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啊,整容灰姑娘啊。” 翔終于反應(yīng)過來,回頭看去,住在同一個房間的大學(xué)生富田此刻正盯著自己的顯示器。 “灰姑娘?”翔問道。 富田夸張地搖著頭說:“一般都是這么稱呼她的。據(jù)說她為了隱藏身份,在案發(fā)前還特意去整了容,真是個畜生。我上的大學(xué)就在橫濱,所以看了好多相關(guān)報道呢。只能說,不愧是寶町出身的啊?!?/br> “哎——是寶町啊,就這個人?” “啊,你也知道嗎?那地方可是夠嗆啊,我跟大學(xué)的朋友曾經(jīng)為了試膽跑過去玩兒?,F(xiàn)在還能聽到傳聞,說那邊滿地都是碰瓷的,路邊隨隨便便就能看到尸體呢,雖然我去的時候感覺也就是條比較老舊的街道而已。” 倒也不怪富田滿臉輕蔑的笑容,就連翔也從小就被大人千叮嚀萬囑咐過,絕對不能接近那條街。 另外,被告是自己同齡人這一點也讓翔難以釋懷。他再次將視線移回屏幕,凝視著粗糙畫質(zhì)中顯示的女人的照片。視角向上的不安眼神,以及與此相反的坦然表情。與自己同一個時代,又住在自家附近那條街上的女人。 這個怪物在接受手術(shù)前是怎樣一張臉呢?突然涌起一股看熱鬧的好奇,于是翔在檢索框中試著輸入了“田中幸乃”和“整容前”的關(guān)鍵詞,并且找到了整理整個案件信息的網(wǎng)站。上面按照從新到舊的順序刊登了被告的照片。隨著這些照片的時間越來越早,翔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 然后他看到了群馬那所小學(xué)的畢業(yè)相冊。當(dāng)幼年時期的被告出現(xiàn)在眼前時,一種出乎意料的懷念包圍了他。 他還記得那雙細長的眼睛。腦中閃過鮮明的星空景象——并不是他在旅途中所見的那些夜空,而是一幅比它們要更加色彩斑斕、艷麗奪目的星空圖畫,在那幅畫上,可以看到櫻花花瓣隨風(fēng)飛舞。 翔仿佛聽見了身體中脈搏的跳動,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中微笑的少女,等到回過神來,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抱歉,富田,我要走了?!?/br> 富田只是失落地點了點頭:“是嘛。那你路上小心?!?/br> “你啊,可不要覺得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旅行了就開始粗心大意啊。人一旦得意忘形就肯定沒有好事,可不要在旅行中留下悔恨啊?!?/br> 聽他這么說,富田才終于察覺了翔的異常:“說這個干什么?哎?你說要走……難道是要離開瓦拉納西?” “是啊,我回到酒店后馬上就會出發(fā)?!?/br> “真的嗎?接下來你要去哪里?” “日本。” 富田驚訝地問:“為什么?” “因為我想去進行一次冒險。” “?。吭谌毡久半U?” “我們一定還會再會的,讓我們各自繼續(xù)美好的旅程吧?!?/br> 翔微笑著說道。一趟看不見目的地的大冒險——他興奮的心中已經(jīng)切實地感到,這趟冒險一定會發(fā)生在日本。 翔離開日本已經(jīng)有一年半的時間了。他通過櫻木町一家小小的旅游代理店買到了去香港的機票,盡可能選擇路面交通,半年前來到了加爾各答。印度那與傳聞毫無二致的大雜燴氣氛令他感覺十分有趣,于是翔穿過尼泊爾,重新取得簽證之后,再次進入了印度。在一個月前,他來到這座恒河流經(jīng)的圣域——瓦拉納西。 能在世界各地旅行是翔幼年時便有的夢想。這當(dāng)然是受他學(xué)生時代讀過的那些游記影響,不過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在日之出町經(jīng)營婦產(chǎn)醫(yī)院的祖父曾說過的話。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因為爺爺我就一直生活在如此狹小的一條街上啊,將來把你看到的東西都講給爺爺聽好不好?” 據(jù)說“翔”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爺爺?shù)囊庠覆牌鸬摹_@個包含了“翱翔于大千世界”的意義的名字,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人生。 翔一直很崇拜祖父工作時的身影,而只要翔來到醫(yī)院,祖父也總是喜笑顏開地教給他各種知識。特別是其中一句話,給翔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不管你將來從事什么工作,有一件事絕對不要忘記:那就是要認真替對方想象,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br> “想象?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嗎?”當(dāng)時翔還在上小學(xué),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祖父看著他,微微晃了晃肩膀:“人類是非常復(fù)雜的生物啊,并不是所有心里想的事都能清楚地講出來??傆幸惶欤忝鎸Φ哪莻€人,會期待由你說出那句話。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說明,甚至可能凈說些違心的話。所以你必須要真誠地面對那個人,去幫他想象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翔明白祖父是回憶起了什么事。因為他自己也在想這樣的事,一個從小與自己親如兄妹的朋友,以及那個女孩子剛從自己面前消失的那段時期。你真的有認真想象她的心情嗎?如同被這樣當(dāng)面質(zhì)問似的,祖父的話一直刺進了他的心里。 在翔的眼中,祖父工作時的身影是如此炫目,而另一方面,他卻完全不明白爸爸在做著什么樣的工作。在知名律師事務(wù)所上班的父親,在翔上小學(xué)六年的時候便獨立出來,于橫濱站附近建起了自己的王國。 這樣一來,應(yīng)該就能有更多休息時間,晚飯也能跟家人一起吃了吧。然而事與愿違,現(xiàn)實背叛了翔的期待,獨立創(chuàng)業(yè)的父親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早上醒來時父親就已經(jīng)出了門,就算是休息日也經(jīng)常不在家?!岸嗵澃职治覀儾拍苓^上這么富裕的生活呀?!毕枰材軌蚶斫鈓ama的話,然而這卻并不能讓他對父親產(chǎn)生崇敬之情。 翔跟任何人都能很自然地交流,卻唯獨不擅長面對他的父親。自從考入了神奈川縣首屈一指的初高中一體私立學(xué)校,并且加入了足球部以后,父親這個存在就變得離自己更加遙遠了。 進入高中以后,翔依然保持著優(yōu)異的成績,而對課外小組的熱情也越來越高漲。高一那年的冬天,拿到進路志愿表[1]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勾選了“公立大學(xué)理科專業(yè)”。這當(dāng)然是為了將來繼承祖父的事業(yè)當(dāng)一名醫(yī)生。 這件事翔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打算向誰匯報。只是剛過完新年的一天夜里,mama和學(xué)生時代的朋友去京都旅行了,足球部剛好在這一天沒有練習(xí)活動,翔正一個人吃著炸豬排飯的外賣時,電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不能回家了,問翔能不能幫忙拿一些換洗衣物過來。 雖然覺得麻煩,但翔還是將襯衫和手絹塞進了包里,然后跨上了自行車。從山手到橫濱站騎車大約要三十分鐘。從山丘向下俯望,可以看到搖曳的霓虹。小時候他非常喜歡與朋友們一起眺望這里的景色,不知何時起他卻對此毫無感覺了。 忍耐著徹骨的寒意,翔在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到達了橫濱站。父親的事務(wù)所在保齡球館后面的商住兩用樓里。這棟與豪華完全不搭邊的建筑看起來甚至連御寒都做不到,望著星星點點亮著熒光燈的窗戶,翔感覺這里與自己想象中的“律師事務(wù)所”大相徑庭。 事務(wù)所里似乎還有客人,透過隔斷可以看到人影晃動,還能聽到一些不可思議的聲音。翔本打算把東西放下就走的,父親卻從隔斷那邊露出頭來跟他說“稍等一下”,他也只能聽命了。 等了大約三十分鐘,一個年輕女人終于走了出來。她雙眼濕潤還有些發(fā)紅,臉上展露出喜悅的表情,不知為何還向翔鞠了一躬。 翔對于她這種態(tài)度非常熟悉,那些造訪祖父診所的女人們,也總是對幼小的他露出同樣的表情。 “不好意思啊,我?guī)闳コ詡€飯吧?!蹦克湍俏慌噪x開后,父親淡淡地說。雖然他裝出很平靜的樣子,可翔看得出來父親在使勁掩飾自己的羞澀。 “不了,我已經(jīng)吃過了?!毕枳匀坏爻读顺蹲旖恰?/br> “那也沒關(guān)系吧,就當(dāng)陪陪我。吃烤rou怎么樣?” “不不,真不用了。說起來剛才那個人是怎么了?我看她好像哭了。” 父親有些出乎意料地噘起了嘴。翔馬上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為此而有些后悔。父親卻不以為意地對他笑笑:“我說,翔,你知道保密義務(wù)么?” “什么?” “我不能說啊。關(guān)于客戶的任何細枝末節(jié)我都不能透露,即使對方是我親愛的家人?!?/br> 父親的心情似乎比以往都要好,所以話也說的多了些。他重新對錯過回家時機的翔露出微笑,并且換了個話題。 “最近怎么樣?學(xué)校生活還開心嗎?” “挺好的。就是該填志愿表了。” “志愿?” “是要學(xué)理科啊,還是文科啊,公立啊,還是私立啊。反正,我大致已經(jīng)填好了?!?/br> “是嘛,才十六歲就必須作這么重要的決定了啊,學(xué)生也真是不容易呢?!?/br> 父親像煞有介事地念叨著,卻并沒有問出核心問題?;叵肫饋?,父親從來沒有干涉過翔的決定。上私立中學(xué)就是他們母子二人決定的,去補習(xí)班的事也是事后才告訴父親的。 “話說,這個工作有意思嗎?” 翔若無其事地問,父親的臉上卻浮現(xiàn)出非常少見的神色。 “律師嗎?當(dāng)然有意思了,爸爸我每天都充滿期待呢?!?/br> “從來沒有后悔過嗎?” “后悔?完全沒有。為什么你會這么問呢?”父親下意識問出這句話,然后馬上就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啊,是嘛。因為爺爺?shù)氖掳?。確實,我能想到唯一有關(guān)聯(lián)的就是這件事了。以前我是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的,最近卻有點不一樣的想法了,比如沒有繼承你爺爺?shù)墓ぷ髡婧冒≈惖?,反正也確實不適合我?!?/br> 之后他們繼續(xù)這樣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兒。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翔擺擺手說:“那就這樣吧,我也該回去了?!?/br> 父親看著他問道:“你一個人沒問題嗎?要不我也一起回去吧?” “???干什么啊?我當(dāng)然沒問題啦?!?/br> “為什么這么抗拒我?。磕阍摬粫菧?zhǔn)備帶女孩子回家吧?可別做出什么讓mama傷心的——” “喂喂,爸爸,”翔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打斷父親的話頭說,“這我可不能說啊,保密義務(wù)。” 升入高二時要選擇學(xué)科,翔按照預(yù)定的計劃選了“公立理科專業(yè)”,并且為了上醫(yī)科,還特別加入了考試輔導(dǎo)課。 而最終讓翔放棄了理科專業(yè)——也就是一般所說的“轉(zhuǎn)文”,是在高三那年的秋天。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父親希望他這么做,他自己其實也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從事律師工作。只是,他不知為何總有種堅定不移的感覺——這才是能讓自己將來不后悔的選擇。 就像掛著四擋又踩了一腳油門似的,翔全心全意撲在了學(xué)業(yè)上。作為回報,他考上了當(dāng)年的東大文科一類專業(yè)。不過翔并沒有什么值得松口氣的成就感,只是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選了什么專業(yè)的祖父能夠由衷為自己高興,令他十分開心。父親也是一樣,雖然用半開玩笑似的口氣說著“哎——你最后選了文科嗎”,可還是難掩喜悅之情。 大學(xué)生活是極其無聊的,不過他倒也并不介意。很不可思議的,翔對學(xué)習(xí)的欲望絲毫沒有減淡,所以在入學(xué)之后他馬上就報名了對口專業(yè)的校外課程。于是翔在大三那年便通過了司法考試,無論是考上私立中學(xué)時,還是被東大錄取時都不曾有過的充足感,此刻才真正填滿了他的心。 “怎么回事啊,你是天才嗎?”明明父親自己也是在學(xué)生時代就通過了司法考試,可他還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祖父更是再一次笑得滿臉皺紋,并且偷偷給他的賬戶里轉(zhuǎn)了百萬日元的零花錢。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他馬上就進入了司法實習(xí)期。將近一年四個月的課程即將結(jié)束時,丹下家經(jīng)常充斥著緊張感,因為馬上就要決定翔去什么地方工作了。特別是在無言的晚餐餐桌前,父親看起來糾結(jié)了很久的樣子,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就職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這是一個被兩人拖延了很久的話題。翔稍微坐直了些,盡可能坦誠地搖了搖頭: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想去‘丹下律師事務(wù)所’。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 “話說在前面,我可沒打算讓你馬上參與到工作中來。就算是來我這邊,也得先在外面歷練幾年再說?!?/br> “歷練?” “我有個同學(xué),司法實習(xí)期時我們在同一家律所,現(xiàn)在他是麹町那家事務(wù)所的所長。你去跟著那個人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br> “哦,是指這個。” “我先安排你們見個面吧,他是位很和藹的老師?!?/br>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不再自稱“爸爸”而改稱“我”了呢?大概就是在翔不叫“爸爸”而改叫“老爸”的那段時間吧。 稍微躊躇了一下,翔盯著父親的眼睛說道:“那個,老爸,你說的歷練,能不能讓我自己安排?” 看到父親驚訝的表情,翔點了下頭,將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完:“我一直想到各地去旅行,親眼見識一下廣闊的世界。我也知道這種想法有點太任性了,但同樣是歷練,我更想試試自己來鍛煉自己,而且用爺爺給我的錢就足夠了?!?/br> 父親的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紅:“太天真了,翔,再怎么說這種想法也太天真了。” “我知道的?!?/br> “你應(yīng)該也明白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時代吧,并不是說取得了資格證就能輕松吃上律師這碗飯的?!?/br> “所以說我知道啦?!?/br> “你不知道。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才能保住飯碗啊?!?/br> 父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無可反駁。但是,翔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算他不接受,自己無非就是要在回國后自力更生找工作罷了。 一直沉默的母親突然插嘴幫腔道:“可是,出去旅行好像也不錯啊。”父親的眉毛瞬間擰在了一起,母親毫不介意,繼續(xù)眼睛放光地說:“本來就是嘛。而且爸爸你不是也經(jīng)常說,時代不同了,今后的律師必須要放眼海外什么的嗎?” “這個跟那個是兩回事。” “反正我是覺得很好啦。雖然我們自己已經(jīng)沒有做這種事的余力了,可好在翔還有的是時間。就算將來要一個人打拼,讓他能夠自由地生活不也很好嗎。” 母親明顯是打定主意站在翔那頭幫他說話了。父親緊閉著嘴,眼神銳利地瞪著空氣。 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的寂靜之后,父親終于開口了,語氣和之前完全不同: “你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幼稚吧?” “嗯,這一點我知道?!?/br> “就算之后再回來,可能也沒有職位給你哦。” “那我就從零開始,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br> 父親用更加嚴厲的目光直視著翔的眼睛,可沒過多久便放棄了似的嘆了口氣。 “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老師曾經(jīng)說過,一個律師在整個職業(yè)生涯中,能遇到一件值得自己豁出命去的案子,都是非常難得的,而人生中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為這一天所作的準(zhǔn)備。既然要去,回來時就要有所成長。但是,可不要做出讓mama傷心的事來,去盡可能多地汲取知識吧。” 父親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了這些,然后不知為何他看起來像是很驕傲地瞇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