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她那令陽子無比熟悉的溫柔聲音在房間里飄散開來:“爸爸,別哭了。幸乃都已經(jīng)不哭了。我原諒你,幸乃會原諒父親的。所以求你了,別哭了?!?/br> 說著,幸乃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父親低垂著腦袋,依然沒有停下?lián)u晃身體。幸乃也沒有放棄,準(zhǔn)備更進(jìn)一步地從后面抱住他,卻被父親很不耐煩地甩開了手。不僅如此,他的拳頭也慢慢握緊了。 事情發(fā)生在一瞬間,甚至沒給陽子出手阻止的機(jī)會,一聲悶響震動著四壁。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幸乃捂著左半邊臉,沉默地縮成了一團(tuán)。 父親將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飲而盡,低頭看向倒在一邊的幸乃:“我需要的不是你,我需要的是阿晶!” 父親的話語一點(diǎn)點(diǎn)滲透進(jìn)了陽子的耳朵,她卻聽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這些話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讓幸乃聽到。陽子跪在地上,把幸乃緊緊摟進(jìn)懷中。 幸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對、對不起,非常抱歉。”然后又慢慢地抬頭望著陽子,“jiejie,對不起呀。” 說完這一句,幸乃突然臉色慘白,如同睡著一般失去了意識。陽子的心中閃現(xiàn)出祭壇上mama的遺像——只有幸乃從mama那里遺傳了這種病。陽子有種錯覺,仿佛幸乃那瘦小的身體變得更輕了,讓她不由得抱緊了meimei。 以前,陽子曾經(jīng)問過幸乃那一瞬間究竟是什么感覺,幸乃若無其事地笑著回答:“感覺身體被溫暖的空氣包圍著,非常舒服呢。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到了天堂似的?!?/br> 懷抱著幸乃,陽子的眼睛一直盯著露出自卑笑容的父親,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翔所說的“探險隊(duì)的約定”—— 沒關(guān)系,因?yàn)槲視Wo(hù)大家的。 她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然而父親那句“我需要的不是你”卻如同流沙般將他們的約定無情吞沒,也支配了陽子的心。 從那一夜開始父親的眼睛就很少再有清明的時候,而每當(dāng)父親顯露出無法掩飾的脆弱時,陽子便愈發(fā)思念翔和慎一。 所以在某天的傍晚,臉上瘀青未退,只得跟學(xué)校請假在家休息的幸乃,突然提出“想見見那兩個人”時,陽子的心中也跟著一跳。 “你身體不要緊嗎?”面對陽子的疑問,幸乃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 “真的嗎?”以防萬一,陽子又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不過在幸乃點(diǎn)頭的同時,她已經(jīng)牽起了meimei的手。 太久不曾配合著幸乃的步調(diào)走路,如今陽子甚至有些覺得不耐煩了。這是mama葬禮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才剛在秘密基地中看到那兩個人的影子,陽子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男孩子們的反應(yīng)卻與她截然不同。慎一冷冰冰地盯著幸乃的臉,陰郁地問:“是被誰打的?” 聽到他一反常態(tài)的帶刺語氣,幸乃有些怯懦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陽子,而陽子也突然感到一陣心虛。憑著直覺,她明白這時候自己必須保護(hù)的反而是父親。 “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在樓梯上摔倒了。”她脫口而出一句電視劇臺詞般的謊話。 “你說謊。”慎一嘲笑似的睨視著她。 “我沒有說謊?!?/br> “肯定說謊了!那絕對是叔叔打的。大家都在說呢,這件事已經(jīng)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慎一的聲音陡然變大,陽子下意識地朝他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你給我說清楚,‘大家’是指誰?他們說什么了?你不要隨便胡說八道!” 慎一雖然捂著臉低下了頭,可他過長的劉海后一雙眼睛依然尖銳地瞪著陽子,那種挑釁的表情讓陽子覺得全身更加燥熱。她又一次抬起了右手,只是千鈞一發(fā)之際,幸乃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真的!jiejie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大家不要吵了!” 說著,幸乃就大哭起來,慎一也像是被她帶動了似的紅了眼睛,就連沉默地看著他們的翔這時也吸了吸鼻子。唯獨(dú)陽子一個人沒有哭,就像守靈時那樣。為什么總有一種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離感呢?陽子想著。 “翔,你告訴我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誰,說了什么關(guān)于我們的事?” 盡管陽子的語氣中充滿了懇求,翔卻只是搖了搖頭:“總之現(xiàn)在先忍耐一下吧,傳言什么的很快就會消失的。就算是為了幸乃,你也要振作起來。” “可是……” “沒關(guān)系的,一定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br> 翔說得斬釘截鐵,可煩心的日子卻依然持續(xù)著。陽子一邊期待著能有一件意外的事打破眼前的局面,同時又對那即將發(fā)生的事感到恐懼。一種事情不會簡單了結(jié)的預(yù)感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因此,當(dāng)那通電話打來時,陽子既感到滿心厭惡,卻也感到了一絲安心。那是與翔他們在秘密基地見面的幾天之后。 “我叫田中美智子?!标栕訉@個名字并沒有印象,但她馬上就明白了,是那個曾經(jīng)在公園里跟慎一講話,然后又來到家中讓mama哭泣的女人。 “田,中,美,智,子女士?!彼袷且獙⒚恳粋€字都烙在心中似的重復(fù)著。而那女人只是淡淡地說:“你是小陽子吧?你好。你爸爸在家嗎?” 陽子告訴她父親這時不在,女人的語氣立刻失望地降了下去。聽筒中一陣簡短的冰冷沉默后,女人假惺惺地加了句:“請節(jié)哀順變。” 雖然大人們都沒有對她提起過這件事,但陽子始終覺得,在母親出事前與她見面的正是這個女人。與此同時,她也懷疑所有的傳言都起始于這個女人。聽到這個女人事不關(guān)己地隨口甩出一句“請節(jié)哀”,陽子那個有事即將發(fā)生的預(yù)感變得確信無疑。 意料之中,那個女人沒過多久便再次造訪。父親果然也知道她的存在,盡管他在見到這個女人的瞬間露出了怯懦的表情,但馬上又把她迎進(jìn)了家門。 陽子小心翼翼地從二樓下來,生怕吵醒睡著的幸乃。她走到客廳門口,把耳朵貼到門板上,女人鼻音濃重的話語立刻傳了過來。內(nèi)容與最近這幾天陽子不想聽卻不得不聽的惡言惡語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虐待的事已經(jīng)…… 如果鬧上法庭的話…… 只要你這邊出贍養(yǎng)費(fèi)…… 坊間的傳聞也…… 陽子立刻就聽不下去了,她逃命似的沖上二樓,一言不發(fā)地將睡在床上的幸乃緊緊抱在懷里。可是沒過多久,臥室的房門就被粗暴敲響了。 幸乃猛然坐起身,她們兩個一起看過去,女人雙頰通紅地站在門口。她看都沒看陽子一眼,徑直向幸乃走去。 “哎呀,小幸乃!”她邊說邊夸張大哭的樣子,看起來也不過是自我滿足的表演罷了,陽子只覺得惡心。 可幸乃卻眨了眨眼,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一般。緊接著,她突然開始輕撫女人的后背。一定是本能讓她伸出了手吧,畢竟就算她看錯了也不奇怪,不知為何這個女人的體形確實(shí)與mama很像。 女人被嚇了一跳似的抬起頭:“小幸乃,對不起呀,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除了你以外我實(shí)在不知道還能依靠誰,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那滿嘴黃牙的口中,說出了與父親完全相反的話。陽子狠狠地瞪著這個女人,她很明顯是在乘虛而入地侵略著這個家。 不知道父親到底跟她聊了些什么,但是當(dāng)天晚上,幸乃就被那個女人帶走了,說是就先去住一晚。然而不管陽子如何纏著父親問理由,他卻只是不停重復(fù)著“等時機(jī)合適了再說”,此外就不肯多說一句了。不僅如此,父親的手又開始伸向酒瓶,但陽子是不會允許的。她搶先一步奪過酒瓶,將它砸進(jìn)廚房的水池中。陽子盯著零零散散的玻璃碎片,講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得不直面父親曾經(jīng)對幸乃動手的野蠻行徑了。 父親聽著她的話,就像是第一次知道有這種事似的睜大了眼睛,可過了一會兒,又搖著頭重復(fù):“知道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不要說了?!?/br> 他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著陽子,嘆氣的時候整個肩膀都垮了下來。雖然一直不停逼問,但陽子也已經(jīng)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實(shí)。 父親就像河壩決堤一樣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陽子的親生母親在生下她之后很快便死了,他跟阿晶是在橫濱的餐館認(rèn)識的,當(dāng)時十七歲的阿晶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了幸乃。明知如此,父親還是選擇接受了一切,而mama也接受了父親。那個女人其實(shí)是幸乃的祖母。mama跟你并不是親生的母女,幸乃跟你也不是真正的姐妹…… “不過,我們彼此是真心相愛的。我當(dāng)然也是愛幸乃的,至少這一點(diǎn)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br> 低垂著腦袋的父親,應(yīng)該沒有說謊吧,陽子想到。我們曾經(jīng)真真切切地幸福過,從來沒有懷疑過大家是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正因如此才無法原諒。即使沒有血緣維系,我們也依然是真正的家人。是真的母女,也是真的姐妹。并不是因?yàn)槭鹿剩且驗(yàn)樽砭撇艑?dǎo)致了暴力行為,最終毀掉了自己珍視的一切。不只是mama,現(xiàn)在就連最愛的meimei,也要被父親奪走了。 父親塌下肩膀,開始像個孩子似的哭泣。陽子用盡全力不斷擊打著他那看上去已經(jīng)消瘦了許多的身體。 幸乃現(xiàn)在大概也在聽那個女人講同樣的話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孩子今后會怎么樣呢? 陽子拼命回想著幸乃的笑容,可不知為何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第二天,陽子把翔叫到了公園。如果是翔的話一定能理解我吧。只要翔理解我就可以了??墒潜M管她在心中拼命懇求,自己和盤托出的話語,對翔卻沒起什么作用。 翔若無其事地用腳踢著地面,聽完也只是覺得麻煩似的撓了撓頭。 “那樣的事我們也沒什么辦法啦,都是大人們才能決定的問題?!?/br> “這算什么,不是說遇到困難大家一起幫忙的嗎?” “可是,我們畢竟是小孩子啊,無可奈何的事情實(shí)在是太多了?!?/br> 陽子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此時她突然看到那個女人拉著幸乃的手往坡上走來。幸乃應(yīng)該是看了一眼這邊,卻裝作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樣子,徑直走過去了。 陽子連跟翔告別都顧不上,就那么愣愣地朝著幸乃的方向追了過去。一路飛奔進(jìn)家門,就看到父親站在玄關(guān)處跟那個女人說話。“暫時會在群馬那邊……”顧不上去想聽到的只言片語,陽子直接沖進(jìn)了二樓的房間,只見幸乃面無表情地收拾著行李。 大腦完全跟不上如此突然的變化,陽子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從背后抱住了幸乃。 幸乃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這個,給jiejie你吧?!?/br> 幸乃拿出來的,是那個左手沾著一點(diǎn)污跡的粉色泰迪熊布偶。一個決定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卻如此淡淡地從眼前掠過了。 大約用了半個小時,幸乃終于作好了準(zhǔn)備。就在她離開之際,陽子感到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幸乃,瞥了一眼桌子上mama的照片,先開口道:“我也會像母親一樣,因?yàn)橥环N病而死去吧?!?/br> “你在說什么傻話啊,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么你這么肯定?” “反正,也說不定會變成好事嘛!” “不會的。” “會的?!?/br> “會怎樣?” “就是說,比如,那個——”陽子拼命振奮著精神,“也許反而會救你一命……” 然而她話說到一半?yún)s戛然而止,這種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只會越說越掃興。幸乃也覺得無聊似的,冷笑了一聲。 父親站在玄關(guān)處,他低垂著頭說道:“真的非常抱歉?!毙夷酥皇锹晕u了搖頭。 女人拉著幸乃一走出大門,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翔和慎一。對他們兩個人,幸乃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沒說就繼續(xù)往前走去。女人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走路,幸乃只能被連拖帶拽著盡力跟上她。 求你了,照顧一下那孩子的步伐吧—— 陽子在心中吶喊著,那顫抖的聲音一直涌上喉嚨,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就在此時,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卻蓋過了她。 “要記得我們是同伴!別人無所謂,我永遠(yuǎn)是你的同伴!”分不清究竟是翔還是慎一的聲音。 幸乃消失在坡道下面之前,僅僅朝這邊回了一次頭。翔他們立刻安心了似的使勁朝她揮手,唯獨(dú)陽子覺得胸口一窒。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meimei——臉上的表情仿佛在害怕著什么一樣,空虛的眼神中浮現(xiàn)出的是對所有人的猜疑。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從陽子所熟悉的那個幸乃的身體里連根拔起,徹底拋棄了。 “那孩子,是誰啊……?” 陽子無意識地自言自語道。這是十一月的一天,可以觀測到獅子座有大型流星雨的日子。 當(dāng)meimei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坡道那頭時,自mama發(fā)生意外以來一直沒能流出的眼淚,終于從陽子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 倉田陽子沒有一天忘記過meimei的存在,但是她每天忙得天旋地轉(zhuǎn),幼年時的那些記憶漸漸變得模糊而難以捕捉,那個應(yīng)該存在于某處的名叫幸乃的人,越來越?jīng)]有真實(shí)感了。 所以最初從新聞中看到那起案件的時候,她心中很不可思議地竟沒什么波瀾。當(dāng)然,記憶很快便被喚醒了,陽子像被釘在了原地似的看著媒體的報道一動不動,可她也并不覺得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的事?;蛟S這樣說很冷酷,但對她來說,這件事跟那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虛構(gòu)故事幾乎沒有區(qū)別。 只是其中的兩條報道,令陽子心中起了疙瘩——一條報道武斷地將溫柔的母親說成不負(fù)責(zé)任的陪酒女,另一條報道則將三年前過世的父親說成是虐待養(yǎng)女的醉鬼。 父親從那一天開始便真的戒了酒,而且自此以后一滴也沒有沾過。雖然陽子并未因此就原諒他那一晚的野蠻行徑,但那個人確實(shí)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直到臨死前最后一秒都受著良心的譴責(zé)。 父親只對幸乃動過那一次手,這一點(diǎn)陽子比誰都清楚。然而媒體卻不停宣傳著什么“受到了養(yǎng)父的頻繁虐待”,一定是有人故意煽風(fēng)點(diǎn)火吧。那么,會是誰呢?那時附近主婦們輕蔑的神情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海面上吹來的風(fēng)帶著刺骨寒意,陽子下意識握緊了牽在一起的那只手,蓮斗立刻皺起臉叫道:“好疼啊,mama?!?/br> “哎?啊,對不起呀,蓮斗?!闭f著,陽子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手中的提袋,并且將里面那個經(jīng)過十年時間已經(jīng)變舊泛黃的泰迪熊拿了出來。 泰迪熊的左手上依然留著一片污漬?!巴夤珣?yīng)該挺寂寞的吧?!标栕有÷曕止局@樣的說辭,將布偶放在了供花的旁邊。 “要一起活到一百歲哦?!痹?jīng)那樣天真爛漫的meimei,如今她的人生就要落幕了。想到這里,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涌上心頭,陽子的臉頰上再沒有像那天一樣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