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并不怕冷, 然而在這個清晨, 當(dāng)她踩著積雪穿過柴府的花園時，卻還是驀然覺出了一點(diǎn)寒意。

    她眼前的這座府邸陌生而空曠, 昨夜的喧鬧歡騰已看不出半絲蹤影，唯有兩排紅色的燈籠依舊靜靜地掛在路邊, 只是燭火早已燃盡，燈罩又落了積雪，那紅色便也沒有了夜里的鮮亮喜慶，點(diǎn)綴在白茫茫天地之間，反而讓這庭院更顯素淡清冷。

    凌云倒也不是覺得這清冷有什么不好, 她只是驀然意識到：自己的確已來到另一個“家”了, 而這個“家”，她還來不及熟悉，就已讓她倍感疲倦；她更加無法想象的是：當(dāng)掩蓋一切的皚皚白雪融化之后，這個地方, 會露出什么樣的面貌？

    就像那些她還來不及熟悉的人，到了那個時候, 又會露出什么樣的面目？

    她越想越覺得心頭煩悶,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待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 更是一見周嬤嬤便直接問道：“秦娘在哪里？”

    周嬤嬤早已知道阿哲的事，原是想問問他眼下如何, 聽到這一問頓時嚇了一大跳, 連要問的話都忘了一半：“秦娘？娘子是疑心她……怎么會！她哪來那么大的膽子？”

    凌云搖了搖頭, 她當(dāng)然也希望秦娘沒這個膽子，但她昨日看到阿哲之后便想起來了，這孩子就是鉆進(jìn)青廬里來看得自己、還看得發(fā)呆的那個紅衣童兒，她記得后來有人一把拉走了他，當(dāng)時她被扇子遮著臉，并沒有看見拉人的是誰，但在團(tuán)扇底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人的裙子，那是一條艷紅的石榴裙，和小七她們的一模一樣！

    因此，那個人一定是李家的婢子，而在這些婢子里，能認(rèn)出阿哲并帶走他的人，除了秦娘，她實(shí)在想不出還有誰了。

    她更想不出的是，這位秦娘到底對阿哲做了什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是想泄憤，想栽贓，還是想挑撥離間？但無論為了哪一樣，她都不該向孩子下手！

    周嬤嬤原是有些不以為然，但瞧著凌云的神色，也意識到了不對：“好，老奴這就叫她過來。只是娘子，此事實(shí)在蹊蹺，娘子莫要輕信他人，我瞧著這秦娘并不像是個糊涂的……”

    她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柔婉聲音：“娘子可是回來了？奴婢有事回稟?！?/br>
    這聲音是……秦娘？周嬤嬤頓時呆住了。凌云也有些意外，看著門口低垂的簾子，到底還是揚(yáng)聲道：“進(jìn)來！”

    門簾一挑，露出的果然是秦娘的窈窕身影，她身上裹著一件披風(fēng)，披風(fēng)下露出一截紅色，赫然正是那條石榴裙，只是此時裙擺上似乎已沾過了雪水，染上了泥塵，再不是昨夜的光鮮模樣，跟此刻她那張殘妝半褪的憔悴面孔倒是有些微妙的相似。

    進(jìn)得門來，她便向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禮：“娘子可是剛回來？小郎君還好吧？”

    凌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秦娘頓時松了口氣，臉色都緩和了許多。

    凌云一時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開門見山地問道：“昨夜你可是見過阿哲？”

    秦娘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苦澀，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過。奴婢昨夜不但見過他，還自作主張地把他帶到了內(nèi)室，讓他吃了兩個果子?！闭f著便從披風(fēng)下拿出了一個黑底螺鈿鑲花的八角小漆盒，雙手捧給了凌云。

    凌云沒料到她居然這么痛快地承認(rèn)了，一時倒不知如何接話才好，順手接過漆盒打開一看，頓時覺得有些眼熟——這漆盒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里頭卻分成了十格，格子里裝著各色精致點(diǎn)心，此時已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一旁的周嬤嬤更是倒吸了口涼氣：“這……這不是府里給娘子備的福果么？”這個漆盒是前些日子才做好的，這些福果是昨日午后才放進(jìn)去的，世上定然不會有第二盒了。

    她這么一說，凌云頓時也想起來了，她昨日在家里等待柴家來迎親時，案幾上的確是擱了這么一盒小福果，果子正好一口能吃下，既能果腹，又不會壞了妝容。她當(dāng)時還吃了兩個，剩下的……怎么會到秦娘的手里？

    秦娘見凌云瞧了過來，苦笑著解釋道：“娘子體恤奴婢笨拙，昨夜沒讓奴婢在前頭伺候，奴婢橫豎無事，便在青廬后頭悄悄看了幾眼，想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結(jié)果正瞧見小郎君跟著人鉆進(jìn)了青廬，不知怎地又落了單，旁邊也沒人伺候。我擔(dān)心人多擠傷了他，便趕緊把他帶到了里屋，正好這盒福果也收在里頭，小郎君便抓著吃了兩個，我又帶著人陪他玩耍了片刻，瞧見外頭的人也散了，他的娘親也找過來了，這才讓他出去，想著如此總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

    她黯然嘆了口氣，又忙解釋道：“娘子，嬤嬤，不是奴婢狡辯，奴婢絕不可能去害小郎君。之前奴婢去拉小郎君時便沒有避人，因怕被人誤會，還特意叫上了柴家夫人身邊的小婢子，她一直都跟著奴婢，也吃了果子，那邊出事后我已找過她們主仆，柴家夫人答應(yīng)說，若有必要，可以讓那位婢子為奴婢作證！”

    凌云和周嬤嬤相視一眼，多少都松了口氣，不管怎樣，秦娘眼下已是李家的奴婢，若真是她動了阿哲，凌云也難辭其咎，如今她能自證清白，總是一件好事。周嬤嬤更是忍不住嘆道：“虧得你做事謹(jǐn)慎，如此倒也能省下好些口舌了。”

    秦娘歉然道：“不管怎樣，此事都怪奴婢，是奴婢行事不妥，卻差點(diǎn)陷娘子于不義。幸虧小郎君安然無恙，不然奴婢當(dāng)真是萬死莫贖！只是奴婢想來想去，都覺得這件事太過蹊蹺了，卻不知那邊的醫(yī)師是否已查出小郎君到底是因何不妥了？”

    凌云搖了搖頭：“醫(yī)師疑心阿哲是吃錯了東西，聽說已把嘔吐之物都查了，卻也沒查出什么?！碑?dāng)時她隱隱聽到一句，嘔吐之物里有些紅酥碎果，倒是跟這些福果里的餡料對得上，可見秦娘沒有撒謊——其實(shí)她一直拿著這盒福果，就是為了當(dāng)物證吧？她找柴伯母的婢子作陪，自然也是為了有人證，證明她沒有對阿哲不利。

    如今人證物證都在，她的確是怎么看怎么清白，卻也有些……太過清白了。

    秦娘仿佛瞧出了凌云所想，澀然問道：“娘子可是覺得奴婢心機(jī)深沉，早有謀算？娘子沒看錯奴婢，奴婢原本出身風(fēng)塵，一路掙扎上來，若行事沒個謀算，早就連骨頭都不剩了。如今說什么都是無用，橫豎待到醫(yī)師查出緣由時，事情自會水落石出。”

    抬頭看著凌云，她神色復(fù)雜地笑了笑：“娘子如今其實(shí)不必理會奴婢是忠是jian，只是柴家的這些人自來有些古怪，若真是有人成心作惡，只怕還會有所反復(fù)，娘子最好多派人手守住小郎君，莫要被人鉆了空子。奴婢這就告退。”說完她向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禮，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出門而去。

    她的背影依然顯得纖弱，頭頸低垂，腰背挺直，看去自有一段獨(dú)特的風(fēng)流韻味，卻似乎還有些說不出的東西，只是凌云還沒來得及分辨明白，這個身影便已消失在門簾之后。

    周嬤嬤也皺眉看了那背影一眼，待得門簾一落，便低聲道：“娘子先去歇息片刻，老奴這便安排人手，好好守住那位小郎君?！憋@然是已把秦娘說的話放在了心上。

    此事凌云原本也已有所提防，當(dāng)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留了小七在那邊，去的人聽她分派便是?！?/br>
    周嬤嬤原是做慣了這種事的，不過片刻，便已把人安排得滴水不漏。只是看著她忙碌布置，凌云隱隱間只覺得自己似乎還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直到聽周嬤嬤說了聲：“等到醫(yī)師們過來……”她才猛然想了起來，脫口問道：“你們可曾去請巢太醫(yī)？”

    周嬤嬤笑道：“自然早就請了，太醫(yī)可是親口說過的，娘子有事盡管找他，如今這事實(shí)在不小，我等自是少不得要去麻煩太醫(yī)一回！”

    凌云這才放心，隨即又想起了玄霸，心情頓時低落了下來：按理說明日便是回門之日，她應(yīng)該和柴紹一道去武功看他，可看眼下這情形，柴紹明日未必脫得開身，說不定只能她一個人回去了，玄霸一定會很失望吧？

    周嬤嬤一瞧她的神色便猜出了幾分，忙安慰道：“娘子莫要擔(dān)憂，回頭等太醫(yī)來了，說不定手到病除，明日大郎便能放心出門了?！?/br>
    凌云只能笑了笑：“但愿如此?！?/br>
    周嬤嬤忙道：“定然如此！”

    只是她的這一聲“定然”還未落下，外頭便有小廝飛跑著進(jìn)來回報道：“管事請的兩位醫(yī)師都已經(jīng)到了，管事問娘子，可要再去那邊看看？”

    凌云忙問道：“巢太醫(yī)也來了么？”

    小廝搖了搖頭：“太醫(yī)沒能請到，他不在府上，聽說是四更不到就被宮里的人叫走了，一直都沒有回來?！?/br>
    巢太醫(yī)半夜入宮去了？

    凌云不禁抬頭看向了門外。天光已然大亮，外頭的天地一片潔白，仿佛已變成了一個琉璃世界，纖塵不染，卻又冷冽逼人。

    不知為什么，凌云只覺得心底的那點(diǎn)寒意，仿佛又深了些。

    第197章 天子之怒

    天子寢宮的地衣自來最是輕暖, 那些紫色的絨線細(xì)密而纖長, 宛如初生的春草，一步步走過去時, 當(dāng)真是鞋隨步?jīng)]，如在云端。

    不過, 對于跪伏在這片地衣上的人來說, 有些時候, 這些絲線卻更像冰冷細(xì)韌的水草, 稍有不慎，便能緊緊地纏繞上來，將人拖進(jìn)那永無天日的深淵……至少這一刻, 巢元方就覺得自己從指尖到喉頭仿佛都被絲線纏住了，纏得他呼吸困難，唇齒艱澀, 唯有耳邊還在不斷地回響著那個淡漠的聲音：

    “巢愛卿，那位李三郎的事, 你到底還有多少瞞著朕？”

    三郎的事？陛下怎么會想起要問三郎的事？陛下怎么知道……巢元方幾乎瞬間就驚出滿背的冷汗。不，他并不是沒想過, 陛下會追問此事，他只是怎么都沒想到，在這樣的大雪夜里, 陛下這么急召他進(jìn)宮, 居然為的就是問這個！

    是宮里出了什么事嗎？還是李家那邊出了狀況？或者說, 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說什么了？

    無數(shù)個念頭亂糟糟地從巢元方心里涌過, 讓他無法仔細(xì)思索，只能更深俯低了身子：“臣不敢！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欺瞞陛下！”

    是的，就算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胡編亂造，他只是……只是越想越覺得不忍，而那個搭車的美貌男子有句話更是說到了他的心里——“做事的確不能太過冒險，卻不妨多留一線余地，回頭說話的人自個兒都忘了，聽話的人卻丟了性命，傳話的人更是一生不得安寧，那又是何苦來哉！”

    是啊，陛下自來是風(fēng)一陣雨一陣的性子，說不定過幾日又不把這當(dāng)回事了，若真是如此，他又是何苦來哉？

    因此，前日進(jìn)宮回話時，他便只是含糊表示：“李三郎的確已病入膏肓，見臣過去，又添了幾分病情，想來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只是他阿姊年歲已長，出嫁在即，他不忍耽誤阿姊，便想再撐上幾日，此事臣也不好多說，只能先回來稟告陛下，待過了這段時日，臣會再去瞧瞧他?！?/br>
    當(dāng)時陛下又問了幾句，在確定三郎眼下已無法出門，日后更無法好轉(zhuǎn)之后，果然便沒了興致。他還想著，他得趕緊給三郎傳個口信，讓這孩子不必急著去做什么，事情或許還能拖些時日，無論是拖到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還是拖到三郎自己病重，都比如今這樣強(qiáng)，他真的沒想到……

    所謂天意莫測，君威莫測，就是這樣么？

    巢元方又是困惑又是恐懼，想了想忙補(bǔ)充道：“陛下若不相信，不妨另派御醫(yī)去給李三郎診脈，若查出微臣有妄言欺君之處，臣愿聽任處置！”——橫豎他并沒有撒謊，天下有哪個醫(yī)者敢說三郎定然能撐過這個冬天？更別說三郎得的還是心疾，那奉旨看病的架勢一出來，立時三刻便能叫他病重幾分！

    這是他之前就反復(fù)想好的說辭，說起來語氣自然不會有絲毫的猶疑。楊廣原是滿腹郁怒，聽到這一句，心里不禁又多了幾分遲疑——巢元方敢這么說，想必有幾分把握，難不成自己又疑心錯了？只是這個李三郎……想到昨日宇文娥英跟陳夫人說的那些話語，想到上半夜夢醒時的那份驚懼，他到底還是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你不是說李家姐弟感情最深么？我怎么聽說他阿姊嫁得歡欣鼓舞，趾高氣昂，并無半分憂色？李家的人也都說，他家三郎并無大礙，只是冬日不好出門，到了開春之后便會回長安呢？”

    巢元方怔了怔，但略一思量倒也不覺意外，苦笑一聲解釋道：“此事微臣倒當(dāng)真還知道幾分——之前臣去給李三郎看病時，他就求臣千萬莫將他病情加重的消息告知旁人，免得他阿姊無法放心離開；至于李家人的說辭，陛下請想，李三郎若不是病體沉重?zé)o法出門，從武功到長安不過一百多里，他為何會留在莊園，讓他阿姊獨(dú)自出嫁？至于什么開春之后再來長安，想來李家人也知道，這個冬日他家三郎的確難捱，不過是辦著喜事，不好說喪氣話罷了！”

    楊廣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巢元方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誰家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告別外人說家里有人病得不成了。難道說，宇文娥英的這些話都做不得準(zhǔn)？她的話……他心里突然仿佛有什么念頭鉆了出來，只是還沒來得及捉住，便又倏地飄遠(yuǎn)了。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外頭的雪大概早已停了，晨光映著雪色從窗紙上透了過來，將所有的窗戶都映照出了一種奇異的白色。

    不過落在楊廣的眼里，這白色分明透著一種不祥的冰冷意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便越來越厭惡這種冷白的雪色，他寧可刮上一個冬天的風(fēng)，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這些雪花像楊花一樣漫天飄灑，飄得讓人心煩意亂。

    或許正因如此，昨夜里雪花一飄，他就又做起了噩夢，似乎是夢見了鋪天卷來的洪水，要不就是漫天掩殺的亂賊，不過到底是什么，其實(shí)他也記不大清了，好在如今他身邊總有宮人陪伴，有人瞧見不對就柔聲喚醒了他，他這才知道，自己似乎在夢里叫了聲三郎——再一想起宇文娥英之前說的那些話，他自然是一刻鐘都等不下去，立刻便叫人去把巢元方傳進(jìn)了宮中。

    可是眼下來看，比起宇文娥英的話，巢元方的說法似乎還是更加可信一點(diǎn)；自己在夢里聽說過的三郎，也不一定就是李淵家的這個病秧子。不管怎么說，一個病得出不了門的少年，似乎是沒法子當(dāng)反賊的；只是長安那些叫李三郎的市井之徒實(shí)在不像樣，而朝中另外幾個李家的三郎，不是早逝，就是早已長居洛陽，似乎怎么都不會在長安做出什么事來……這個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脫口吩咐道：“改日你把李三郎帶進(jìn)宮里，朕要親眼瞧一瞧他！”

    啊？巢元方不由愕然抬頭，心里頓時一驚：御座上的楊廣，看去分明有種異樣的陌生。不知是一夜不曾睡好，還是心頭思緒太多，他的唇色有些發(fā)白，眼下透著青灰，眉間不知何時還多了幾道隱隱的豎紋，整個人仿佛籠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黯淡暮色里，那天生的高貴俊美，那帝王的威儀神采，在這一刻仿佛已全部褪去，他看起來就像……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疲憊男子！

    這念頭剛一冒出，便把他嚇了一跳，巢元方忙不迭地又垂下了頭去：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一定是！陛下只是累了而已，不然又何至于說出這么輕率的話來？

    楊廣話一出口也意識到了不妥：李三郎無官無職也無名聲，自己拿什么理由召他進(jìn)宮？再說他已是病體沉重，連來長安送嫁都來不了，自然也無法來宮里見駕，不過么……他心里猛然一動，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正想再說點(diǎn)什么，外頭突然有內(nèi)侍回稟：“陛下，太常卿和兩位少卿求見。”

    太常寺的人？楊廣怔了一下才想起，再過十日就是祭祀南郊的日子了，那些擺駕齋戒獻(xiàn)祭的事務(wù)，還有無數(shù)環(huán)節(jié)需要確認(rèn)，他自來不耐煩這些細(xì)務(wù)，太常寺的人求見了幾回，他才定下今日商議此事，沒想到他們竟是一大早就來了！想到那些繁文縟節(jié)，他只覺得額頭愈發(fā)脹痛，卻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宣他們進(jìn)來?！?/br>
    巢元方心頭不由一緊：太常寺的人過來了，自己當(dāng)然應(yīng)該退下，可之前陛下說的那件事……他想了想，還是低聲詢問道：“陛下，微臣？”

    楊廣沉吟片刻，揮手道：“你先去外頭候著！”他當(dāng)然知道巢元方想問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只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想要再思量思量……

    巢元方仿佛聽到自己胸口咚地響了一下，此時卻什么都不能再說，只得應(yīng)諾起身，退出了門外。

    臣子等候接見的偏殿離這間書房并不算遠(yuǎn)，卻遠(yuǎn)不及書房溫暖舒適，巢元方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手腳都越坐越冷。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冷不是從外頭的風(fēng)雪而來，倒更像是從他自己的心里透出來的。

    怔忪中，他沒有瞧見，書房外，一位樣貌溫婉的中年宮人已悄然退了下去，若是內(nèi)侍們也在，便會認(rèn)出來，這位是在陛下入睡后隨侍在側(cè)的宮女之一，兩三個時辰前，正是她告訴陛下，適才在噩夢里，他似乎叫了聲“三郎”；若是資歷更深的嬤嬤們在，說不定還會想起，她當(dāng)年還伺候過幾天樂平長公主，也就是最近沒事便來求見皇后和嬪妃們的宇文娥英的母親。

    巢元方并沒有留意到這些，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抑制不住地苦笑了起來：他已經(jīng)盡力了，但接下來會怎樣，還要看天意，而這天意……

    不遠(yuǎn)處突然傳來了“砰”的一聲，隨即便是一連串的脆響，巢元方驚得站了起來——他聽得出來，聲音傳來的方向，赫然就是他剛剛離開的書房，聽這動靜，好像是陛下憤怒地將案幾上的所有物件一掃而空了！

    他下意識地往書房走了兩步：那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隨即便又忙不迭地坐了回去：這個答案，他最好永遠(yuǎn)都不要知道，陛下最好徹底忘記他還等在這里，或者至少，不要那么快就想起來！他不介意在這個冰冷的偏殿里等上一日半日，他一點(diǎn)都不介意！

    然而他的這個愿望很快就破滅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后，他便聽到了幾個人狼狽離開的腳步聲，隨即是一聲顫抖的通傳：“巢太醫(yī)，陛下宣你過去?！?/br>
    巢元方幾乎是咬了咬牙，才露出了若無其事的恭敬之色，低頭抱手地跟著傳旨的內(nèi)侍再次來到書房門前。

    門內(nèi)傳來的，是楊廣冰冷憤怒的聲音，每一個字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傳令所有文武官員，明日一早去金光門，吩咐侍衛(wèi)，準(zhǔn)備好弓箭大鼎，我要將斛律政萬箭穿心，大鼎烹食！膽敢缺席者，同罪！”

    烹食？巢元方好不容易端起來的平靜臉色頓時裂開了，這個詞他當(dāng)然不會陌生，他也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一年多以前，楊玄感的兄弟楊積善就是這么被煮成了rou湯，當(dāng)時在場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必須將那rou湯喝下去……那個場面，那個滋味，如今又要再來一次了嗎？

    他幾乎是拿出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腳步平穩(wěn)地走進(jìn)了那扇雕花木門。

    仿佛過了良久，他聽到御座上傳來了更加令人寒徹心肺的聲音：“巢愛卿，明日處置過叛賊之后，你便即刻起身，去李家莊園，只要那位李三郎還有一口氣在，你就把他給我?guī)н^來！”

    果然……如此！

    巢元方知道自己不該感到意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一眼。

    他們的陛下依舊端坐在御座之上，之前的疲憊猶疑卻再也瞧不見半分了。從窗戶上映照出來的冷白光澤正映在他的身上，將他映照得宛如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此時，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身上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熊熊燃燒，那無聲無息的火焰，帶著令人恐懼的深寒和炙熱，足以將整個書房，整個宮殿，乃至整個天下，燒成一把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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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一猜，發(fā)生什么事了？

    下一更應(yīng)該是周日了。

    第198章 快刀亂麻

    雪還沒有化, 日頭不知何時已升了起來。

    雪后初晴的天光透過明窗照進(jìn)屋里, 把整間屋子都映照得分外明亮，也把窗下玄霸揚(yáng)起的笑臉映照得分外溫暖。幾天沒見, 他看上去似乎清瘦了一點(diǎn)，氣色卻比往日要好，就連雙唇都紅潤了許多, 笑容更是久違的無憂無慮, 不帶一絲陰霾。

    凌云心頭一暖, 也笑了起來，上前幾步正想說話, 卻聽耳邊一聲銳響，玄霸的身影忽地虛了下去, 那窗下分明只有一張空空的坐榻, 上頭什么人影也沒有……

    在一陣難言的驚悸之中, 凌云猛地睜開了雙眼。

    她翻身坐起，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是在柴家，而且是在新房的婚床上——之前問過秦娘之后，她便想回去看看阿哲, 周嬤嬤卻死活按著她讓她休息休息，她原打算和衣養(yǎng)神片刻, 不知怎地竟睡了過去，還做了那么古怪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