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江月年在哪里？”

    用的是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

    “年年？”

    這個名字無比清晰地響在耳邊，薛婷怔怔愣在原地，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切。

    關(guān)于秦宴會奮不顧身進(jìn)入洞xue的原因，也關(guān)于一個被少年人深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是頭一回，秦宴把這份情愫在他人面前層層剝開，滿帶著鮮血淋漓的痕跡，卻也溫柔得不像話。

    “她沒跟我們進(jìn)來?！彼D了頓，皺著眉告訴他，“她覺得這洞有古怪，和裴央央去了別的地方?！?/br>
    渾身是血的少年神色微怔，隨即目光一柔，居然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表情。薛婷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明明自己九死一生，怎么會做出這樣的神態(tài)。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洞外求救，聲音越來越小。雙頭犬一只接一只地?fù)渖锨皝?，秦宴眼底紅潮暗涌，腦海中只剩下不停歇的進(jìn)攻。

    在席卷而來的黑暗與血腥氣息里，猝不及防地，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腳步。

    秦宴原本以為是老師們進(jìn)來幫忙。

    可當(dāng)背后的人聲響起，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清泠柔軟的聲線：“秦宴同學(xué)！”

    這是江月年的聲音。

    他不敢置信地回頭，在周圍濃郁而深沉的黑暗里，看見那道被光芒籠罩的小小影子。

    她帶著一縷光，像利劍般刺破黑暗，無比溫柔卻也無比野蠻地填滿他猩紅的視野，在四目相對的瞬間睜大眼睛。

    ——江月年居然進(jìn)了這個山洞，手里握著個打火機(jī)。

    明滅不定的火光隨著她的動作左右搖晃，照亮精致白皙的臉龐。在火焰出現(xiàn)時，原本殺氣重重的雙頭惡犬居然不約而同變得像是蔫了的草，一個個有氣無力地垂下腦袋，瑟縮著后退幾步。

    撞上秦宴雙眼時，江月年在心底松了口氣。

    火能驅(qū)散雙頭犬的事兒，是阿統(tǒng)木告訴她的。

    薛婷發(fā)現(xiàn)這個山洞后，小組里的其他人都想進(jìn)來一探究竟，裴央央和她往里走了一陣，都覺得洞里實在新人嚇人，于是先行離開，去了別的地方閑逛。

    再回到洞口，才知道薛婷她們在里面遇到危險，而秦宴紅著眼睛沖了進(jìn)去，誰也攔不住。女孩們哭哭啼啼逃了出來，哽咽著告訴大家，山洞里全是擁有兩個腦袋的野狗，秦宴救了她們，自己卻出不來。

    【是雙頭犬。】

    阿統(tǒng)木很認(rèn)真地對她說：【這種狗幾乎不存在自我意識，只知道不間斷地捕食和撕咬，唯一明顯的弱點(diǎn)是害怕火光，所以才會選擇這么偏僻的山洞居住。值得注意的一點(diǎn)是，它們是群居動物，這洞里的數(shù)量……估計不會太少。】

    最后那句話讓江月年的心臟突突直跳，于是她借了打火機(jī)就轉(zhuǎn)身跑進(jìn)山洞，和秦宴一模一樣，一點(diǎn)猶豫都沒留下——

    聽最后出來的薛婷說，是秦宴替她們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現(xiàn)在被好幾只雙頭犬同時纏上，滿身是血、難以逃脫。

    江月年不明白自己的心臟為什么會跳得那么快，只知道自己的腦袋里全是同一個念頭。

    必須把秦宴帶出來。

    眼看雙頭犬在火光下嗚咽著后退，江月年心里急得厲害，一把握住秦宴手臂，把他往自己身邊拉。

    江月年發(fā)誓，她是真的真的怎么也沒想到，接下來會變成這樣。

    她雖然力道不大，但秦宴受了傷后腳下不穩(wěn)，居然順著力道整個人向前傾倒，堪堪壓在她肩頭。

    江月年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后退一步，下意識用空出的左手將他扶住。等雙腳站定，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們兩人的距離似乎有些太近了。

    不對，不是太近，而是完完全全靠在一起。尤其是……

    她好像，正攬著秦宴同學(xué)的腰。

    秦宴身上籠罩著股清新的植物香氣，這會兒被撕咬得受了傷，便多了幾絲迎面而來的血腥味。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經(jīng)過她鼻尖時，帶來一點(diǎn)隱隱約約、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息。

    少年人的身體纖長瘦削，白襯衣下的腰身勾勒出流暢線條，如流水般軟軟地向內(nèi)凹陷，摸起來卻是十足硬朗的手感。

    ……好細(xì)。

    有股燙燙的熱量，灼得她手心發(fā)熱。

    大腦很沒出息地陷入空白，江月年保持著這個姿勢愣了愣，本想調(diào)整好動作再帶他離開，在下一秒鐘，身后突然傳來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

    秦宴站直身子伸出雙手，將她本就極為貼近的身體一把往他懷里按。

    江月年就這樣輕而易舉被擁入懷中，涌入鼻腔的是更為清晰的淡淡香氣，她難以抑制地心臟狂跳。

    秦宴在保護(hù)她。

    他不知道那些雙頭犬畏懼火光，在見到江月年后，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將她護(hù)在懷中——

    然后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去尖牙利爪的突襲，不讓懷里的小姑娘受傷。

    她應(yīng)該……沒理解錯他的用意吧？

    萬幸秦宴見不到她的模樣，否則一定會驚訝于臉頰上幾欲滴血的紅。

    “秦宴同學(xué)……”

    江月年抵在他胸口上，發(fā)聲時悶悶的：“你別擔(dān)心，它們怕火，我借來了打火機(jī)，它們是不會上前來的?！?/br>
    所以，其實，他不用把她抱得這么緊。

    環(huán)在她后背的雙手似乎僵了一下。

    然后像是觸碰到了guntang的烙鐵，動作僵硬地把手挪開。

    “……多謝?！?/br>
    秦宴被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弄得渾身發(fā)熱，即使把江月年松開，觸碰過她的手掌也燙得厲害。他說不出別的話，只能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不遠(yuǎn)處的雙頭犬上，借此讓自己不那么難堪。

    惡犬們見到火光，果然齜牙咧嘴地不敢上前，江月年平復(fù)好心情，神色微斂地看向他眼睛：“沒力氣的話就扶著我右手——我?guī)愠鋈ァ！?/br>
    秦宴默了一秒。

    身上被啃咬的傷痕陣陣發(fā)痛，他卻在黑暗中輕勾嘴角，扯出一個不為人知的微笑。

    然后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原本以為，只是自己在單方面地追逐那縷可望不可及的光，一切奢望都顯得那么無望，月亮自始至終都遙遙掛在天上。

    可秦宴怎么也不會想到，當(dāng)他義無反顧地朝她奔去時，江月年居然并未漸行漸遠(yuǎn)，而是轉(zhuǎn)過身來一步步靠近。

    然后向他伸出手，無比篤定地說，我?guī)阕摺?/br>
    這是一場雙向的奔赴，他的心在那一刻噼里啪啦地炸開。

    沒有什么能比那縷火光中的眼神更叫人心動。

    秦宴傷得不輕，在江月年的攙扶下才勉強(qiáng)走出洞xue，迎面而來的是一大堆面無血色的同學(xué)。

    被秦宴救下的女孩子們把眼睛哭成了核桃，哽咽著一遍遍向他道謝。薛婷看著秦宴肩頭被利齒啃咬出的一片血rou模糊，眼淚止不?。骸皩?、對不起，我沒想到……沒想到會變成這樣?！?/br>
    一群小姑娘都是極為普通的女孩子，像絕大多數(shù)人那樣在閑暇時間談?wù)摪嗬锿瑢W(xué)的八卦，對班級里的異類敬而遠(yuǎn)之，不與他進(jìn)行任何實質(zhì)性的接觸。

    更何況秦宴從初中起就有了暴起傷人和精神不太正常的傳聞，她們自然不會對他有太多好感，甚至心存畏懼，不敢接近。

    可在如今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朋友們都不敢上前，只有秦宴擋在那群野獸跟前，為她們搏得一線生機(jī)。

    江月年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秦宴同學(xué)看起來冷冰冰，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那時她們一笑而過，打趣她是不是對年級第一存了心思——

    薛婷只想狠狠敲打當(dāng)初自己的腦袋，大喊一聲：“你這個笨蛋！”

    秦宴他真的、真的太好了嗚嗚嗚，以一敵多的樣子超級帥好嗎！向她問起年年的時候也超級偶像劇男主角！江月年你是個木頭腦袋吧！

    老師們陸續(xù)趕來，被幾人狼狽的模樣嚇得不輕，趕忙聯(lián)系了救護(hù)車；班里的學(xué)生們都知道是秦宴沖進(jìn)去救了人，陸陸續(xù)續(xù)有好幾個前來遞創(chuàng)可貼和礦泉水，態(tài)度終于不像往常那樣冷漠疏離。

    秦宴身上的傷口實在駭人，野獸不懂得分寸，只知道肆無忌憚地進(jìn)攻與吞咽。他雖然在纏斗時占了上風(fēng)，肩膀、手臂和小腿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咬破了血rou，猩紅鮮血暈在襯衣上，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江月年在山洞里沉穩(wěn)又淡定，這會兒出來看見他的滿身血污，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咬著唇落下淚來。

    秦宴順著她的視線看一眼自己，想要安慰，卻不曉得應(yīng)該怎樣安慰，只能笨拙地壓低聲音說了句：“被嚇到了？”

    “我、我才沒那么、那么膽小，”她輕輕吸了口氣，鼻子泛起輕微粉色，再開口時睜大了被淚水填滿的黑眼睛，直勾勾望向他，“我很擔(dān)心你??！在洞外不知道里面的情況，進(jìn)去見到你的時候又渾身是血，我……”

    她哽咽了一下，聲音小了很多：“我真的很擔(dān)心?！?/br>
    耳邊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只留下她柔軟的尾音，像一只小小的爪子，勾住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秦宴沒有想過，江月年是在擔(dān)心他。

    從小到大生活在源源不絕的惡意之中，他對疼痛早已習(xí)慣。固執(zhí)的自尊心驅(qū)使少年用冷漠將自己層層包裹，不向他人表露任何有關(guān)于怯懦與脆弱的情緒。

    可在這一刻，堅硬如鋼鐵的心臟卻兵荒馬亂，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心甘情愿地碎掉。

    她不能……再這樣對他好了。

    內(nèi)心瘋狂生長的貪念蔓延如野草，因為這幾滴晶瑩的眼淚而開始瘋狂叫囂，試圖突破強(qiáng)加在心口的束縛和禁錮。秦宴想，要是再這樣下去，他會沉淪至死，永遠(yuǎn)不能脫身。

    甚至想要更進(jìn)一步地，把江月年也拖入這個難以逃離的漩渦，無法從他身邊離開。

    濃烈的感情壓抑不住，化作nongnong黑墨從眼底溢出，秦宴緊緊咬住牙關(guān)，用下垂的長睫遮蓋眼神。

    他下意識想要伸手替江月年拭去眼淚，卻又遲疑著自己手中沾滿鮮血，最終不過輕輕嘆了口氣，向她低聲開口。

    “別哭?！彼曇羯硢〉脜柡?，用很輕很輕的音量說，“我不怕疼?！?/br>
    江月年的聲音還是悶悶的，幾乎是沒經(jīng)過任何思考地脫口而出：“可我怕你疼?！?/br>
    下一個瞬間，就被這句下意識的話羞得臉龐驟紅，像炸毛的貓一樣低下腦袋。

    她在說些什么??！這句話也太奇怪了吧！說得好像……她對秦宴在意得不得了似的。

    她像木頭人似的低著頭，因而沒見到秦宴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詫，以及同樣通紅的耳根。

    渾身是血的少年也微微低了頭，嘴角勾起不易察覺的輕笑，輕輕應(yīng)了聲：“嗯?！?/br>
    他！還！嗯！

    江月年徹底沒臉見他了。

    她不知道的是，秦宴那句話并沒有說完。

    一些難以啟齒的羞怯與自卑把最后的話語堵死在喉嚨，讓他發(fā)不出聲音，其實秦宴想告訴她的是，他從來不懼怕孤獨(dú)與疼痛。

    唯獨(dú)害怕看見她哭。

    第37章 擁抱

    一場變故有驚無險地過去, 秦宴和幾個受傷的女孩子被一并送去醫(yī)院。江月年本打算以朋友的身份跟去照顧他們, 卻在腦海里猝不及防地接到阿統(tǒng)木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