(xù)監(jiān)國?！?/br>
    大理寺卿見秦王并沒有預(yù)料中惱怒，問道，“瞧殿下的意思，這次是要順著太子了？”

    秦王捋著胡須，雙目盯著宣府山川地理圖，陰沉一笑，“欲取先予，這三月來，我是日日不得寐，偏生舅舅勸我沉住氣，不可輕舉妄動?！?/br>
    大理寺卿憂道，“首輔大人必定有他的道理，您還是三思而后行啊?！?/br>
    這些話秦王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從桌案繞出到窗下負(fù)手而立，恨道，“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王等不下去了，這次哪怕冒著得罪陛下的風(fēng)險，本王也得賭一把，決不能看著太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坐上那個位置?！?/br>
    大理寺卿見勸不動，只得問，“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秦王扭頭，冷峻的面容浮現(xiàn)一層勢在必得的狠戾，“這次出巡，便是最好的時機(jī)，本王要讓太子萬劫不復(fù)。”

    同一時刻，御書房。

    內(nèi)閣輔臣荀允和坐在案后替皇帝擬旨，清瘦的老皇帝手搭在窗欞，一字一句囑咐，

    “朕出巡之際，著太子監(jiān)國，內(nèi)閣嘛……”

    皇帝負(fù)手慢悠悠踱步回來，立在荀允和跟前，“燕平和蕭御隨朕去，你與鄭閣老留守，鄭閣老這個人，耳根子軟，不頂事，允和，朝廷朕就交給你了?！?/br>
    荀允和起身施禮，“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復(fù)又坐下將皇帝所言，擬為詔書。

    皇帝慢慢思忖片刻，轉(zhuǎn)眸望向幽黯的天際，再道，

    “后宮，燕貴妃隨駕，留皇后坐鎮(zhèn)宮中，至于軍中，右都督楊康跟我走，左都督崔振隨你督守京城?！?/br>
    荀允和面色不變，心中卻明了，楊康是太子的岳父，將楊康帶走，是防著太子生亂，又讓秦王，燕平和燕貴妃隨駕，則是將秦王一黨擱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皇帝雖然年邁，底下那些人的心思卻是看得透透的。

    片刻，荀允和擬完旨，將圣旨捧至皇帝跟前，讓他御覽。

    皇帝看完，沒有說話，視線挪向窗外，喟嘆一聲，頗有幾分憂心忡忡。

    荀允和慢慢將圣旨擱下，看了一眼皇帝緊蹙的眉頭，忽然開口，

    “對了，臣想起一事?！?/br>
    “什么事？”皇帝掀起眼皮淡淡覷了他一眼。

    荀允和躬身一揖，笑道，“雖說此次北巡是為了跟大兀和談，陛下也別忘了自個兒的壽辰，即便不是整壽，也得好好熱鬧一下?！?/br>
    皇帝踱著步，立在他側(cè)前，饒有興致看著他，“什么意思。”

    荀允和語氣平靜道，“準(zhǔn)四品以上大臣官眷隨駕，替陛下慶祝萬壽節(jié)。”

    皇帝聞言漆灰的瞳仁微的一縮，深深看著他，

    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肱骨。

    總能恰到好處為他分憂。

    四品以上官眷隨駕，朝臣不敢輕舉妄動，無論太子和秦王都翻不出大風(fēng)浪。

    如此，皇帝心中顧慮徹底消除，眉開眼笑拍了拍荀允和的肩，“就依荀卿說的辦?！?/br>
    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反而順暢了。

    他本也沒打算做什么，皇帝能重新將他放出來，已是萬幸，他決不能重蹈覆轍。

    秦王卻急得跳腳，“荀允和這個老狐貍，壞我計劃?！?/br>
    大理寺卿苦笑道，“殿下，‘簡在帝心’四字，可不是說著玩的，否則那么多朝臣，回回讓他擬旨？”

    秦王氣笑，寬厚的手掌緊緊捏著桌案，咬牙道，“無妨，本王還有后手?！?/br>
    四月初一，隨駕旨意下到各府邸，徐云棲也收到裴沐珩的家書，他即將回京。

    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問陳嬤嬤，“三爺什么時候回府？咱們明日便要出發(fā)了，他趕得上嗎？”

    陳嬤嬤回道，“徑直去宣府，與您匯合?！?/br>
    熙王沒被準(zhǔn)許隨駕，熙王妃留下長媳謝氏打點中饋，帶著其余兒孫前往宣府，四月的天，風(fēng)暖氣清，花團(tuán)錦簇，正是春游的好時節(jié)，熙王妃將兩個孫子也捎上，這一路可就熱鬧了，兩位小公子時不時在馬車內(nèi)打鬧，把熙王妃吵得頭疼，最后一個塞給李氏，另外一個扔給庶女，熙王妃踏踏實實歇個晌。

    裴沐珊尋手帕交玩去了，徐云棲獨自在馬車內(nèi)翻閱醫(yī)書，從上午巳時出發(fā)，至下午酉時抵達(dá)西北面柴河附近，將士們臨水扎寨。

    熙王妃安排裴沐珊與徐云棲睡一個營帳，二人的丫鬟婆子幫著將日用器具箱籠搬去營帳里，徐云棲東西少，很快落定，出營幫裴沐珊，裴沐珊抱著她心愛的梳妝匣正打算進(jìn)營帳，卻聽得身后傳來黃維雀躍的歡呼，

    “少奶奶，三爺回來啦，正在陛下營帳中面圣呢?！?/br>
    徐云棲一愣，年輕的少婦款款立在晚風(fēng)中，有些不知所措，她尚未回過神來，裴沐珊則怨聲載道哎喲一聲，“怎么這么快回來了，不是說好去宣府匯合嗎？三哥回來了，那我睡哪？”

    裴沐珩與徐云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定是要睡一起的，久別勝新婚，裴沐珊不可能壞哥哥好事，懊惱一陣，打算抱著梳妝盒往熙王妃帳中走，只是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神神氣氣聳了聳徐云棲的肩，

    “我就站在這等著哥哥回來，若是他捎了禮物給我，我再把嫂嫂讓給他?！?/br>
    徐云棲默默看了她一眼，不知該說什么。

    第13章

    火紅夕陽給蒼翠山嵐鑲了一道金邊，湖面漣漪陣陣，映著倒扣的晚霞，似碎了一池星光，裴沐珊將梳妝盒交給丫鬟，倚著徐云棲站著，看向遠(yuǎn)處不緊不慢邁來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