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在他不在家的數(shù)月中，他的妻子已經(jīng)代替了他，把他曾經(jīng)所在的痕跡都一點點消滅。這個認(rèn)知叫周秉不高興，唇角幾乎抿成一條線。

    待把他扶到床上，玉河還貼心的給他捏了捏被角，周秉半垂著眼：“去把我往常慣用的擺件衣物都找出來，前年收藏的幾幅大師的畫也給掛上，佩刀、弓箭、玉冠，帽子，都擺上?！?/br>
    玉河應(yīng)了聲兒，去忙活去了。

    周嚴(yán)坐在下首，跟他說起當(dāng)日的情形，有些事玉河知道，但從主子的嘴里又是有許多他不知道的。

    周嚴(yán)首先就告訴他：“堂兄，我當(dāng)日去迎堂嫂時，可是在寧家人跟前兒保證過的，等你回去一定親自登門。”

    被子暖和，周秉身上添了暖，臉上也添了兩分血色，瞥了周嚴(yán)一眼。

    周嚴(yán)：“負(fù)荊請罪！”

    “若非不是時間來不及，騎虎難下了，堂兄當(dāng)日不曾出現(xiàn)在寧家，依我看，只怕寧家人恐會當(dāng)場悔婚，便是不悔婚，也至少會重新選個日子的，說來也是咱們周家不對，新娘子進(jìn)門，年紀(jì)輕輕就差點守了活寡，真是造孽...”

    周秉黑沉沉的眼眸直直看著人，叫周嚴(yán)打了個冷顫，給自己解釋：“我這意思不是堂兄你造孽，是、是...”他也不知道誰造了孽。他迅速轉(zhuǎn)了話，“說來堂兄你許是不知道，堂嫂還當(dāng)真有幾分本事，前些日子還談成了石炭買賣，我娘見天兒就夸堂嫂聰明呢，說以后要是給我娶個這般聰慧的媳婦就好了?！?/br>
    周秉突然就想起了那篇祭文來，女子字跡娟秀，用詞易通，洋洋灑灑寫了幾大篇。

    他微微頷首：“她確實是個好的?！?/br>
    正逢秋月端了湯藥進(jìn)來，逢至跟前兒，都是在身側(cè)經(jīng)年伺候的老人了，秋月也知周秉這個當(dāng)主子的不喜湯藥的苦，正想勸上句，卻見周秉大手接了她手中的湯藥，不過三兩息就喝光了。

    秋月還沒回過神兒來，空碗已經(jīng)擱了回來。

    周嚴(yán)都沒料他這樣干脆，正要開口，卻見門外一道墨綠的裙擺一晃而過，心頭頓時明了，眼珠子一轉(zhuǎn)，目光放在秋月身上：“說起來堂兄你也一兩年沒上京了，你看看，秋月如今可都是大丫頭了?！?/br>
    “我還記得這丫頭是你五年前親自挑的，那時候還是剛進(jìn)府沒多久的小丫頭呢，堂兄你也不過十七八，你瞧瞧如今，當(dāng)年的小丫頭都是大姑娘了。”

    秋月被打趣，一張臉被羞得通紅。

    周秉已經(jīng)沉下了臉，十分嚴(yán)肅的打量著周嚴(yán)，黑沉的眼眸里已經(jīng)帶上了不悅，沙啞著聲兒：“五年前的小丫頭你到如今還記得，記得她的樣貌特征，也難怪你到現(xiàn)在還不曾定下親事，周嚴(yán)，你若是想過了明路，我建議你先過了大伯母這關(guān)，別弄得最后勞燕分飛的下場?！?/br>
    剛吃完藥不久，昏昏沉沉的睡意襲來，周秉眼皮直往下搭，玉河已經(jīng)尋到了周秉往日用的慣常擺件，一件一件放在小玩具旁，墻上又掛上了收藏的書畫，寶石小刀、弓箭等也紛紛放置在寶物架上。

    不過七八件擺件在房中里外置放，先時房中的女氣頓時被壓了下去，添了幾分男性主人的剛毅，與那女性主人的柔和相得益彰。

    “爺，擺件都已經(jīng)掛好了，瞧著可真好看，有爺?shù)挠蟹蛉说?..”

    周秉徹底陷入了沉眠，臨睡前似聽到了玉河的話，嘴角都勾著笑，烏黑的發(fā)打在軟被上，蒼白著臉，這份病容姿態(tài)沖散了他五官修挺凜冽的眉眼。

    玉河見他睡著了，朝周嚴(yán)道：“四爺，你看？”

    這是送客的意思了。

    周嚴(yán)一口氣兒險些沒上來。若非不是人睡著了，他倒是要好生問問，甚么叫他惦記了別人五年，有事實依據(jù)嗎？

    他分明是打趣他，怎么就成了他是一個癡心人了？

    “我走了！”周嚴(yán)氣鼓鼓的起身兒，轉(zhuǎn)身朝外走，秋月追上了他，在白鷺院門前把人給攔了下來，“四、四爺。”

    身為女子，便是盛京女子再開朗，說這等事情也叫人羞恥，秋月鼓足了勇氣，才在周嚴(yán)等得不耐煩之下說了一句：“四爺不要再喜歡奴婢了，奴婢已經(jīng)跟人定下終身了，也已經(jīng)稟過少夫人了，還請四爺不要叫奴婢做那等無情無義，負(fù)心薄情，只看重家財?shù)膲呐耍　?/br>
    說完這話，怕自己會忍不住變心，秋月很快端著湯藥碗跑開了。

    ...

    所以，是連一個下人都拒絕他了嗎？

    巧云兩個正在跟喜春回著話：“三位小少爺知道大爺?shù)氖拢[著要過來看，奴婢說大爺在歇息，請幾位小公子再過一時半刻的才過來?！?/br>
    周嘉在官差進(jìn)來后還說要跟嫂子一起去認(rèn)人的，只那牢獄濕氣重，哪里是他這等小孩去的，是以周家上下都沒應(yīng)，最后這才點了周嚴(yán)。

    “對，先前那般混亂，還是不要見他們瞧見了，大爺這會兒可睡下了？”喜春先前回了一趟房里，她還沒與周秉相處過，一時不大適應(yīng)，很快便出來了，又叫巧云兩個把她平日看的薄冊賬冊等送到小書房中，在書房里處理起了事情。

    與石炭場達(dá)成了合作后，喜春當(dāng)日便寫了封信兒寄到了秦州府，叫甄婆子挑幾個人，在歲節(jié)后把舊巷的鋪子灑掃一下，置辦些柜子籮筐臺子擺著，只等開了春兒從盛京運了石炭過去，挑了日子便可以開張了。

    盛京百萬人家盡仰這石炭，幾乎家家戶戶用的都是石炭燒火，盛京人家都知道這石炭的好處，但除了盛京外，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可不知道，甚至連石炭的名兒都不曾聽說過，石炭運過去，免不得要宣揚一番，只守著石炭宣揚到底太費時了些。

    喜春心里有個想法，她采買了些石炭走的官道送至秦州，除了周府外，各掌柜都給送了一份，叫他們想個主意，好叫秦州府都知道石炭之名兒，等開春石炭送了去，也好開張做買賣。

    這一回周秉還在的消息也要及時通知，以免回去后嚇著人。

    喜春雖說上了京，但遠(yuǎn)在秦州家中的事也知道一清二楚，歲節(jié)前后本就是各鋪子清點關(guān)門時，無論是清點貨物，灑掃，人手，對賬都是費心力的事，每隔上幾日，便有從秦州那邊寄來的各家鋪子的單子和賬冊，這些運來的薄冊，喜春也是要一一過目對賬的，早前好些日子，喜春便開始守著夜對賬。

    外加今日又跑了這一趟，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喜春在問完話便撐在書桌上睡了過去，眼下還帶著青。

    巧云沒見著，正要回，被巧香拉了一把，做了個噤聲兒的手勢，二人把喜春扶到小書房里邊的軟糖上，又尋了毯子來給她蓋上，爐子搬了兩爐來，叫房里不至于冷。

    巧香看了看時辰：“行了，主子這兒有我看著，你去照料幾位小公子吧，小公子們每日都會睡上一會兒，按說這還不到點，只是回籠覺呢，許要不了一會就該醒了，你快去瞧瞧，免得公子們見不著人。”

    巧云自打上了盛京就差不多被派到了周嘉幾個身側(cè)，重點是照顧最小的周辰，她性子本就開朗，周辰整日跟著玩耍，小胳膊小腿兒都有力多了，沒再叫人整日抱來抱去的。

    這也是喜春當(dāng)日留下王氏的原因，周辰都三歲了，還喜整日把人抱著，不叫他下地多走幾步，進(jìn)食也是，早該自己動手用了，也非得端著喂，喜春在娘家時也帶過大侄兒子儀，子儀與周辰年紀(jì)差不多，但走路可比周辰結(jié)實，也會自己用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甚至能跟著寧父一起背背書了，但周辰身邊除了王氏和幾個小丫頭外，連個小子都沒有，長于一群心懷叵測的婦人之手，并不是什么好事。

    喜春有意叫他們兄弟多在一處，男孩跟男孩玩一處，才不會過于女氣。

    巧云想了想，便也抬腳朝幾位小公子的房里去，臨走還偷偷摸摸問巧香：“你方才見到大爺了嗎？”

    “我方才看了幾眼，咱們大爺還是以前更好看點?！?/br>
    巧香沒好氣的：“快走吧你，連主子的小話你都敢編排，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

    周秉先醒了來，許是喝過藥，身上有了些力氣，他下地后便不許玉河在扶著他，臉上還是蒼白，幾道悶聲從嘴里溢出，身上披著白色羊毛領(lǐng)披風(fēng)踏入小書房。

    “大爺。”巧香迎上前見禮，周秉輕輕點頭，他披散的烏發(fā)已經(jīng)被挽了起來，用一條淺藍(lán)的絲帶綁在腦后，藍(lán)色絲帶細(xì)細(xì)打在白色的羊毛領(lǐng)上，叫他凜冽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柔和，他朝里邊看了一眼：“夫人可在歇息？”

    巧香回道：“是，夫人這些日子一直在對府上的賬，夜里時常熬到三四更天兒，今日又、又府上府外忙了一通，便睡下了。”

    想著今日少夫人忙來忙去是為了大爺，巧香話就不敢說明兒了。

    但周秉又如何沒聽懂的，他不置一詞，朝她擺擺手：“你們都先下去吧，這里先不用伺候了?！?/br>
    “是。”巧云同云河都退了出去。

    周秉沒有轉(zhuǎn)去里邊兒，而是撿了書桌上的薄冊子，謝謝靠在椅上，慢條斯理看了起來。他看得極為認(rèn)真，看過了薄冊又翻了翻賬冊，臉上沒甚么表情。

    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只有彼此的呼吸淺淺傳來。

    隔著屏風(fēng)，周秉能看到榻上的人翻了個身，睡得紅彤彤的小臉兒又白又嫩，小嘴兒無意識嘟著，不知在嘟囔著什么，周秉目光在那張水嫩紅潤的唇上看了好一會，擱在書桌上的手指一顫。

    指尖無意識朝前，仿佛這樣便能撫上她的臉頰。

    驀然，他頓住，臉色轉(zhuǎn)淡。

    他確實是個登徒子，從見過她的第一眼起，心里就被烙印了一個印記，腦海里都是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的畫面。

    貌美的女子他見過無數(shù)，從大晉的女子到關(guān)外各族渾身散發(fā)著異域風(fēng)情的女子，卻從來沒有一人像她一般，見第一面心里便震動，叫他覺得她那樣美。

    不知何時，他坐到床榻邊，像是個登徒子一般一眨不眨的看著人，只是為了看人睡覺！

    ——“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

    幾個孩子從門外擁了進(jìn)來，越過屏風(fēng)，一把撲向床榻上熟睡的喜春，還高高興興的喚道：“嫂嫂，嫂嫂快起來了?！?/br>
    周秉立時把人抱住，以免他們沒輕沒重把人給壓住了，卻又忘了如今身上沒甚力道，兄弟倆險些一同倒了下去。

    周辰看了他很久：“你是誰?。俊?/br>
    周澤愣愣看著人，腦子里是有些印象的，周嘉不若兩個弟弟一般開朗，他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跟在后邊兒，在見了周秉的一瞬間，小男孩瞬間紅了眼。

    “笨蛋小辰，這是大哥！”

    周嘉抽噎著問：“大、大哥，我、我好想你啊?！?/br>
    周嘉年紀(jì)稍長，與周秉相處的時間也更長一些，對周秉自是不陌生，相反，他們兄弟感情很深，周秉剛走時，周嘉幾乎日日都會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今日知道大哥回來了，周嘉可高興壞了。

    他大哥沒死！

    “大哥，是不是因為嘉哥心誠，給大哥買了好多香燭感動了菩薩，菩薩這才把大哥送回來的?！敝芗螌W(xué)著平日身邊婆子達(dá)成心愿后都會說的一句，“菩薩保佑?！?/br>
    周秉眼眸頓時幽深起來：“你們給我買的？”

    周嘉把喜春賣了：“是嫂子帶我們?nèi)ベI的，嫂子給了我們好多銀子，還告訴我們叫我們買最大的香，買最大的燭。”

    “嘉哥兒可聰明了，帶著弟弟們都買了，嫂子沒買香燭，嫂子說要買個紙丫頭來伺候大哥，大哥你收到了嗎？”周嘉滿眼期待的問周秉。

    周秉捂著胸口，嗓子眼不住干癢，咳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兒：“你們可真是孝順大哥?！?/br>
    周嘉挺著胸脯，接受夸獎。

    “是吧，夫人？”

    這話，明顯是在問喜春。

    早在周嘉幾兄弟來時喜春便醒了，正好聽見嘉哥兒在炫耀他的買香燭歷程，想著當(dāng)初在香燭鋪上碰到周秉的情形，沒好意思睜眼。

    今日本是歲節(jié)，正逢周秉歸來，大夫人潘氏大手一揮，置辦了一桌豐盛的席面兒。

    歲節(jié)是大晉最隆重的節(jié)日之一，這日夜里，城中通宵達(dá)旦，不眠不休，花燈、雜戲、戲園子可盡數(shù)看夠，隨處是擔(dān)著挑子販賣小食兒，周家上下只周光幾個早早約了人出了門兒，女眷們大多留了下來，玩了蹴鞠、投壺、雙陸等，到四更天敲鑼了才散去。

    回了房，喜春與周秉卻尷尬起來了。

    二人如今又是這么個情形，便是同室中都有些不自在，更何況是同塌而眠。喜春不由看了看周秉，指著他說上一聲兒，卻見他揭開披風(fēng)放置在架子上，掀開被子一角，躺了下去，眼眸半垂，還朝她道：“早些睡吧?！?/br>
    喜春心跳得極快，想說甚，卻見他背著她轉(zhuǎn)了身，到口的話咽了下去，只得也咬牙脫了外衫上床。房中燭火黯淡下去，外邊的熱鬧消退，房中寂靜可聞，喜春頭一次與男子這樣親近，只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僵手僵腳的，鼻尖還幽幽聞著他身上穿來的凜冽氣息，那是一股猛烈的男性氣息，便是如今他在病重，也無損這股氣息傳來的陽剛霸道，仿佛要把她擁入骨血一般。

    過了許久，她才睡下。

    身側(cè)凹陷了一方，背對著她的人轉(zhuǎn)了過來，黑暗中，那雙黑沉的雙眼精準(zhǔn)的找到了女子熟睡的臉龐，他輕輕抬手，慢慢的，慢慢的朝下。

    輕輕觸碰到她臉上。

    那雙平日黑沉的眼亮了起來，仿若是碰觸到什么稀世珍寶。

    喜春醒來時天光早已大亮，身側(cè)帶著涼意，顯然人早已起身，喜春不敢耽擱，忙起了身，巧香正端了水進(jìn)來，道：“少夫人不必著急，大爺說了，少夫人昨日睡得晚，多睡一會兒也是好的?！?/br>
    喜春板著小臉，她這是因為誰才沒睡好的！

    周秉叫她睡，她卻不敢當(dāng)真再睡了，今日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周家如今出嫁的女兒只有周鶯這位嫡長女，她跟周鶯關(guān)系不大好，丁點把柄都不會叫她抓住的。

    “大姑娘回來了嗎？”

    巧香道：“還不曾?！?/br>
    周鶯還不曾登門，但府衙先登門了。

    依舊是昨日來周家那一群衙役們，打前頭的兩位衙役抻著一方錦旗，身后的衙役們吹吹打打的，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來。

    到了周家，等正主們都到了，衙役們介紹起來。

    這是他們府衙連夜叫人趕制出來的，為了嘉獎對府衙破獲了大案大力支持，并給予幫助的周秉送上一面錦旗以表示他對府衙做出的貢獻(xiàn)，更表示他們府衙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壞人，也不會寒心每一個好人。

    好人有好報，就應(yīng)該叫人都知道，才能宣揚這等美德，叫更多的人多做好事。

    兩位衙役臉上笑開了話，把錦旗往前一遞：“周公子，請收下我們府衙的感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