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粗人出身，他瘋了才會花幾百兩銀子買幾兩茶，可人家讓他喝，他也不能不喝，就淺淺飲了一口。

    滋味還成，但是跟這價錢相比，就不值得了。

    尉遲恭是個急性子，放下茶杯，開門見山道，“我剛從云南府回來。查了你的賬?！?/br>
    林滿堂不動如山，掀了眼皮瞧了他一眼，等他下文。

    尉遲恭坐直身體，因為臉長年板著，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說話更是鏗鏘有力，“你的賬目沒有問題?！?/br>
    去云南府之前，他是自信滿滿的。上百個縣，每個縣一萬兩銀子。從上往下發(fā)，經(jīng)過那么多雙手，很難保證沒人貪污。只要他抓住有一個官員貪污，林滿堂就是失職?？墒聦嵣希€真就沒有。

    因為林滿堂之前殺雞儆猴，直接將貪污的官員全家打成了軍戶。

    也因為林滿堂給了這些官員好處，只要誰將這事辦的好，他都會給予獎勵，這錢可以光明正大的拿。誰也不許眼饞。

    他在云南府的時候，官員對他怕得要死?？傻人吡?，大家又全都想他。

    因為這個知府很大方，他會聽取你的意見，你要有好點子，他會給予肯定，而后全府推廣。

    他在任上每一筆款都記得清清楚楚，并不曾貪污一文。

    尉遲恭查過那么多官員的賬，幾乎一查一個準。就是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只要查賬，多多少少都能找出問題。

    可林滿堂經(jīng)手那么多銀，卻能做到分文不取，這份心性讓他為之側(cè)目。

    當(dāng)然在尉遲恭看來，官員不貪這是本分，沒什么值得夸贊的，讓他驚訝的是林滿堂的賺錢能力。

    他在云南府當(dāng)四年知府，開了五分之一的荒山，百姓收入直接翻了十幾倍。

    原先百姓只是能填飽肚子，現(xiàn)在卻有一半人家蓋起了磚瓦房。

    尉遲恭常年苦大愁深的老臉此時咧開，嘴角努力上揚，雙目灼灼盯著他，“你有如此強大的掙錢本事，老夫懇請你幫助全國百姓都過上好日子?！?/br>
    林滿堂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他拿帕子抹掉嘴角的茶嘖。

    一個對你喊打喊殺的人突然沖你笑，這怎么那么詭異呢？

    第270章

    丫鬟機靈, 很快給林滿堂重新?lián)Q了一杯茶，這次林滿堂捧著茶刮擦茶蓋，始終沒說什么話。

    尉遲恭以為他不肯, 開始講起自己的生平, “我從小是個孤兒，小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稍微長大點，我跑去隔壁村學(xué)堂后面偷偷跟著識字，先生瞧我有讀書天份, 便將此事告訴老族長，老族長考較過我的學(xué)問，便傾全族之力供養(yǎng)我?！?/br>
    “那時候，我們族很窮，家家戶戶過得都很艱難，自家都養(yǎng)不活, 哪有錢財供我讀書。是老族長挨家挨戶做工作，才讓族人同意。有一年，好不容易是個豐年, 家家戶戶多收了一斗糧, 大家都很高興，老族長還說我讀書辛苦, 過年時給我燉條魚吃?？蓻]想到第二天官兵上門收糧, 說豐年要多收一斗糧。村里那些叔叔伯伯們給衙差跪下磕頭, 額頭都磕出血泡，也沒能換回他們心軟。后來我才聽人說，咱們縣里換了個新縣令，那是個怎么喂都喂不飽的大坑?！?/br>
    “從那時起，我便立下宏愿, 以后一定要當(dāng)個清官，讓百姓過上好日子?！?/br>
    說到這里，尉遲恭雙眼赤紅，潸然淚下，“在樊城時，我看到那些窮苦百姓被餓死，心如刀絞，可卻毫無辦法。林大人也是窮苦人出身，應(yīng)該能體會到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窘迫。對于窮人來說，吃飽飯都是千難萬難。其他事情壓根連想都不敢想。”

    林滿堂靜靜聽著，尉遲恭其人有點像他前世愛看的電視劇里的人物。那個額間頂著月牙，滿臉黢黑的包青天，他廉潔公正、剛毅正直，不附權(quán)貴，鐵面無私，英明決斷，敢于為百姓打抱不平。

    前世影視劇翻拍那么多包青天，就沒有一個會開辟財路，帶領(lǐng)百姓過上好日子的。

    可見再聰明的人也有短板，包青天不懂得生錢之道。

    人的眼界與他的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尉遲恭從未真真正正賺過一文錢，又哪里知道怎么賺錢。

    林滿堂低低一嘆，“尉遲大人是個好官，下官心里佩服，可是讓全國百姓都過上好日子，這是皇上的職責(zé)，我只是戶部侍郎，沒辦法越俎代庖?！?/br>
    尉遲恭急道，“你可以給根據(jù)每個省幫百姓出賺錢法子，你那個云南府不就搞得很好嗎？”

    他舉起普洱茶，手指敲了敲茶杯，急道，“這茶以前我連聽都沒聽過，現(xiàn)在一兩普洱茶能賣到二十金。多的是人搶著買，你肯定能想到更多賺錢法子?！?/br>
    林滿堂心下微嘆，他閨女弄的玻璃、水泥哪個不是一本萬利的賺錢法子，可依舊填不滿國庫這個大窟窿?？梢妴栴}根本不在這上面。

    林滿堂不緊不慢道，“大人，像樊城暴亂，皇上給撥了那么多賑濟銀子，這算是件好事吧？可事實上還是死了許多百姓?？梢娫俸玫恼咭驳靡线m的人來做，才能有好結(jié)果?！?/br>
    尉遲恭被他這話給問住了，情緒也慢慢平穩(wěn)下來，是啊，這些年他天天抓貪官，怎么都抓不盡。不正是因為皇上用的人不對嗎？

    林滿堂攤了攤手，“其實咱們國家根本不缺錢?！?/br>
    用后世的話來說，良國貧富差距已經(jīng)到了相當(dāng)嚴重的地步。

    尉遲恭就是底層出身，比林滿堂還要明白這點，他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首富，“是啊，錢都被握在那些富人手里。要是能把他們富人的錢平均分給百姓，大家就都能過上好日子了?！?/br>
    林滿堂被這幼稚話逗笑了，搖了搖頭，“這怎么可能。”

    他講了一個小故事給尉遲恭聽，“我也不記得在哪本書看過這么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如果你有一百畝好田，你愿意將它們分給其他百姓嗎？’

    另一人回答：‘愿意啊?！?/br>
    那人又問，‘如果你有一百頭牛，你愿意將它們分給其他百姓嗎？’

    另一人回答：‘愿意啊?！?/br>
    那人又問，“如果你有一口鍋，你愿意將它分給其他百姓嗎？”

    另一人回答：‘我不愿意?！?/br>
    尉遲恭驚了，“為何？”

    林滿堂攤了攤手，“那人也是這么問的。另一人回答：‘因為我真有一口鍋’。”

    尉遲恭愣了好一會兒，久久不語。

    林滿堂笑道，“你看誰也不愿意將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你的愿望就算再過兩千年都不可能實現(xiàn)?！?/br>
    尉遲恭坐在原處，思忖良久，“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還是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鳖D了頓，覺得全國百姓不靠譜，他又補充一句，“盡可能多的百姓?！?/br>
    林滿堂點頭，“可以。我這邊倒是真有一條來錢路子。但是我擔(dān)心尉遲大人未必肯。”

    尉遲恭猛然抬頭，急切追問，“什么法子？”

    林滿堂從脖子處取出一串鑰匙，打開書柜，從里面取出一本賬冊，交給尉遲恭看。

    尉遲恭不明所以，接過來。

    “這上面是我從戶部謄抄下來的數(shù)據(jù)，我自己做了數(shù)據(jù)分析表?！?/br>
    尉遲恭每年都會到戶部查賬，但他查的是貪官個人賬目，從未看過總賬，更沒有做過數(shù)據(jù)分析。

    林滿堂這張表格，將良國近三百年來的賬目分析得相當(dāng)透徹。

    高祖時期，良國每年的稅收在1500至2200萬兩之間。而后逐年下滑，直到現(xiàn)在的500萬兩。

    “我做過粗略分析，為何良國稅收會下滑如此厲害，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土地兼并，越來越多有功名的人占有土地，這些人可以免一定數(shù)額的稅。建國初期，豪強占有的土地大概不到三成?？涩F(xiàn)在這部分的土地已經(jīng)上漲到七成?！?/br>
    良國規(guī)定，秀才可以免收二十畝田稅，舉人可以免收一千畝田稅。官越大，免的稅越多。

    尉遲恭考上舉人時，村里的田地便都落到他名下，用此避稅。

    連清官尉遲恭都如此做，就更不用說其他官員了。

    尉遲恭看到這張報表，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兒，枉他清廉一生，竟然也是稅收減少的罪魁禍首之一。

    林滿堂好似沒看到他的臉色，繼續(xù)道，“將田地掛在舉人名下，這還是比較合理的避稅手段，也是朝廷默認的，更可氣的是不少豪強會采用隱田隱戶的方法避稅。

    從建國之初到現(xiàn)在將近三百年，良國登記在冊的良田不增反減。這少的良田哪兒去了？不就是被隱去了嗎？若是能將這事解決，我敢說朝廷每年至少能為朝廷多征收兩倍稅。只要國庫有了錢，咱們就可以少收窮苦百姓的田稅，讓百姓也能有喘息的機會?！?/br>
    話說得好聽，但他真要提出稅務(wù)改革，那就是與全國豪紳地主作對。甚至滿朝文官都會反對，因為這些官員也是豪強之一。

    別說林滿堂不敢冒然提出，就連尉遲恭都不敢。

    “第二個原因就是皇家。從高祖到現(xiàn)在，皇室在冊成員已達10萬人，而他們的封地已經(jīng)占了良國百分之八十的土地?！?/br>
    良國從高祖時期都會賜給藩王封地。剛開始是一省一省地給，到后來是一府一府劃分，因為皇室龐大人口，到先皇時期，親王就只能按縣劃分。

    雖然這些藩王并不管理地方政務(wù)，但他們每年都可以收到所在封地稅收的一成。

    別小看這一成，現(xiàn)在國家稅收500萬兩，一成就是五十萬。

    “封地還只是一小部分。另一方面，戶部每年都要倒貼宗室一百萬兩?！?/br>
    皇室成員只要在冊就有品級，像他閨女這個郡主每年可以領(lǐng)米320斛，銀錢320兩。數(shù)量看似不多，可這數(shù)字乘以10萬，數(shù)目寵大嚇死人。

    當(dāng)然如果只出不進，每年國家收的稅還不夠填補宗室。

    所以，王室每年都要向朝廷進貢，而且必須是貴禮。

    像劉備就因為祖上獻的黃金不夠純，被貶為庶民。

    宗室每年送的禮大部分跟俸祿相抵。但即便如此，戶部每年都要撥給宗人府一百萬兩。

    再加上許多王室成員為了滿足奢靡生活，還會大肆購買田地。他們身上有爵位，可以免一定數(shù)額的田稅。

    三項加起來，皇室花費占總稅收三分之一還多。

    林滿堂攤了攤手，“您一年抓貪官最多也就有十萬兩。這可是一百五十萬兩，而且還是年年都要支出去。您要是能解決這個，絕對是為國家辦了件大好事。”

    尉遲恭活了這把年紀自然也不是傻子，“既然你知道這事，為何不稟告皇上？”

    林滿堂接過賬冊，“我才當(dāng)戶部侍郎幾日，認識的官員少得可憐，想跟這十萬人掰手腕，輸多贏少。”他頓了頓，“而且未必會有官員愿意幫我。”

    尉遲恭目光幽深，“你想讓我做這個出頭鳥？”

    “您可以不做。但是我暫時沒辦法做?！绷譂M堂將賬冊拿起來，打算放回柜子里，賬冊卻被尉遲恭按住，“你剛說沒人會幫你？我來幫你?！?/br>
    林滿堂卻笑了，勸他，“要不然再等等？”

    尉遲恭疑惑地看著他，“等什么？”

    “皇上只有一個大皇子。將來……”林滿堂沒再說下去，尉遲恭卻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皇上子嗣單薄，大皇子才五歲，萬一……將來皇上即有可能會從宗室過繼皇子，現(xiàn)在他們與皇室作對，將來皇子登位，肯定會打擊報復(fù)他們。

    林滿堂會怕也在情理之中，說實話尉遲恭也害怕。

    他之前打擊那么多貪官污吏，上位者樂見其成，所以無論是先皇，還是當(dāng)今都愿意供著他。

    可他現(xiàn)在跟皇室作對，萬一皇上沒有子嗣繼承皇位，他的下場絕對會很凄慘。

    這也是林滿堂剛剛說的，不會有朝臣幫他的主要原因。

    尉遲恭抽回賬冊，“我回去好好想想。若我真的打算寫折子，一定會告訴你。”

    林滿堂站起來朝他施了一禮，“老大人是真正為民的好官。此事事關(guān)重大，老大人如果深思熟慮后，也不打算做，也不是您的問題，您別有心理負擔(dān)?！?/br>
    尉遲恭沒有回答，起身將那杯已經(jīng)涼的普洱茶一飲而盡，嘆了句，“好茶?！?/br>
    說完，他揣著那本賬冊，告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