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阿難
“無畏法師,久仰?!?/br> 禪堂后院不大,幾個同年做官的士子們先后涌進,頓時讓佛門清凈地平添幾分聒噪。 法師合掌行禮,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見了穿緋紅翰林院袍服的男人,而那人也幾乎同時抬眼,瞧見了他。 芝蘭立于庭階。 僧人微笑。 猜也猜得出,這位想來就是公主的“仇家”。 “久仰,法師?!?/br> 僧人看對面男子走過來,施施然也向他行禮。這坦蕩大方的姿態(tài)有些令對方意外,但很快,謝玄遇恢復(fù)了常態(tài)。 僧人攏著袖子,兩人站在牡丹花架邊,作賞花狀?!伴L安未曾見過施主這般人物?!?/br> 謝玄遇低頭著意看花,卻也瞧到了花邊的竹榻。很明顯,方才此處有人躺過,花樹下盡是掉落的粉瓣,只那一塊是空蕩的,只有幾片被壓皺的花瓣。 地上還有幾只毛茸茸的雞仔在啄谷殼。 “下官本不是京兆人?!?/br> 他決意不去理會那些竹榻上被壓出的痕跡,攏起袖子,瞧見牡丹承露,水珠自碩大花葉上落下,眸色霎時深暗。 “開得不錯罷?!?/br> “嗯?” 謝玄遇心驚,恍然看向僧人。 “貧僧說這牡丹?!?/br> 對方還是笑著,手指點了點花欄。 “國色天香。但牡丹是烈性的花,花期過了,此處便是牡丹墳?!?/br> “何意?!?/br> “連花帶葉,頃刻凋落。如同將軍墜崖、美人自戮。不過晝夜,而天地間已無此絕色。早遇遲遇,皆留悵恨。” “可惜下官不是看花人?!?/br> 他手仍舊放在花欄上,依稀聞到風(fēng)中送來香氣,似乎人還沒走遠。他在思忖,蕭嬋來此處做什么?可這位法師與她看起來著實清白。這趟他或是白來了,奉先寺雖是先皇敕建的大寺,里面的沙門卻都是年紀不大的。但這就使得情狀愈發(fā)可疑—— 像是有人刻意在長安抹去所有十年前的痕跡。 看來十年前,除了江左謝家突發(fā)橫禍、以致闔族被滅門,只剩幸存者逃入山中以外,長安也不太平。 “佛說阿難,此想不真,故有輪轉(zhuǎn)。此花入眼中時,便入心中。看與不看,由不得自己?!?/br> 僧人笑笑,沒接他的話,而是回了如此模棱兩可的一句,雙手合十,作離開狀。 謝玄遇欲言又止,對方就停步,抬眼直直地向他望過來。 他忽而有刺目之感。年輕高僧的眼睛有如猛虎金睛,像要看穿他心底所思所想。 謝玄遇低眉行禮,避開他眼神。 他有什么可避的?待想清楚時,已經(jīng)避開了。 “施主,世間事多不如眼前所見,惡者未必惡,善者未必善。譬如這敕造奉先寺,說是先皇所賜……其實真正護持本寺的施主,另有其人?!?/br> 僧人笑著,收回目光。 “貌似龍女,心如赤子。國色天香,亮烈易折?!?/br> “長安宮中已有十年未出過江左人氏。如若此地恒有此劫……還請施主高抬貴手,放她一命。“ 僧人神色平淡。 “奉先寺虧欠的,交由奉先寺償還?!?/br> 他心中微震。但未待他再問,僧人已經(jīng)走了。 看來這位年輕高僧確實知道些什么,關(guān)于十年前,關(guān)于蕭嬋。而且甚至猜到了他和蕭嬋相識,并察覺出他來自江左。短短幾句話間,對方不僅猜出他的心緒,還讓他平添幾分不安。 這趟來長安,本不該與蕭嬋扯上關(guān)系。 但長安與她有關(guān)的男人太多了。 正思忖間,聽見同袍們還在樹下談笑,他就裝作閑庭信步走過去。 不是不想知道她藏在了哪里。方才那竹椅上躺過的痕跡,分明,是個女人。 如果不是她,那么奉先寺的僧人也未免太過張狂。 若是她,一想到她躺在竹榻上的樣子,他就心中暗暗地發(fā)堵。 真是荒唐。 他眼神自牡丹花叢掠過,又匆匆移開?;ㄈ?、露珠、花瓣,葉片碩大、花冠傲然在雨后立著,姿態(tài)招搖。 它不在乎自己的美能招來什么禍患,因為它天生如此。 謝玄遇笑了。 昨夜他也做了個夢。 他夢見他在牡丹花叢中,那花叢中的女人頹靡哀艷,而他與他極盡癡纏。她眼睛被錦帶蒙住,手腕也被捆縛著,越過脖頸掛在他身上。 她黑發(fā)披散,在他身上晃個不停,天地為之顛倒。她不知道什么叫羞恥,呻吟聲讓他熱血沸騰。 他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 很早就被埋在土里的名字,“阿若那”。 他的一半血統(tǒng)早已被謝家抹去,高貴的江左世家、百代清流,到他的上一輩叛逆至極,父親與柔然女人私奔。作為代價,年幼的他被送進山中,成為刺客組織“隱堂”的質(zhì)子。不料那之后謝氏即被族滅,“隱堂”出面,代替謝氏下完江左這盤棋。 他并非天生純白,而是被漂洗干凈的白。 刻意而為之的潔凈,尤為潔凈。 但他聽見她叫“阿若那”時,渾身的血都燒起來,在深夜驚醒。 原來他真的在渴望蕭嬋。 骯臟地,渴望她。 *“阿若那”來自柔然名字阿那瓌。柔然,北魏時期北方部族,也寫作“蠕蠕,茹茹”等。本文架空,細節(jié)雜糅魏晉及唐末五代,請勿細究。 *“佛說阿難,此想不真,故有輪轉(zhuǎn)?!?nbsp; 來自《楞嚴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