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么喜歡來這里，可能是喜歡這里經(jīng)年不散的蘭花香氣，也或許是想想蘭夜平時生活在這里，就無端覺得很神奇。而且莫名其妙地覺得很懷念，好像很久以前看到過他種種生活的細(xì)節(jié)一樣。

    有時候她會遇見蘭夜，蘭夜有時在寫信，有時在擺弄他的蘭花。還有一次她遇上蘭夜做傀儡，整個房間里充滿了細(xì)細(xì)的絲線，它們在蘭夜的cao控下穿插纏繞，井然有序。懸在房間中央的那個傀儡已經(jīng)有了完整的人形，一些半透明質(zhì)地的面料被線纏著縫上去，看上去就像皮膚一樣。每一塊皮膚的縫合處完全看不出痕跡。

    就像是奇跡一樣的過程，唯音贊嘆了好久。

    唯音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她很喜歡。

    某一日夕陽西下的時候，檀塵的房門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位客人臉色蒼白卻極為俊美，仿佛畫中之人。他神色冷峻，裹于一身黑色繡了蘭花的長袍中，長發(fā)用碧藍(lán)色的發(fā)帶松松地系著，撐著一把黑底勾勒蘭花的紙傘，在夕陽的余暉中冷冷瞧著檀塵，眼里藍(lán)色的妖氣彌漫。

    檀塵面色一沉：“佛門重地，你是什么東西，也敢來這種地方”

    蘭夜輕蔑地笑：“這是什么地方，沒一個能打的，我如何來不得我今日來不是和你廢話的，我要跟你說有關(guān)唯音的事情?！?/br>
    “唯音”檀塵眸光閃了閃。

    “我知道你喜歡唯音，將來她同你在一起后，你不能嫌棄她出身凡人；你要對她好，不許娶旁的女人；她根基淺，難免有人說閑話，你得護(hù)著她；唯音這些年一心一意喜歡你，你不要猜疑她；若是今后你敢欺負(fù)她，整個妖界都不會放過你。如果天帝毀約不救唯音，請你一定要讓她繼續(xù)活下去?！?/br>
    檀塵皺眉，只覺得面前這個妖在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br>
    “不需要你懂得，你只要記住就好。”蘭夜轉(zhuǎn)過身去只留一個黑色的背影。夕陽的光芒似乎要把他吞沒了。

    蘭夜輕輕地說：“你回去以后記得來接唯音，成婚之前不要讓她再回來了。以后，她就交給你了?！?/br>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就融入了夕陽之中，一片金色燦爛之后，不見了蹤影。

    蘭夜回到自己房間里的時候，唯音也在，她靠在貴妃榻上睡著了，睡顏安詳如同孩子。他幫她蓋上一條毯子，聽著她輕微的呼吸聲，淺淺地笑了一下。他輕輕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掌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自己的指頭嵌進(jìn)她的指縫中，松松地握住她的手。

    如果他能感覺到冷暖就好了，她的手一定很溫暖。這樣一個虛虛的十指相扣，單方面的美夢，竟然就會讓他幸福。

    “你很快就能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了?！?/br>
    “你會很幸福吧，可別幸福得再也想不起我?！?/br>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自嘲的意味，說著在這個姑娘醒著的時候他絕對說不出口的話。

    第22章 長夜[拾玖］1

    檀塵入獄的那一天，朝野多么動蕩，長安如何震驚，唯音一概不知。那幾日下了大雨，所以唯音一直不曾出門。等雨勢稍小已是四天后了，唯音出門找檀塵，剛剛踏進(jìn)寺里，釋真就哭著跑出來撞到了她。小和尚抓著她的裙子嚎啕，說檀塵因為謀反罪被抓走了，臨走之前留下話來，說自己必死無疑不讓他們?nèi)ゾ人?。朝中剛得的消息，說七日后問斬。唯音一時間慌了手腳，只能先安慰釋真說檀塵肯定是冤枉的，讓他先回寺里。

    釋真仰起布滿淚痕的小腦袋，小聲說：“檀塵還會回來嗎？”

    唯音幫他擦去臉上的眼淚，溫柔安慰：“我會想辦法的，你不要著急?！?/br>
    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只是覺得這件事荒謬。檀塵是什么樣的人，巴不得遠(yuǎn)離宮廷，怎么可能會參與謀反，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搞錯了。

    第一個想到的人是驪妃，可是朽夜閣的規(guī)矩，當(dāng)一筆生意結(jié)束之后侍者是無法主動找客人的，她沒辦法見到驪妃。

    第二個是衛(wèi)顏，他畢竟官拜侍郎，聽說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墒撬托l(wèi)顏沒什么交情，得通過蘭夜找他幫忙。

    拿定主意之后她便跑回了朽夜閣。雖然雨勢不大，但她心急之余顧不上好好撐傘，還是淋了個半濕，回到閣子里的時候正巧衛(wèi)顏來拜訪蘭夜，兩妖正坐在九層的廳內(nèi)，談?wù)撝裁础?/br>
    唯音見到衛(wèi)顏的時候眼睛一亮，跑過去急急地講了事情經(jīng)過，求衛(wèi)顏幫忙。

    衛(wèi)顏意味深長地瞧了蘭夜一眼，蘭夜只是沉默不語。他嘩啦一下打開手里的描金扇子，笑意盈盈：“按理說美人的請求我從不拒絕，何況是唯音小娘子，不過這事情牽涉巨大，是龍椅上那位的計劃，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個案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個道理小娘子你是懂的吧？”

    唯音愣了愣，她忽然間明白了為何檀塵不讓他們?nèi)ゾ人?。原來這無關(guān)冤屈或真相，只是皇上想要檀塵死。

    “沒別的辦法了嗎？”唯音不死心地問。

    衛(wèi)顏搖了幾下扇子，笑得無害：“辦法自然是有的，只要座上那位皇帝死掉就好了。怎么樣，要做嗎？”

    他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人間至高無上的那位皇帝就是他隨意擺布的玩具，眼里只有玩味之意。唯音想起了夏依絮，那個在衛(wèi)顏眼里如同玩具一樣的人，卻是她此生的愿望和依靠，是她小心翼翼又苦苦追尋的愛情。

    這就是強(qiáng)者么？像奚恒，像衛(wèi)顏，好像從來不把別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唯音搖搖頭，她沮喪又擔(dān)憂地低下頭去。未干的雨水順著她的發(fā)絲低落下來，衣服上也有點(diǎn)點(diǎn)泥漬，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衛(wèi)顏頗為興致勃勃地瞅了一眼蘭夜，蘭夜低著頭，眼里有隱忍不發(fā)的情緒。

    “去把衣服換了?！碧m夜的語氣聽上去還算平靜。

    唯音咬咬唇，抬眼看著蘭夜：“公子……能不能請您幫幫他，我知道公子討厭檀塵，可就當(dāng)是幫我好么？”

    “你要怎么幫他？”蘭夜看上去還是很冷靜，這讓準(zhǔn)備看戲的衛(wèi)顏有些失望。

    “公子可不可以做一個和檀塵長得一樣的傀儡，把檀塵從天牢里換出來？”唯音小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在她期盼急切的目光中，蘭夜冷冷一笑：“做傀儡很容易，把他換出來也不難。不過，我不想幫他?！?/br>
    唯音有些著急：“可不可以就當(dāng)成幫我？如果之前他和公子有什么過節(jié)，等他出來再清算也不遲。檀塵對我來說真的是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他……”

    蘭夜漆黑深沉的目掃了一眼唯音，在那個瞬間他眼里的寒冰讓唯音顫栗。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話頭，忐忑地看了他一眼。蘭夜擱下手里的茶杯，淡淡地說：“我不會救他的，回去換衣服吧?！?/br>
    唯音有些失魂落魄，她習(xí)慣性地不敢忤逆蘭夜，僵硬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她的思緒亂成一團(tuán)麻，理不出半點(diǎn)頭緒，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夠有一點(diǎn)權(quán)勢，再不然就有一些法力。

    可是她沒有，難道就這樣了么？還有別的辦法么？

    這一刻釋真哭紅的眼睛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那個孩子拉著她的裙子問檀塵還會不會回來。檀塵溫柔的笑容，飄逸的書法，獨(dú)到的見解和眼底眉間的憂傷一一浮現(xiàn)。

    這樣一個一輩子生活在詛咒不祥陰影下的人，他在知道她和妖一起生活之后還是包容了她，把她當(dāng)朋友。

    她多么珍惜他，希望他能夠幸福能夠擺脫那些桎梏，可結(jié)局也只能是這樣嗎？

    唯音的腳步停住，她轉(zhuǎn)過身來，跪在蘭夜面前。跪下去的時候沒有什么聲音，可是四下里忽然一片寂靜。

    她這一跪衛(wèi)顏是一驚，蘭夜的眸色更深了。

    “公子，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才求您的……之后您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做的，要是您實在不想說我的身世我就再也不問了。我只求您這一次，您救救他吧……”她低著頭，聲音有些抖。有水自她的面頰滴到地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蘭夜的瞳孔收縮，一直努力維持的冷靜終于開始分崩離析。

    這算什么？

    哭著要知道過去的是你，現(xiàn)在說不要就不要了，那我算什么？

    蘭夜看著她，藍(lán)色的妖氣如大霧彌漫在他的眼中，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身體里橫沖直撞，每一次忍耐幾乎要花盡畢生的力氣。

    “哈……真是可笑，你可真是毫不猶豫，真是義無反顧?！?/br>
    我還沒有逼你做選擇你就拋棄了我，就像你曾經(jīng)做的那樣。唯獨(dú)這件事，你總是做得這么好，這么干凈利落。

    他的眼睛逐漸變成藍(lán)色，指甲慢慢變長，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藍(lán)色的紋路，越來越多的細(xì)密絲線在空間里聚集，桌椅擺設(shè)都在輕微地顫動。朽夜閣的侍者們開始sao動，這強(qiáng)大的妖力讓他們感受到了壓迫。

    蘭夜已經(jīng)全然顧不上這么許多。從第一個字出口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只是覺得太憤怒，太痛苦，不說出來還不如即刻去死。

    “你為了他，什么都能做，哈哈……真是感人至深?！碧m夜以嘲笑般的口吻說著，茶壺忽然之間落在地上變成碎片，細(xì)密的魂絲在這片空間里不受控制地飛舞著，所到之處劇烈的破碎之聲響起，唯音瑟縮了一下，驚懼地抬眼看他。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蘭夜露出妖身來。

    蘭夜笑了，順著他的脖子向上生長的藍(lán)色紋路讓他看上去格外妖異，也格外美麗。那雙已經(jīng)沉淀成深藍(lán)色的眼睛里卻是一片荒蕪：“你真是偉大，偉大得讓我惡心?！?/br>
    唯音的眼睛顫了顫，眼里的慌張和傷心毫無遮掩。蘭夜想起了以前他似乎也看到過她這樣的眼神。

    那是她問他喜不喜歡她，卻被趕走的時候，從那以后一切就變得不可收拾。

    兩千年了，什么都沒變。

    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所以他們的結(jié)局，還是那個結(jié)局。只不過這次犧牲的換成了他。

    唯音被千鳶拉著推出去的時候還怔怔的，一雙濕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蘭夜，她似乎一直努力地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要說什么。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她忽然捂住了眼睛，他聽見她壓抑的哭聲消失在門后。

    看完了熱鬧的衛(wèi)顏悠閑地撤下了自己的保護(hù)結(jié)界，饒有興趣地看著蘭夜。蘭夜平日里極少顯露妖身，衛(wèi)顏不現(xiàn)妖身是為了偽裝成人混跡官場，而蘭夜卻沒什么理由，似乎只是不喜歡自己為妖的樣子。

    衛(wèi)顏又轉(zhuǎn)眼看著被魂絲弄得一片狼藉的會客廳，似真似假地唏噓一陣。

    “這樣子，但凡是個正常的姑娘，都會選檀塵而不是你?！?/br>
    蘭夜捏緊了拳頭，閉上眼睛。

    那些妖異的紋路自他的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魂絲也緩緩歸入他體內(nèi)，指甲從半指的長度逐漸縮短到正常。

    “我知道?！?/br>
    待他睜眼之時，那雙眼眸已經(jīng)恢復(fù)黑色。

    他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怎么會不知道。

    他的性格糟糕至極，嫉妒，憤怒，永遠(yuǎn)學(xué)不會收斂脾氣，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傷害她。

    沒有辦法讓她幸福，他們之間只有相互折磨。

    他也想像別人一樣，能大大方方地說出真心話，溫柔寵溺，不發(fā)脾氣，把她捧在手心里?？墒沁@么簡單的事情，他總是做不好。

    所以她離他越來越遠(yuǎn)的時候，他不知道怎么挽回。只能眼睜睜看著，焦慮又不甘。

    所以她終于屬于別人時，他不知道怎么放手。即使是兩千年后，看到她替別人求情，依然氣的發(fā)瘋。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他在情場中是這樣的糟糕，這樣的一塌糊涂。

    他已經(jīng)毫無保留，傾盡全力。

    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給了所有能給的東西。

    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卻依然不能幸福?；蛟S這就是詛咒。

    就好像懸在崖壁上的人，抓住一把利刃，鮮血淋漓，疼痛難忍，可他卻還是拼盡全力去握住。越用力，傷得越深。終有一天那利刃穿骨而過，然后他墜入深淵。

    這是一條死路。

    蘭夜抬起手虛虛地遮了一下眼睛，苦笑幾聲。

    第23章 長夜[拾玖］2

    之后的唯音被明令禁止離開朽夜閣，直到檀塵行刑那天，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鳳休不忍心，才偷偷放她出閣。

    那天長安的天氣很好，熱鬧非凡。她急匆匆地?fù)荛_人群往午門跑，人們的談?wù)摂鄶嗬m(xù)續(xù)傳進(jìn)她的耳朵里，說皇后如何失德被廢，謀反案如何牽涉眾多，曹家如何迅速衰敗。似乎在她不在的這半個多月里，長安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許多人要去圍觀那個“不祥的皇子”斬首，唯音隨著人流奔去，終于費(fèi)盡力氣擠到人群前面。那時劊子手的大刀已經(jīng)舉了起來，檀塵正好抬眼看到了她。

    今天他穿著一件素白的衣裳，頭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著，眼神十分平靜，沒有恐懼也沒有不甘。

    風(fēng)忽然很大，白色的衣服裹了風(fēng)飄蕩起來，連著他的頭發(fā)一起，他單薄得仿佛即將融化在風(fēng)里。他看著唯音，輕輕地笑了起來，非常溫柔的。

    他無聲地說：“我愛你?！?/br>
    頓了頓，他又說：“不要看我?！?/br>
    唯音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然后眼前陷入一片鮮紅。那一瞬間她好像看見了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么。她的大腦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臟跳動的聲音震耳欲聾，所有的呼喊卡在她的喉嚨里，一點(diǎn)兒也發(fā)不出來。

    “我叫執(zhí)明，我不是凡人，是神。”