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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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一個的女孩,而不說 一朵一朵的女孩 ——蔣一談《給孩子的截句》 - 其實他好羨慕。 他好羨慕他能笑出來,無論在什么時候,他都能笑出來。 會笑的姑娘是很漂亮的。向蕊很漂亮,打小就白白凈凈的,每天都在窗臺邊往下笑,像是養(yǎng)在溫室里的一朵小花。 他唱歌,他在樓下踢足球的時候,向蕊都會對他笑,她的短發(fā)搭在肩上,兩肩微聳,趴著,面容燦爛。 他不會,也不敢去看。 向蕊是一個聾孩子,她聽不清聲音,其實樂鳴很好奇,那究竟是一種怎么樣的感受。 他每日都要練聲,練琴,每日都要聽一遍藍色多瑙河。他實在想不明白,聽不見是一種什么感受。 向蕊很喜歡他,主動跟在他后面,向他示好,像人們口中不知褒貶的跟屁小蟲,什么都要第一個送給他。 可他不喜歡。 他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躲避感,莫名地排斥。他不想了解,也不愿了解,他是這一方面的天才。 一個聾子。 “你的,聲音,很,好聽!……” 當她站在橋上,手語并用,五音不全地用心夸贊他道時,天才的耳朵就開始失靈起來。他傾身想逃脫,忽地就感受耳膜內(nèi)到了一陣刺耳的厲鳴。 滋??!—— 耳膜震動,疼,惡寒,刺入骨子里厭惡。 他不愿聽到,忍受不了,剎那間的那一瞬間耳鳴竟讓他泛出一串涼顫,渾身發(fā)抖,慌忙。 害怕。 忍不住伸出手推開。 轟咚一下。 就只見鐘在墻上搖擺。 他從床上坐起,被褥蓋著腿,灰舊的墻把他的氣息壓得很低。 撐離手,他從床上起了來,雙腳落地,往浴室走去,漸漸地斷斷續(xù)續(xù)從里面?zhèn)鞒隽怂鲊W嘩聲,伴隨著扣舌嘔吐的痛苦聲音。 他對著帶銹的水龍頭,一只手壓著喉心,引起一次又一次的痙攣。 水濺到他臉上,凝成滴流,混雜著冷汗一起流出。 苦、酸。黃膽汁在他的喉齒間藕斷絲連,一扯一扯,腹間被擠壓的一次次抽痛,他用手纏撥,灌下一口涼水,把一切眼前發(fā)昏的東西都吐清干凈。 那個噩夢會一做再做,并眼前浮影。 破舊的床上一片狼藉。 走出了房間,灰寂的屋子內(nèi)仿佛沒有一絲生氣,天還未全亮,燈只有一小盞,陰沉沉地壓抑一片。 他踩著拖鞋,腳底下發(fā)出哐哐的聲響,客廳內(nèi)的輪椅動了動,母親勢利地瞥了他一眼。 他低頭,轉(zhuǎn)去充斥著霧氣潮濕的廚房,打開了冰箱門。里面用飯盒一個個裝好的剩菜堆積著,他掃了掃,拿出了冷冰冰的饅頭,用著溫水泡了泡。 凍得冰冷的饅頭,一下子觸到溫熱的氣息,就貪婪地吮吸,迅速地膨脹起來。氣孔里擠滿了水分,一拎起,夾雜冷意的水滴沿著邊角滑落。 脹發(fā)的一坨軟蓬物堵塞在口中,他的舌尖慢慢地攪動。一口一口地掰進嘴中,糜爛的一個一個泡發(fā)的氣孔,遲鈍的惡心涌上心頭。 半刻。 他灌下一口熱水,把碗洗了。書包堆在了崴腳的綠椅上。 背起,提步,往外逃離。母親在身后看著他,然后又把頭轉(zhuǎn)回了底下,她的手上數(shù)著一張一張的毛票,舊得和輪椅上的污漬比擬。 走出家門, 門前陽光刺眼。 他忽地想起了她母親嘴里一直喃喃的那句話。 報應(yīng)。 都是報應(yīng)。 他閉上眼,不敢去聽。 - 走到接口,拐角的老婆子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頭來,掩著嘴對身旁的人竊竊私語道。 身旁嗑瓜子的人聽一句捻一個瓜子殼,木紅色的,仔仔細細地斟在手邊的一個小不銹鋼碟里,白色的瓜子內(nèi)殼被分成四瓣豎起,擁擠得像從密密麻麻的花。 出了小巷有鋪瀝青的馬路,車流不多,只是兩輪的摩托三輪車常見,光線最亮。他塞上白色的耳機,擰了擰,沿著路邊走了兩步。 公交車站牌在路旁。 “早上好呀。”早早地有人在那等著。 向蕊笑綻如花,彎腰,愉悅地朝他招招手。 他站定,滯住。 “過來嘛?!彼斐鍪?,掌心向下地朝自己揮了揮。 “……” 他不動。 “過來?!彼种貜?fù)一遍。 其實她早就不在這里住了,在這里只是為了等他。 他看著她有幾分小得意,在公交站牌下拗著腳,雙手背在背后,沖著他微笑。 緩緩走近,公交車站下,兩個人。 他只是站著,沒有多余的動作。 風搖曳著枝頭的葉,漸漸的,輕云似的哼聲續(xù)續(xù)地流出,她抿唇悄悄哼著小曲,時不時裝佯不在意地去瞄一眼他。 他要比她高,高出一個頭,人很清瘦,她只覺得他長得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以前的他也好看,身上有驕氣,帶著一個方框的黑眼鏡,周周正正的小孩?,F(xiàn)在已經(jīng)不戴眼鏡了,干凈清爽許多,面色也愈發(fā)愈平靜,像冬日紛飛鵝毛一樣白。 她小時候,沒別的愛好,就是隔著窗子去看樂鳴。有時他在唱歌,有時在讀書,到現(xiàn)在九年后想想,也還是仍舊這個愛好。 只是,感覺他缺了一點東西。 瞧著,按捺了一會兒,上前,去把他的頭給掰起來。 “抬著,這才精神。” 忽如其來的手使他有些驚愕,出神地督了她一眼,仍是覺得太過突然不自在。 他別了別自己單肩背著的包帶,原地不動。 “……” 回歸平靜。 她見見這樣,便站定,朝身后的長椅坐了下來,開始侃說著: “我今天吃了包子,rou餡的,里面有木耳香菇,很香,就是有點貴……” “那里的豆?jié){還挺香的,很有豆味,我試過了不錯,我下次也給你帶一杯……” 她口中吐出瑣瑣碎碎的一些小事,故作嫻熟地拉著話,幾個路人走過,聽著也沒怎么注意。 “還有,你知道……” 講著講著,往前直望的視野里,一旁余光中的他不動聲色地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她也跟著抬頭一望。 “啊,車來了!” 她興奮地拉起書包,蹦跶一下?lián)屜鹊谝粋€登上了車。 他感受到被推搡了一下。 先上去的她掏出綠色的殘疾證在司機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收了回來。司機先前沒見過她,多看了兩眼想著下次認人,她禮貌地沖著一笑,司機立馬就記住了這個小姑娘。 “叔叔早上好。” 車上人并不多,車剛發(fā)沒多久,位置還有。她往前走了兩步,扶著桿子到了車的中部,想著尋一個方便的位置。 還沒反應(yīng),身后傳來跟上的輕盈的腳步聲。 “哐當——” 清脆的兩個硬幣落了底,安靜,她猛地回頭一看,他站在那投幣箱處,微微低頭,刻意躲開她的目光。 沒人說話,她停在那兒。 不是可以,免費的嗎? 他不知情似地瞥向窗外,擦肩越過她,向后走去。 在車尾的高處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她頓頓,跟了上去。 坐在了隔壁。 窗外路照著樹影,他側(cè)著半邊臉,修長的手頂在了頷邊,眼睫很長,初早的陽光通過玻璃勾勒出他的輪廓,憂郁而敏感。 她伸出手,想拍拍他,卻又停住了。 市內(nèi),殘疾的證可以通行公交。 但…… 放回來,抱緊自己的書包,上面零零碎碎的搖蕩的掛飾,在她視線里漸漸有點恍然模糊。 應(yīng)該,要怎么樣,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