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人間看到的天空是這樣的，好大啊。”

    “唯音，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唯音，我愛你。”

    無數(shù)紛亂的聲音闖進(jìn)她的腦海，攪得她幾乎無法思考，她慢慢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頭。

    這是夢吧，這是噩夢，快點(diǎn)醒過來。

    有人拉著她說什么，說了三遍她才聽清楚。那個人說：“姑娘，節(jié)哀啊，別哭了?！彼虐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會這樣他明明是無辜的。

    她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她好不容易見到檀塵了，一句話都沒有說上，就眼睜睜看著他死在了面前，她卻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有人在收檀塵的尸體，唯音想往前走，腿卻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才邁出小小的一步。淚眼模糊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個俊美卻蒼白的男子撐著一把黑色紙傘，穿過擁擠喧囂的人群，腳步從容地踏過一地淋漓鮮血，卻未被染臟。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檀塵的尸體旁邊，一只手打開一個白玉瓶子，另一只手指在那尸體上方旋轉(zhuǎn)然后勾起，一片發(fā)光的碎片樣的東西便從那尸體飛出，飛入那瓶子里。

    唯音愣愣地看著這整個過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什么念頭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她抗拒的，極其不想承認(rèn)的。

    ——白玉瓶子里那位當(dāng)年魂飛魄散的時候，靈魂碎片混入了蕓蕓眾生之中，這些年為了拼齊她的魂魄，蘭夜殺了上百個人取回她的靈魂碎片。

    奚恒上神曾經(jīng)這樣告訴她。

    唯音的心咚得一聲沉入湖底，那從心底泛上的冷意讓她打了個哆嗦，被悲痛沖散的神志卻慢慢清醒了。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蘭夜看見了人群中的唯音，身形一僵，傲慢和從容全然不見，只余臉色愈發(fā)蒼白。唯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去，他站在原地，想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樣一動不動。

    當(dāng)唯音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她看著他的眼睛，顫聲問：“是巧合吧，檀塵的魂魄里恰巧有她的靈魂碎片?！?/br>
    蘭夜低下眼眸，苦笑一聲，仿佛認(rèn)命。

    唯音的眸光閃了閃，她很艱難地開口：“你是為了收集齊白玉瓶子里那位的靈魂，所以故意設(shè)計讓檀塵死的么”

    “是。”蘭夜抬眼看著她，回答得很干脆，沒有逃避也沒有掩飾。

    唯音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她后退幾步，目光從難以置信，轉(zhuǎn)為憤怒和厭惡。

    那樣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插進(jìn)蘭夜的心里，他忍著心里和身體里翻涌的巨大痛苦，只是咬牙不語。

    “我還以為……你不愿意救他，只是因為你不喜歡他。原來根本就是你設(shè)計的……呵呵，也是，白玉瓶子里那位是多么要緊的人?！?/br>
    可是檀塵對她也是重要的人，她最好的朋友，她見過最溫柔的凡人。

    他怎么可以活得比她還少，他應(yīng)該長命百歲兒孫繞膝，在柔軟的床上安安靜靜地死去。他是多么好的人，他值得這樣好的一生。

    而不是像這樣，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跪在眾人面前，死無全尸。

    “從前我聽說你殺了上百個人來收集碎片，那時候我沒什么概念也沒有感覺?，F(xiàn)在我才明白你做了什么樣的事情，這簡直太卑劣太殘忍了。你讓那個姑娘踩著這么多人的白骨走過來，就算有朝一日她真的重生了，難道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嗎？”

    蘭夜的瞳孔瞬間收縮，他望著唯音的眼睛忽然彌漫起藍(lán)色的妖氣。

    可是他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唯音看著他半晌，苦笑一聲。她從懷里掏出鎮(zhèn)妖令，放蘭夜面前的地上，然后跪在他面前磕了一個頭。

    “公子的恩情，唯音沒齒難忘，以后若有需要幫忙的事情唯音萬死不辭。鎮(zhèn)妖令物歸原主，前塵過往我也不再追究，鈴蘭間的賬目鳳休姐也都知道?！彼酒鹕韥?，低聲說：“公子，再見?！?/br>
    然后她轉(zhuǎn)身離去，蘭夜想要伸手抓住她，一陣巨大的痛苦來襲，他動作稍一遲滯，指尖將將擦過她的衣角，沒有能抓住她。蘭夜終于忍不住，扶住旁邊的木頭架子，嘔出一口血來。

    唯音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幾乎消失，整個世界在他的耳朵中轟鳴扭曲，他痛得彎下腰去，低吟道：“該死。”

    他知道強(qiáng)行剝離一個上神的靈魂會遭受很強(qiáng)的反噬，卻沒有料到這反噬痛苦到這種地步，更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刻碰到唯音。只是忍住疼痛就已經(jīng)耗費(fèi)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根本沒余力再去辯解什么。

    不過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辯解的。真是可笑，這就是他兩千年來做的一切，所應(yīng)得的東西——冷眼和厭惡。

    “需要幫忙么？”一個冷靜平淡的聲音響起。蘭夜抬眼看去，鐘離魅低頭看著他。他一身素凈青衫，背著琴，像是正好路過。

    鐘離魅從來都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

    蘭夜顧不上這么多，艱難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快……找到唯音……千萬不要……讓她出城……”

    鐘離魅點(diǎn)點(diǎn)頭，朝前面走去。

    第24章 長夜[貳拾］

    唯音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大腦里是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忽然一片青色停在她的面前，她愣了愣，抬起頭來。

    眼前的男人身著青色衣衫，衣上無一絲花紋，頭發(fā)用木簪束了一半，一半披散至腰，就像古書中的隱士。長得沒有蘭夜那種精致到極點(diǎn)的漂亮，也沒有檀塵的疏離優(yōu)雅，但是是讓人有親近感的那種好看。

    他身上有著極為淺淡的妖氣，背后還背著一把古琴。

    長安第一琴，鐘離魅。

    唯音眼眸微動，有些茫然地說：“你要吃了我么？”

    她知道自己沒了鎮(zhèn)妖令保護(hù)，已經(jīng)是案上魚rou。

    “我若要吃你，你要怎么？”鐘離魅語氣淡淡的，辨不出真假。

    要怎么？

    唯音向后退了兩步，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逃，可是逃去哪里呢？以前她總覺得跑回朽夜閣就好了，那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同了，她不想回去，可是也無處可去。

    忽然之間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腳步邁也邁不開。

    她仰頭看著鐘離魅，輕聲說：“我不知道?！?/br>
    “我不吃你，我還不想死在蘭夜手里，你跟我來。”鐘離魅搖搖頭，轉(zhuǎn)身往前走。他也不回頭看唯音，似乎篤定了唯音會跟上。

    唯音呆立原地半晌，居然真的跟了上去。她腦子亂極了，又沒有方向，恐怕這時候誰讓她跟著走她都會走。

    就這樣一路走到了玉芙天成，稀里糊涂地在玉芙天成住下來。她不知道鐘離魅為什么要收留她，她也已經(jīng)沒有腦子去想這件事了。

    唯音開始失眠，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她吃不下什么東西，特別是紅色的東西，看到就要嘔吐。不過兩天，人就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十分憔悴。第三天的時候，她暈倒了。

    醒過來的時候，鐘離魅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彈著安神曲。珠璣見她醒了，便跑過來扶她坐起來，把她身后的枕頭墊高方便她靠著。唯音見這么小的孩子來照顧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珠璣卻說：“以我的歲數(shù)，你叫我一聲老祖宗都不吃虧?！?/br>
    說話平淡的語氣和鐘離魅如出一轍。

    鐘離魅一曲彈畢，止了琴弦，起身端了一杯茶水坐到唯音床邊。

    “我收留了你，你如果死在我這里，我會有很大的麻煩?！?/br>
    唯音接過了杯子，輕聲說：“我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br>
    她一閉眼就是檀塵死去的瞬間，血rou模糊成鮮紅的一片。吃東西也只覺得惡心，完全沒法下咽。

    “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檀塵并沒有真的消失，只是去往下一世。人無論死狀如何，不過是歸還軀體的方式不同，這樣的死亡和很多病死的痛苦相比，已經(jīng)是輕松了?！辩婋x魅從珠璣手里接過一盤糕點(diǎn)，放在唯音床邊的桌子上。

    唯音低眸看著手里的茶杯，摩挲幾下，輕輕地呷了一口茶。

    “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而且他這么年輕，他本可以活得更長更好，而不是這樣冤死?！?/br>
    鐘離魅把裝糕點(diǎn)的盤子朝她推了推。

    “這么說，你恨蘭夜？”

    “他要復(fù)活他的愛人，我不想失去我的好友，我們立場不同。我談不上恨他?！?/br>
    不是恨，只是憤怒和失望。她最好的朋友死于她最敬仰的人之手，她根本沒有辦法接受。蘭夜對她恩重如山，她沒資格恨蘭夜，只能遠(yuǎn)離他，再也不依仗他。

    鐘離魅輕輕笑了一聲，回到他的位置上，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芟?。他的琴聲和他的人一樣淡淡的，悠遠(yuǎn)又清澈，仿佛從遠(yuǎn)古淌來的河流，晴日里吹過竹林的風(fēng)。

    這么美的琴聲，居然聽起來這么寂寞。

    唯音的心緒稍稍平穩(wěn)，她嘗試著拿了一個糕點(diǎn)吃下去。那糕點(diǎn)入口即化，居然沒有引起她的惡心反胃。她慢吞吞地拿著糕點(diǎn)吃著，鐘離魅悠悠地彈著，等這一支曲子彈完，唯音已經(jīng)把這盤糕點(diǎn)吃了一大半了。

    “事實上你并不會再也見不到檀塵，每一世你都會遇到他。你總是喜歡上他，有幾世你差點(diǎn)嫁給他?！?nbsp;鐘離魅彈完這支曲子，云淡風(fēng)輕地丟出這樣一句話。

    不過不是他死于非命就是你早夭，沒有嫁成。

    這幾句話對唯音沖擊不小，她愣了半天，心中雜亂的千百種思緒掠過，她說道：“為什么會這樣？檀塵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和蘭夜有關(guān)嗎？”

    鐘離魅搖搖頭：“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命數(shù)如此，這應(yīng)該是你欠檀塵的，你們之間的姻緣。他向來是愛你的，那么你呢，你也愛他么？”

    唯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回憶起和檀塵相處的時候，總是很舒服很輕松的，聊得來也有默契。如果兩個人一起生活，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妥。這是愛么？檀塵對她的愛也是這樣的么？

    “既然……差點(diǎn)嫁給他了，那么應(yīng)該是愛他的吧……”唯音遲疑著說。

    鐘離魅搖頭笑笑，拿起琴吩咐珠璣再拿些東西來給唯音吃。他出房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唯音又拿了一塊糕點(diǎn)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轉(zhuǎn)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終于不再想那些可怕的場景了。

    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太過年輕，以至于不能分辨喜歡和愛情。

    當(dāng)夜幕深沉，唯音在經(jīng)歷幾天的失眠之后，終于陷入沉睡。夜風(fēng)微涼，裹挾著幾絲蘭花香氣穿過她的房間。一雙黑色的緞面靴子自黑暗中走出，男子發(fā)上的孔雀藍(lán)發(fā)帶泛著幽幽月光。他低頭看著床上的姑娘，睫毛在眼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白玉瓶子，打開瓶蓋。有一片指甲大小的散發(fā)著瑩瑩光明的東西自瓶中飛出，融入唯音的身體中。唯音的身體有瞬間的光亮，然后光亮慢慢暗下去，歸于平常。

    鐘離魅站在門邊，輕聲說：“你終于來了。”

    蘭夜回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走出了門，步子沒有一點(diǎn)聲音。鐘離魅也跟著他出了門，把門關(guān)上。月下門外的庭院里，紫藤蘿之間還立著一個看好戲的家伙，紅發(fā)紅眸，不是衛(wèi)顏是誰。

    衛(wèi)顏嬉笑一聲，扇子合了在手里敲著：“你說說你，都到這個地步了，見一面少一面。小手也不拉一拉，小嘴也不親一親，真是替你虧得慌?！?/br>
    蘭夜看他一眼，懶得理他。他回身轉(zhuǎn)向鐘離魅：“這段時間，多謝了。若日后你有需要朽夜閣的地方，盡管開口?！?/br>
    他的聲音低低的，面有倦容，有些虛弱。

    鐘離魅看到蘭夜的樣子不免驚訝，蘭夜妖力之強(qiáng)在整個妖界都是出名的，又是個不愿顯出任何弱態(tài)的主，今天這樣子看來反噬的痛苦不輕。

    衛(wèi)顏嘖嘖感嘆：“可不是，這幾天反噬折磨得他死去活來，真怕傷了他這顆心臟。叫他派一個手下從執(zhí)明的魂魄中剝離唯音的碎片，他偏不肯，非要親自動手，真是找虐呢?！?/br>
    被讀心不是愉快的事情，鐘離魅看了衛(wèi)顏一眼，和蘭夜一樣選擇忽略了他。他對著蘭夜說：“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她真相？”

    “執(zhí)明派人來接她的時候。”

    “那你打算告訴她，她的最后一片碎片在你的魂魄里么？”

    蘭夜眸光一閃，凝視著鐘離魅的眼睛。沉默一會兒之后，他轉(zhuǎn)頭看向衛(wèi)顏，冷笑一聲：“衛(wèi)顏……”

    衛(wèi)顏嘿嘿一笑，開扇半遮住臉。

    “他只是說你就快死了，不過個中緣由不難推斷。”鐘離魅從容以對。

    想要剝離靈魂，必須要等到生死輪轉(zhuǎn)之時，對于人來說是死去再入輪回的時刻，但是妖沒有輪回，生死輪轉(zhuǎn)便是魂飛魄散。若想歸還唯音的最后一片靈魂碎片，只有蘭夜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