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節(jié)
陳大勝回頭:“是,狀元前年就入翰林院了,那孩子到過咱家,也去過老太太那邊,您該是見過的?!?/br> 佘青嶺點頭:“這倒是沒注意,既書讀的好,那真就不錯了,這陶繼宗于國有功,左梁關(guān)那邊一時半會子也動不了,陛下的意思,就讓照顧一下,先給他家兩個武勛,我這里還沒想出個合適位置,那你的意思呢?” 陳大勝想想:“這事兒~還真不著急?!?/br> 佘青嶺一愣:“為何?” 陳大勝笑著回身,又坐到床榻前說:“陶繼宗不錯,他家下一代也成,只是,卻有個作孽的爹,就一家兩撥兒人互相跟個仇家一般。 那周興發(fā)而今還在燕京晃蕩,是跟著烏秀混著的,這次陶繼宗回來他就滿世界折騰,他不是好人卻也是陶繼宗的親爹,這照顧了孫子繞過爺爺,就說不過去了……” “這樣啊,這倒是難了?!?/br> 佘青嶺拿起蒲扇給孫子呼扇了幾下,又看著陳大勝說:“那也要把陛下的意思說到了,別讓陶繼宗不滿意,好心生埋怨……” 陳大勝笑笑,提著食盒離去了。 半個時辰后,陶繼宗站在刑部大牢門口,看著一手酒壇,一手食盒的陳大勝問:“您這是來看我的?” 陳大勝笑笑:“恩,主要看你?!?/br> 陶繼宗眼神閃過異色,又看看左右,這才走到陳大勝耳邊問:“次要呢?” 陳大勝將食盒遞給他:“次~要,那既然來牢里敘舊,就捎帶看看小坦王唄,到底是老仇家了。” 第241章 牢獄昏暗,沒有體面的地方,陳大勝便與陶繼宗在入牢臨門一處守衛(wèi)間飲酒。 大白日里此處光線昏暗,陶繼宗便在炕幾點了兩盞油燈。 陳大勝斜坐,將食盒頭層里的荷葉逐個打開。 肥嫩的肘子,焦黃的羊腿,流油的肥雞香氣在屋內(nèi)四溢,陶繼宗雖回到燕京多日,卻也只吃了兩次宮宴,怕小坦王這里出事,他是小心再小心,無事根本不敢擅離。 聞到香氣,陶繼宗低頭:“好家伙,這都是好東西啊?!?/br> 陳大勝笑笑:“陶將軍于國有功,我又怎敢怠慢?!?/br> 他抬眼仔細看陶繼宗,覺他竟老了許多,除頭發(fā)已花白,不到到左梁關(guān),自那滿面溝壑,便能聽到關(guān)外獵獵戚風。 酒花四濺,陳大勝放下酒壇:“我聽說,這些日子將軍未曾歸家?” 陶繼宗笑,端起酒碗與他碰了一下:“也不是,不瞞陳侯,我悄悄回去了兩次……” 他仰頭喝酒,放下酒碗才說:“哎,甭看我是個為人夫,做人爹的,其實還真沒啥用處,家去了,除了我那傻婆娘,家里是誰也不認識我……木氏你見過吧?” 陳大勝點點頭:“你家就在后巷,你說呢?” 陶繼宗笑:“人家是個利落女子,就命不好!嫁我算是虧了,哎~呵~這么些年了,有我沒我就這樣,我不在,人家也把日子過的挺好,都在慶豐府給倆孩子置辦了產(chǎn)業(yè)了。 哦,這事兒我還要謝謝陳侯,虧得嫂夫人多有照應(yīng),不管是姜竹那邊的莊子,還是街上的鋪面,都虧她伸手,這娘們幾個才能寬寬裕裕著度日?!?/br> 此事陳大勝卻是不知道的,他至多給陶繼宗的兩個孩子找燕京的好學舍,平日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關(guān)照的意思 他卻不知,霍七茜看木氏如看自己,將木氏母子庇護在自己的勢力當中,也是下意識而為,感覺就像幫助自己前世般。這也是霍七茜心底很深的疙瘩,人家靠著自己一點點開解。 陳大勝愣了,想起自己媳婦兒愛管閑事的勁兒,又笑了,他還是挺驕傲的,便說:“這我可不敢攬工,此事我卻是不知的?!?/br> 陶繼宗啃骨頭的手停頓了一下,抬眼去看陳大勝,卻見他滿眼真誠,就放下手里的骨頭,抬手對陳大勝又拱了下:“那更要謝了,燕京到處朱紫,我一守城門的,誰在意他們娘幾個?你陳侯這是家有賢妻,吏不招禍,家有賢妻良田萬頃,家有賢妻~三代無憂?。 ?/br> 陳大勝愛聽這話,就與他碰了第三碗。 陶繼宗放下酒碗,粗糙的抹了一下大胡子笑:“其實,咱兩家也是兩代交情,說起來,哦,我聽木氏說,老太太有些糊涂了?” 陳大勝笑:“啊,老了,人都有這一日,只要不跟老人家說錢財上的事情,她就糊涂。” 說完這哥倆一起笑了起來,又舉起酒碗碰一下。 陶繼宗便想,我娘若活著,怕是也一個德行。 十數(shù)位伙夫挑著擔子從屋門口過,陶繼宗叫住他們,彎腰將他們擔子里的粗餅,還有寡淡的湯水復(fù)查一次,這才讓這些人進去。 他檢查的時候,陳大勝就倚門攏袖的看著他們,等人走完了,他才輕笑道:“你這還是挺嚴的?!?/br> 陶繼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回到屋子坐下才說:“啊,都到這時候更要小心萬倍,說是街上各種坦人的局兒,萬一出個事情,對不住弟兄們。 再說,這些年在左梁關(guān),不管是軍需還是糧草上,只要想要,朝廷也沒虧我們半分,有時候咱就想,吃了國家這般多糧餉,不弄些功績還報回來,真就無顏面見列位老大人了。 這可跟從前守關(guān)那會不一樣,要啥沒啥的,打你們從那邊回來,左梁關(guān)的將士就再沒有吃過陳糧,如此往日閑了我就跟他們說,要多多感謝陛下,感謝郡王爺,還有兵部的幾位大人……你說~要是,要是我哥那會子有這個福氣,興許也不會死了,如此,咱更不敢怠慢了?!?/br> 陳大勝笑笑,又與他倒了酒,陶繼宗給多少喝多少:“自不會有事兒?!?/br> 陶繼宗松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也是我們的福氣,陳侯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心疼咱們呢?!?/br> 陳大勝卻說:“哪里算福氣,這不是理所當然的,諸位將士邊關(guān)為國賣命,咱們這些吃過大虧的,便見不得天下再有這樣的事兒,你們做到了,那就該爭取的幫你們爭取,該你們得的誰也甭想眛了,哦,我還沒有恭喜你們呢?!?/br> 陶繼宗抬頭:“恭喜?喜從何來?” 陳大勝這次倒是羨慕了,就笑笑說:“大喜!前幾日陛下高興,就讓禮部幾個老大人起筆,說,觀從前兩朝,與坦人交戰(zhàn)大捷,獨我朝我代,此事該當史書留名,如此,便恭喜陶將軍了!” 陶繼宗手中酒碗墜落,半響才滿面驚喜問到:“果真?陛下……果真是這般說的?” 能不高興么,從古自今只有名將才能青史留名。 陳大勝點頭:“我又怎敢欺瞞,待處理了小坦王,大梁皇帝自會主持祭天大祭,彼時陛下定會焚燒祭文禱告上天,庇佑我大梁千秋萬代,陶將軍此生真就不白活了?!?/br> 陶繼宗眼眶發(fā)紅,看看門口,眼淚到底激動的掉下來說:“陶繼宗,不過小吏之子,又有什么臉面稱名將?我家的事情陳侯清楚,咱不過受家事連累,沒了奔頭才一怒赴邊求個前程,誰知這一呆,我哥便折了,我也就回不來了。 有多少好人死了,姓甚名誰~又有誰清楚,這些年安靜的時候多,我就坐在邊關(guān)城墻上瞎琢磨,就問自己,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甚?就為我阿娘那一口不甘之氣,還是為我那爹想要的榮華富貴? 有時候想的深了,迷了,我就看城外那座孤墳,又立刻清醒了,陶繼宗偷來的一條賤命,總不甘怠慢,您說是吧,陳侯?” 陳大勝剛要點頭,外面卻有小卒進來報說,有人尋陳大勝呢。 陶繼宗命人帶進,一看卻依舊是熟人,五刀胡有貴,這家伙也提了兩壇好酒,來了就給丟在老炕上讓陶繼宗慢慢喝。 胡有貴武將出身,今日卻穿了一身亮閃閃的衣袍,臉上竟圖了水粉,人也未留須,年歲不小的人了,卻把自己打扮成了燕京一等公子摸樣,還頂了個小金冠,這人一過來,便是撲鼻的香風。 他這個摸樣倒把粗糙的陶繼宗看的發(fā)笑。 胡有貴習慣了,也不覺著丟人,就看著陶繼宗道:“得,你也甭笑話我,待明兒我把小巧娶進門,便不這樣了?!?/br> 他說完坐下,給陶繼宗道了一碗酒,敬了一下一飲而盡。 陶繼宗來者不拒,喝完才說:“宇文將軍對胡侯情深義重,她自失了臂膀,恐連累……” 胡有貴立刻出言阻止:“不連累!真不連累!道理我都知道,可那是你們的道理,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認了,可偏就有人說她從前就配不上我,而今殘廢了,就更不合適! 依我說,這純屬屁話,這世上一起花錢的有的是,可能為我老胡擋刀的除卻上頭幾個哥哥,便只有她,她嫁我就與她白頭到老,她不嫁,我就終身不娶,反正,如今也無人敢管我,倒也是自在?!?/br> 陶繼宗只覺著他有趣,就逗他說:“這話說的,你也不怕斷了香火,死后無人惦記,豈不是孤魂野鬼了?” 可胡有貴卻說:“孤魂不可能,就說從前……我們老刀營沒了的兄弟,那也是小兩千的孤魂呢,若此生無家,到了下面我就帶著小巧投奔弟兄們?nèi)?,是吧,頭兒?” 他看向陳大勝,陳大勝卻無奈翻著白眼道:“廢話那么多,叫你來,是讓你尋我妹婿去,八百里加急,趕緊把如意喚回來,我要用他呢?!?/br> “那成吧?!焙匈F應(yīng)了,便與陶繼宗告別:“陶將軍,這幾日我們那邊也不清閑,你這回來算是給兵部找了事情做,轉(zhuǎn)明日朝廷意思下來,你加官進爵咱兄弟再聚?” 他說完,陶繼宗站起送他出去。 大梁戰(zhàn)將不少,如今陶繼宗跟誰面前都能昂首挺胸,獨老刀在坦人那邊有一層不能言說的功績,他就不敢在他們面前拿大。 等送了胡有貴出去,陶繼宗回來便看到陳大勝正在低頭喝悶酒,他便笑了:“您這不是想灌醉我嗎?怎么自己喝了起來?!?/br> 陳大勝笑笑,與他滿上才說:“這些年,我看了不少史書?!?/br> 陶繼宗放下酒碗:“好事啊,定學到不少東西吧?” 陳大勝卻用手指沾著酒在桌面畫了一幅圖,陶繼宗常年看軍圖,一看便知這是大梁,就聽陳大勝道:“我看史書,是帝王崛起,王朝更迭,世家林立,圣人布道,更有名將輩出,就這塊地方~今兒分開,明兒合攏,來來去去都圍著它走,聽那些帝王霸道的故事,我初聽也是心潮起伏,心中佩服不已……可后兒一想,卻不對呀!” 陶繼宗一愣:“不對?” 陳大勝點頭:“恩,不對!這些年鐘鳴鼎食,婢仆環(huán)繞的富貴窩里我軟爛著,也曾迷失過心智,想算了,到底妻兒老小上下三代好不容易有個安穩(wěn)日子,我又何苦打破這些? 可就睡不著???怎么也無法合眼,你便想,那些帝王名士凡振臂高呼,定言及黎庶,可我們呢,竟黎庶都不算,就是個物件!帝王崛起用我,王朝更迭用我,世家林立用我,甚至圣人布道天下歸心,一用仁德,二卻會用刀。如此,爾等大富大貴了,我們這些刀呢?不該給個交代么?” 陶繼宗臉上漲紅,打了個酒嗝便問:“若陳侯看,我又當如何?” 陳大勝笑:“你該醉了。” 手中酒碗墜下,陶繼宗晃悠幾下嘮叨了一聲:“那,今日便不勝酒力……嗝……” 他趴下了。 陳大勝站起,彎腰從陶繼宗腰下解令牌,陶繼宗扭身頭沒抬,卻指著墻上掛著的一件大氅說:“嗝~往日我進去巡視,嗝~兒,都披那個……” 陳大勝笑了起來,抬手便將大氅摘下,給自己從頭到腳套了起來,而后又將二層食盒提起,又領(lǐng)著一壇酒進了大牢。 大牢昏暗,盤查嚴謹,陶繼宗誰也信不過,就在刑部要了個角落,只用自己從左梁關(guān)帶來的押送人員。 如此,陳大勝憑著他的令牌就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了小坦王伊比亞·伊本面前。 自從被俘,為了防止逃跑,陶繼宗從未讓這些坦人吃飽過,他與坦人有血仇,不能明面折磨,旁個坦人每日一頓還有個麩皮硬面餅兒,小坦王便只有一碗湯,還被關(guān)在不能見人的一處逼仄小牢里。 陳大勝到的時候,小坦王正在一堆雜草上養(yǎng)精神,而他的脖子,手腕,腳腕,都被陶繼宗如栓牲畜般的,拿鐵鏈給扣起來了。 這饑餓久了的人,對于吃食是敏感的。 隨著接近,香味飄來,小坦王的眼睛便緩緩睜開,他肚中饑餓猶如刀攪,聞到rou味便猛的竄起,想扒住牢門,卻過不去,只得將那鐵鏈拽的嘩啦啦作響,人也跪在地上,閉著眼,鼻子一聳一聳的,像一只斗敗的老犬,掛著一身的陡峭的勒巴骨。 火折子輕響,插在墻壁上的火把燃燒起來。 小坦王好半天才看清楚來人,他倒是個不畏死的,便盯著陳大勝手里的食盒,褐色的眼珠子都要撐出來了。 從令牌后摳出鑰匙,陳大勝打開牢門走進去,又盤膝坐在小坦王面前,將第二層里的兩個荷葉包打開,卻是西坦羊肚包rou,還有一包細面餅子。 小坦王掙扎了一會兒,嘴巴張開閉上,到底無用,他就緩緩坐下,用蹩腳的大梁話問:“斷,偷飯?” 以為是斷頭飯。 陳大勝可不敢給他吃大油的玩意兒,這家伙肚腸寡淡,別給人家拉死了。 如此他自己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說:“其實這些年,我就老想問你們,這梟首之刑,乃是十惡不赦人伏法所受,你們坦人也是個有傳承的,怎么會想出把腦袋掛在桿上這等餿主意?” 從他開口,小坦王的眼睛便圓睜起來,皆因陳大勝說了一口流利的坦語,雖坦人也有西坦東坦,各部落也有些許區(qū)分,但是這就是坦語啊。 他卻不知道,當年出關(guān)幾人,是人人都會坦語的,皆為刺殺方便。 小坦王臉上終于露出大大的笑容,有些急切的問:“你,你是來救我的?你是坦人?” 陳大勝噗哧一聲笑了:“坦人?仇人還差不多,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們?yōu)槭裁匆獥n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