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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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佝僂老邁的身體便垮塌下去。那個白發(fā)老人已經(jīng)沒了蹤影,地上只有他剛剛穿著的衣褲,衣領(lǐng)里露出幾段細長的白梅花枝,枝頭扎著綿白線,很快就被雨打濕了。 嗩吶一聲響,野樹不知春。 聞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忽然意識到,他這一覺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著傘替那團棉線梅枝擋了斜雨,彎腰將衣物撿拾起來,默然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腳步臨到近處,才抬起眼來—— 那個披麻戴孝的男生過來了??茨昙o,想必就是沈橋口中那個接班的。 聞時這人性格不怎么樣,這么多年下來依然不喜歡搭理生人。他捧著衣服,垂眼看著面前這個比他矮了近一個頭的小男生,就這么晾著,死不開口,并在心里給他取了個諢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面前剎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終于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說話,他們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卑诱f。 “哦?!?/br> “爺爺說以后我來接班,咱倆就得一起住了?!卑佑终f。 “嗯。” “但是我沒錢?!?/br> 聽到這里,聞時終于有了比較大的反應(yīng)。他有點震驚。 過去那些年,他留給沈橋的好東西著實不少,當(dāng)然,這種好東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銀珠寶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別的東西,只在他們這群人中流通的東西。 就好比錫箔紙錢之于靈官、香火供奉之于仙官,功德靈物之于人間通判。種類很多,上到仙臺佛堂上沾來的靈氣,下到魑魅魍魎收來的煞,有形的、無形的,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 總之,聞時這么多年生生死死攢了不少,都留給沈橋了,隨便拿一點去專門的地方兌換都能過上土財主的日子。怎么就沒錢了??? “不可能?!甭剷r終于說了個長句,“沈橋沒告訴你我留了東西?” “告訴了,地下室堆滿了,用不同的東西裝著,碼得整整齊齊。”矮子沉默幾秒,“但是現(xiàn)在都空了。” “什么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說:“因為這脈沒人了?!?/br> 他其實到現(xiàn)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個什么班,只知道沈橋把他養(yǎng)大,讓他干什么他都答應(yīng)。 為了讓自己明白些,他總翻家里的古書,里面有一段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眾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謂之判官。 差不多是說,眾生皆苦,掛礙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類的東西,遠遠看過去,臟霧纏身,纏得多了,就容易橫生是非。 判官就是被請去清除是非的人,當(dāng)然,這樣的人自己一定得滿身清明,干干凈凈。 沈橋就總說他干干凈凈,但是他除了干凈,屁都不會,根本上不了名冊,也沒法把這脈續(xù)下去。 所謂判官從祖師爺開始往下傳,能人頗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節(jié)節(jié)許多派系,關(guān)系有近有遠,慢慢也就互不相干了。 你家的徒子徒孫不能算成別人家的。 所以…… “爺爺一走,這一脈就斷了?!卑哟瓜骂^,看上去萬分頹喪。 老話說人走茶涼,在這些靈官、仙官、判官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脈絡(luò)一斷,這條線就封止了,那你攢的那些靈物家當(dāng),也就跟著消散不見了。 聞時消化了他的意思,跟著就開始腦仁子疼。 矮子毫無眼力見,頹喪完了還問他一句:“那你還有別的錢么?” 聞時一臉冷然:“沒有?!?/br> 死都死幾回了,有個屁。 “我估計也是?!卑訃@了口氣,“那我們以后日子可能會有點苦。” 聞時一聽這話,有點煩躁。 別的好說,沒錢使他焦慮,他有點不想活了。 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補了一句:“呃……為了壓力小一點點,我把兩個空房間掛網(wǎng)上了?!?/br> 聞時作為一個死了很久的人,沒明白“掛網(wǎng)上”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解釋說:“招租。” 作者有話要說: 跟我念:聞時是受。矮子不是攻~ 第2章 代溝 招租??? 真是個餿主意,虧你想得出。聞時顯然不贊同。 這人一不高興就掛在臉上,冷嗖嗖的。矮子被凍得有點懵,訕訕道:“這樣不好嗎?” “好在哪?”聞時說。 矮子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聞時跟他相對而站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那個機靈的沈橋已經(jīng)不在了。 以往他只是心里想想,對方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慣得他能說一個字堅決不說倆,現(xiàn)在卻不行了。他得把心里想的都說出來。 于是他說了:“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么?你招兩個普通租客來,回頭見到點東西叫得全區(qū)都聽見,是嚇唬他們還是嚇唬誰?” 矮子:“對不起?!?/br> 這人腦子不行,道歉倒是快得很。聞時臉色解凍了一些,正準備點到即止,就見對方垂頭喪氣地補了一句:“主要估價下來租金真的還行,倆房間能有7000多?!?/br> 聞時:“……” 他對價錢的概念還停留在1995年,聽到這個數(shù)字短暫靜默了兩秒,然后轉(zhuǎn)頭走了。 矮子誠惶誠恐地跟在后面,眼看著要進別墅大門,忍不住問道:“那個……所以您的意思是?” 聞時頭也不回:“當(dāng)我沒說?!?/br> 叫就叫吧,愛嚇唬誰嚇唬誰,關(guān)他屁事。 他身高腿長走得快,可真到別墅門前,又剎住了步子。 矮子見他不進門,剛想問“怎么了”,忽然想起爺爺沈橋說過的話—— 他說判官本質(zhì)是人。人生在世,想要保持一身明凈其實很難,稍有不慎都會掛點臟。古時判官其實規(guī)矩奇多,就連進人家宅都有講究。根骨雅的,進有主的地方,會要一張通行帖,以表鄭重,也能和那些魍魎妖煞作個區(qū)分。 死人請他們進門,得燒帶名字的銀箔?;钊藳]那么麻煩,口頭邀一下就行。 不過現(xiàn)在幾乎沒人這么講究了,規(guī)矩也早就廢了。 矮子上一秒還覺得聞時脾氣大、不太好相處。這會兒看見他握著銀白傘骨,清清冷冷地等在臺階下,又覺得這個被爺爺供著的人確實不太一樣。 “進屋吧?!卑釉囂街?,“這樣說可以嗎?” 聞時正在心里打腹稿,想著要怎么教他,聽到這話一愣,接著便垂眼收傘,抬腳上了臺階。 “你沒來過這里嗎?” “沒有。”聞時走進客廳,四下掃量。 他每死一回,再從無相門里出來,會在很短的時間里由小孩長成青年,之后便不再變了,到死也是這副模樣。所以他帶著沈橋輾轉(zhuǎn)過不少地方,十幾二十年一輪換,95年他們還在西安,剛計劃好下一年要搬來寧州,卻沒能等到動身。 別墅里前來吊唁的賓客很少,稀稀落落。 沈橋的遺像擺在客廳正中,兩邊高掛著黃白符條,只要有人作揖俯首,東西堂椅上坐著的兩人就唱一聲人名,然后嗩吶鑼鼓的吹打一段。 除此以外,客廳擺物不多,再加上那些靈物都散了。懂的人一進來就知道這家格外……窮。 朝南的墻上掛著長圖,幾乎占據(jù)了整面墻,是幅畫字——就是把字嵌在畫里,不懂的人只能看明白畫,懂的人知道,這是人間通判完整的名譜。 從祖師爺開始,傳了哪些人,分了哪些枝丫派別,都在上面。但凡干這行的,家里都有這么一幅。 聞時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著徒弟、然后是徒弟的徒弟……一直到沈橋,一條線全是朱筆,代表已亡故。 “我花了六年才看明白這張圖?!卑游卣f。 聞時心說有夠笨的,怪不得我這條線沒有傳承死絕了。 他目光落在沈橋名字后面,皺著眉敲了敲那處:“這怎么多了一團臟墨?” 矮子臉騰地紅了,支支吾吾說:“我以前不懂事,看這上面沒有自己名字,就補上了?!?/br> 后來他才知道,這畫是活的,補了也沒用,就是塊污跡而已。 聞時盯著那處分辨半天,才認出那狗爬的名字——夏樵。 他懷疑沈橋收這個寶才徒弟,就是因為名字像,被緣分薅瞎了眼。 名譜畫邊有個香案,上面供著個青面獠牙、花紅柳綠的畫像。畫中人手持一把白梅枝,跟那夜叉似的糟心模樣實在不搭,顯得不倫不類。 畫邊寫著三個字清瘦勁遒的字——塵不到。 “祖師爺名字挺特別的。”矮子夏樵說。 “這是他官家名?!甭剷r說,“半成仙的人才有這種東西。” “那他本名呢?” 聞時看著那副畫,片刻后垂眸抽了三支香,點上拜了三拜說:“誰知道。” “他們?yōu)槭裁窗菽莻€?”一個啞里啞氣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 聞時把香插上,轉(zhuǎn)頭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男生站在不遠處,指著祖師畫像問身邊的中年女人,“不是說不能拜么?拜了會不得好死——” 話沒說完,倒霉孩子就被中年女人摁住了嘴。她噓了一聲,低聲呵斥道:“平時怎么跟你說的?口無遮攔!” 她瞪了瞪眼珠,最后幾個字從唇齒間擠出來,很有嚇唬的勁。 說完,她抬頭抱歉一笑,也不知是沖夏樵還是沖畫像說:“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話不當(dāng)真?!?/br> “哦沒事沒事?!毕拈赃B忙擺手。 沒事個屁。 聞時想說話,但見夏樵那慫樣,又生出一種話不投機的感覺,懶得開口了。 女人摁完兒子,去沈橋遺像前匆匆一拜,旁邊吹鼓手唱道:“張門徐氏一脈,張碧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