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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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數(shù)日相處,rou|體的歡欣是有的。這歡欣太過洶涌,以至于我有時也會產(chǎn)生‘不如就此留下來’的念頭。 只是精神上,我受不住更多桎梏了。 大抵面上越是囂張的人,心里反而越是沒底。欠了太多感情債,我還不清了。 昨夜我一宿未眠,聽見樹葉在枝子上抖動的聲響,間或有小鳥在枝子上跳動,忍不住想——它們是多么的自在! 這讓我記起了在坎郡的時光。小心翼翼攢著吃不完的面包,周末和同學(xué)跑到河邊去喂天鵝。雖然有溫不完的課、念不完的書,也依舊快活。 如今學(xué)成歸來,女同學(xué)一個個嫁做人婦,我也只能在應(yīng)酬場上敷衍男人,替父親的事業(yè)鋪路。 好像花的那些功夫與辛苦,全都白費了。 只剩下一具鮮活的rou架子,而旁人愛的,也只是這么一具rou架子。 虛榮沖昏了我的頭腦,我從未細(xì)想過命運的每件饋贈,早就被暗中注好了價格。[1] 被關(guān)在偏屋的這些天,獨自躺在黑暗里時,一個念頭越來越明晰。 這樣的日子,我也是厭倦了的。 我想了一夜——我暫時應(yīng)該不會回家去了?;呕艔垙埣奕艘埠茫搹埪晞輵?yīng)酬也罷,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長了一雙手,也識字,靠自己的能力吃飯還是過得去的,無非是苦一些。 但再苦,也比困在囹圄里強。 廣聞,我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你是一定可以找到我的??v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你也有辦法把我捉回來。 但你昨天親口說過,我們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與旁的那些男人不同,你是真的懂我的。 如果你愛我,像你說的那樣真的愛我——請不要來找我。 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也許日后有緣,我們會再相逢于同一條街巷,彼此寒暄問好,也許又會有新的故事發(fā)生。 但在那之前—— 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 [2] 紹蕓親筆。” 男人放下手里的信,沉默不語。 在靜謐的思考中,周遭車流與手下的喧囂呼喊,都再與他無關(guān)。 * 幾條街外,丁紹蕓上了等候多時的轎車。 醫(yī)生方才落跑時急出了一頭汗,此時終于有機會坐下來,急忙摘下圓眼鏡,擦了擦霧氣騰騰的鏡片。 他邊喘邊說:“丁小姐,一會兒咱們出了城,您先在趙公子安排的偏宅住些時日,避一避風(fēng)頭?!?/br> “青函他人呢?”丁紹蕓在病號服外面套了件披肩,靠在座椅后背上,嗓音有些嘶啞。 “趙公子過兩日就來……” “不必了?!倍〗B蕓略作思尋,打斷了他的話,“送我去火車站罷?!?/br> “火車站?” “是。”女人淡聲道。 “可是趙公子那邊……?” “放心,我之后會聯(lián)系他的?!?/br> 醫(yī)生顯得有些為難:“丁小姐,我能知道您想要去哪里嗎?” 丁紹蕓沒有回答。 她側(cè)臉看向一閃而過的繁華街景,好像墜入了一個永不終結(jié)的、綺麗的夢。 * 丁紹蕓陷入沉思時,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有人在一同前行。 “二爺,看到丁小姐的車了。”追車的司機道,停在了拐角處。 宋廣聞抬起頭,面無表情的把手中信折了幾折,塞進(jìn)了襖子內(nèi)里。 “現(xiàn)在拿人嗎?”手下躍躍欲試。 “不急?!蹦腥说曊f。 透過玻璃窗,能影影綽綽看到丁紹蕓在醫(yī)生的陪伴下進(jìn)了成衣鋪的后門。很快她換了身衣服出來,手上還提著個半大的皮箱。 汽車重又開動,行了段距離,這回停在了火車站前。 丁紹蕓是一個人下來的,她獨自走著,匯進(jìn)了站前攢動的人流中。 “不用跟著了?!彼螐V聞囑咐完手下,也拉了車門。 他不緊不慢的走,多花了兩個大洋,就被列車員恭送上了站臺。 而女人此時已經(jīng)上了車,擇了個靠邊的位置上坐下,抬手把窗戶拉了起來。 她的氣色依舊是蒼白的,但精神頭很好。金黃的日光灑在她纖長的羽睫上,停了停,翩躚欲飛。 男人隔著湍急的人潮,沒有再上前,就這樣靜靜的看著。 汽笛嗚咽長鳴,要發(fā)車了。 丁紹蕓歡欣的目光掃過送站的人群,不經(jīng)意間,落在了一處。 她駭?shù)男友蹐A睜。 她看見宋廣聞了。 那個俊美的男人在大概幾米開外的地方,注視著她。他頭發(fā)梳的整整齊齊,衣冠不能更體面,眼角下的痣越發(fā)血紅。 他望向丁紹蕓,要從懷里掏出什么東西來。 完了,是槍! 丁紹蕓下意識低呼出來,正轉(zhuǎn)身欲跑。 然而宋廣聞從心口處拿出的東西,讓她停住了。 ——那不是槍,是信。 準(zhǔn)確點說,是她留下的那封信。 宋廣聞抬手,把信舉了起來,在她親手寫下的字跡上,烙下了一個珍而重之的吻。 這個吻好像擊穿層層紙張,透過丁紹蕓旗袍的繁復(fù)羅綺,越過豐厚的乳,直印到她的心房上。 男人移開了信,看向她,腰板拔的挺直。 就在此時,火車啟動了。車輪滾滾而行,噴出的蒸氣迷了離人的眼。 宋廣聞的人影變得越來越小,最終和繁華的天津城一起,消失在薄靄里。 作者有話要說: [1]茨威格 《斷頭皇后》 [2]丁尼生 《國王敘事詩》。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大意為“人就是人,是自己命運的主人 ?!?/br> ☆、琉璃鎖(完) 三年后。 天剛擦黑,小山坳里的炊煙就升了起來,遠(yuǎn)比天津來得早。 時間在這兒是做不得數(shù)的——就連拉犁的牛都在田間閑散踱步,似乎掐準(zhǔn)了農(nóng)人就要收工,很是有恃無恐。 在田壟旁,幾間灰白瓦房因為刷得簇新,被東拼西湊成了小學(xué)校,顯得頗為扎眼。 丁紹蕓就坐在頂頭兒這間瓦房里。 準(zhǔn)確的說,是坐在瓦房當(dāng)中的那張破羅圈椅上。 今天給學(xué)生們放課放的早,教室里空空蕩蕩。所以她有余量盯著房梁,用修剪齊整的指甲一下下敲擊油木桌面。 一只肥胖的黑蜘蛛從房梁爬到它費力織成的網(wǎng)上,在那一方天地里極是心滿意足的呆了下來。好像坐擁堡壘的君主,睥睨著眼下無依無靠的女人。 “密斯??!有你的信。” 屋外傳來由遠(yuǎn)及近的呼喊和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丁紹蕓的觀賞。 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揚起手里的紙封,一口氣跑進(jìn)屋里。 而她的到來,讓敞開的門里忽的涌進(jìn)一股風(fēng)。 看似牢不可摧的蛛網(wǎng)登時吹得劇烈搖晃起來,蜘蛛慌慌張張的爬了開去,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 大抵每個深陷洪流之中的個體,在沖擊來臨之前,都曾經(jīng)自滿的覺得只要守住一畝三分地,就足以過好長長久久的一生。 丁紹蕓如此想著,便接過了信。 她把信封“刺啦”一聲劃開,正要開口和這個名叫文珊的女孩說聲“多謝”,卻因為眼前的東西驀地停住了——信封里裝著一張從報紙上裁下來的簡報,不過手掌大小。 文珊沒注意丁紹蕓的俏臉陰沉下來,羨慕的說:“密斯丁你好生厲害,紙上那么多字都認(rèn)得。我看著密密麻麻一片,跟小螞蟻爬似的?!?/br> 而丁紹蕓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反復(fù)把報紙翻看了好幾遍。上面一字字印的清楚,只是內(nèi)容太過觸目驚心: “驚!宋氏紡織廠總經(jīng)理宋廣聞意外遇刺。兇手已經(jīng)被捕,此次刺殺行動核實是競爭對手所為。而宋廣聞本人因醫(yī)治無效,于本月三十日在圣馬丁醫(yī)院逝世?!?/br> 那個男人…… 死了。 * 其實在這三年里,丁紹蕓也曾斷斷續(xù)續(xù)收到過一些信。 最初的一封是她剛到北平投奔表姑時,父親寄來的。他痛斥丁紹蕓任性妄為,同時責(zé)成她立刻返回天津衛(wèi): “你所做之舉,實屬家門不幸,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