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門口兩側府兵玄甲黑衣,腰掛長劍,手舉手把,分成兩隊冰冷地站在門外,長長的隊伍站滿了整條走廊。 客棧所有屋子都是大門緊閉,便連那個矮矮胖胖的勢利眼掌柜都消失不見了。 蒼茫的大雪中,這間破舊的客棧好似只有這些人一般,冷漠森然,毫無人氣。 路杳杳站在門口,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床上那張?zhí)撊鯌K白的臉上。 又是那張早已見過的模樣。 她一路騎馬而來,凌厲寒風早已把滿心不安歡喜,難過悲憤都吹得一干二凈,可此刻乍一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樣,那些壓抑在心中的情緒瞬間都掙扎地叫囂著出來。 滿腔被欺騙的悲憤,被戲弄的憤怒,可內心深處還是交雜著得償所愿的喜悅,塵埃落定的平靜。 她找面前之人八年了,近三千個日日夜夜,三萬五千個時辰,痛苦不安,難過悲憤讓她一次次從黑暗中驚醒,讓她從失聲痛哭變成了無聲沉默。 路家窗前他每年生日為她親手摘下的八棵紅梅一次又一次地花開花落,她卻沒有等來一點消息。 這八年時間,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從不懂事的路家幼女到如今初為人婦的東宮太子妃,漫長的歲月竟然彈指而過,而她終于要放棄了。 八年的時候,他從江南尋到隴右道,走遍了整個大昇,可依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石落大海,悄無聲息。 所有人都說他死了,連爹爹都這么說,長安城人人都道路家大郎君可惜了。 她其實心中也明白,若是他還是活著,早該來找她了。 他臨走前,說過要陪她過八歲的生辰,卻不料這一走,就缺席了之前八年,往后還有無數(shù)個八年。 那點奇怪的冀望和期盼終于在一次次失望中落空。 可現(xiàn)在他出現(xiàn)了。 他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就在近在咫尺的距離,有血有rou,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帶著不再是當初見面的陌生和清冷,是那個熟悉到讓她不敢忘記的目光, 他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卻讓她在長安等了那個八歲的生辰足足八年。 路杳杳手指微微顫抖著,甚至生氣地想著,她可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 整個大昇放眼過去,誰敢給她這樣的委屈。 她一出生便是路相的女兒,人人都愛她,事事都順著她,她是長安城的明珠,是世家皇冠上最明亮的珍珠。 可今天,她卻感受到那股噴薄而來的委屈、憤怒、不甘。 她尋了他這么多年,可這么多年,他卻躲在隴右道,不愿來看她一面。 現(xiàn)在又要拿出這張假臉來騙她! 路杳杳心中那團火終于壓抑不住,看著面前虛弱靠在床上的人,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葉甄,上前一步,揪著他的衣襟往下拉,拿起手中的帕子就往他臉上擦去。 動作極為用力,在他臉上摩擦出帶血的紅意。 江月樓沉默,只是不錯眼地看著面前之人,連眨眼都舍不得。 目光一如既往地溫柔。 路杳杳的視線直到眼底的那點紅色淚痣終于顯露在蒼白的眼角下,這才波動片刻。 那張日日夜夜思念的臉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蒼白而冰冷。 熟悉又陌生。 “江月樓。”路杳杳盯著那點紅色淚痣,牙齒緊咬,她的眼眶眨眼便冒出紅意,拿著帕子的手在微微顫抖,眼尾下垂,暈開大片紅意。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連著呼吸都清晰可見。 江月樓伸手握住覆蓋在臉上的那雙冰冷的手,八歲的rou感也抽條長大成了如今纖細骨節(jié)的模樣。 “杳杳。”他輕聲又溫柔地喊著。 “哥。”她顫抖著,又害怕著,欣喜著,也痛苦著。 “對不起。”江月樓清晰地看到她眼眸深處的掙扎和難過,身體上被遺忘的斷骨抽髓之痛翻涌而已,疼的他雙唇不由顫抖著。 路杳杳眼眶蓄滿眼淚,琉璃色的眼眸被水浸濕越發(fā)水潤清透。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br> “我找了你好久?!?/br> “我的生辰哥哥還記得嗎?” 江月樓沉默地看著她,臉頰的紅暈越發(fā)明顯,透過單薄孱弱的肌膚透出guntang的溫度來,那雙同樣淺淡的眼眸露出悲痛難過之色。 路杳杳卻是冷靜地看著他,從今日知道知曉真相到現(xiàn)在,她從未有過像這一刻一般平靜。 被禁錮的靈魂好似高高飄起,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看著面前滿腹心思卻依舊沉默不語的江月樓。 看著欲言又止又踟躕不前的葉甄。 看著形容異常蒼老,面露掙扎的李衛(wèi)。 看著門口的綠腰衛(wèi)風,沉默地看著面前一切。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啊。 她突然笑了一聲,在寂靜地屋內清晰又突兀。 “只有我不知道?!彼p聲低喃著。 綠腰衛(wèi)風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衛(wèi)葉甄咬牙,也緊跟其后跪了下去。 門口長長的玄衣府兵發(fā)出兵器交錯的聲音,跪滿了一地。 那是一種死寂的安靜,連著呼吸都成了最微不可為的動靜,唯有屋外的大雪越發(fā)盛大,洋洋灑灑,好像要覆蓋住整個大地。 太安靜了,安靜到令人不安。 江月樓下意識伸手握緊眼前之人,卻被路杳杳一把甩開。 路杳杳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無力孱弱跌坐在靠背上的人,面無表情:“開豐九年,路家大郎君路遠道在江南睦州建德遇刺身亡?!?/br> 江月樓喘著氣,仰頭看著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女。 纖細柔軟,卻又似紅梅傲立。 “冒充路家大郎君,其心可誅。”她冷冷說道,眼眶的那滴淚不堪重負,終于落了下去,順著纖弱的下巴,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帶回去?!?/br> 江月樓喘著粗氣,額間冒出冷汗,渾身緊繃如拉到極致的弦,在鶴鳴,在顫抖。 明州奉化長史猶豫片刻,這才上前抱拳說道:“得罪了?!?/br> “不要不要。”葉甄大聲喊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住江月樓的手,“郎君燒得厲害,不能移動。” 路杳杳的視線露在他身上,森冷無情,帶著冬日寒氣:“葉老這次為何隨我出長安。” 葉甄突然沉默,眼神閃躲。 她了然地笑了笑,冰冷而隨意:“既然舍不得,那你便和他一起吧?!?/br> “至于你們?!彼囊暰€從李衛(wèi)身上,最后落在綠腰衛(wèi)風低垂的頭顱前,“路家不養(yǎng)不忠不義之人,你們,都走吧。” 衛(wèi)風倏地抬起頭來,那雙一向寡言冷漠的臉上難得失態(tài)地看著路杳杳,嘴唇微動,搭在長劍上的手指rou眼可見地在顫抖。 “娘娘?!本G腰膝行到她面前,淚流滿面,連連磕頭請罪。 “娘娘如何罰都行,但不要趕奴婢走?!?/br> 路杳杳看著痛哭流涕的綠腰,最后和衛(wèi)風無言的視線相對,這個陪了她十六年的少年,從小時候張這手保護她走路,到現(xiàn)在只是沉默地抱劍跟在她身后。 然后她看到衛(wèi)風嘴角微動。 那時她聽了十六年的話,哪怕沒有聲音,腦海中下意識地反應出來。 ——姑娘。 可他卻還是違背了諾言,還是沒有保護好她。 路杳杳心中早已沒了知覺,卻還是不由抽動一下,只是在冷淡收回視線時,低眸看到腰間的墨綠色的平安翡翠,嘲諷一笑,伸手拿下,扔到衛(wèi)風手邊,最后默然地轉身離開。 衛(wèi)風渾身一僵,牙齒打顫,看著那塊跌落在手邊的玉佩。 “是我一人之錯,娘娘不要……”江月樓不忍,出聲勸道。 卻見路杳杳突然轉身,目光中升騰出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氣,怒視著面前孱弱不堪的人,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可憐心疼他們,那我呢。” ——你可憐他們的痛苦,卻為何絕口不提我的。 ——你為他們求情,為何讓我這么痛苦。 她死死看著江月樓逐漸陷入沉默的表情,長久沉默之后,突然冷笑一聲。 “我忘了,你才不是路遠道?!?/br> “他已經,死了?!?/br> 她平靜說道。 衛(wèi)風看著那叫雪白的大氅在自己眼前一閃而過,而披風的主人卻不肯在他身上再多看一眼。 那雙從不曾離開長劍的手無力地搭在劍上,那一瞬間再也聽不見所有人的聲音,只有路杳杳快速離開的腳步聲。 ——他再也沒有這樣疼過。 路杳杳站在客棧門口,大雪紛紛而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頭頂兩盞搖搖欲墜的紅燈,在地面上暈開兩朵光亮,來時的足跡早已沒了一點蹤跡。 明州奉化長史清宴宛若抓著一個燙手山芋,滿心掙扎,手中抓著渾身guntang的江月樓,視線卻是不敢在他臉上停留一刻。 “……如何處置?!边@事復雜的讓一個身高八尺的壯漢難得含含糊糊地問著。 死了八年的路家大郎君竟然還活著,這讓他一時間如聞雷驚,心亂如麻。 “馬車?!彼皖^看著自己被凍得通紅的手指,低聲說道。 清宴松了一口氣,生怕娘娘一時興起,讓人走路回去。 江月樓這個身體大概走幾步就沒了。 “請吧。”清宴故作鎮(zhèn)定地把人請到馬車邊上。 江月樓上馬車時,扭頭看向臺階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